一时间,仿如时光倒退。若无眼前这座妖楼,若无外界那些修士,一切倒像从未改变过。高八斗仍是高八斗,元还仍是元还,白斐归来,仙途照旧,她身边大概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季遥歌感慨这当口,玄寰已抬头朝高八斗开口:“阁主,好久不见,昔日栽培之恩,玄寰尚未报答。”
“好说。”高八斗笑领此语,眼中现三分慈祥,和蔼似长辈。
“你刚才说的《溯世》非妖,何解?”季遥歌想起此事又问道。
眼下这是他们最关心之事,连白斐亦竖起耳朵,听玄寰回答。高八斗仍旧不以为意,只凭他们畅谈。
“玉简记载,《溯世书》乃是世祖临劫前顿悟所创,他只绘下天地二卷留传于世,而人卷并没炼成。按世祖之悟,天地人三卷融合,便有撕空创生之力,其力源自天辰地脉并万相浮灵,乃是这间之本源。天辰地脉可摸,浮灵万相难触,此书非妖,而是世祖一生所历所感,是法宝,亦是无上功诀,只不过三卷合一方是完整功法。”
玄寰说着深望高八斗:“但我们一直被妖楼误导了。妖楼亦是世祖所建,纳天下万事万物之识,汇集了万华数之不尽的藏书,本是世间第一大奇楼,却不想因灵生智,又因智生妖,书楼有了意识。世祖发现之时已晚,妖楼灵智极强,坐拥天下智慧,却有祸世之心,难以对付。世祖生恐妖楼得到《溯世书》,修为再增,无可抵挡,便遁入仙国,以蛟王与炽婴为将,筑仙国藏宝,未料书楼可控人心,竟集结当时万华之上所有修士,掀起那场仙国之战。”
妖楼操纵人心本事,从屹立万万年的三星挂月阁与今日聚在此地的修士,便可窥得一斑,他能掀起仙国大战,如今想来,实不为惊。
“那场战,仙国与众修两败俱伤,众灵皆亡,只有炽婴族将与天地二卷有关的宝物带出,而人卷炼法,那枚兰因媚骨,则被妖楼所获。世祖为免妖楼惑乱后世,故留玉简一份,载有此史,收在世祖真境中,并将真境之钥交托狐族先祖。妖楼攻入仙国后,得知此事大怒,遂将仙国亡魂炼作九幽,化成魂窟,以备后世有人踏入此地寻真,便要成为魂食。而炽婴老祖与蛟王为阻止九幽炼狱扩大,亦为避免后世误闯,便在仙国之外设下三重关卡,将此境封印。这便是如今仙国的由来,然而妖楼却篡改史记,将这场惨烈的战事从历史上抹去,不为外人所知。”
这段由来,一半源自世祖玉简上寥寥数笔的记载,一半却是玄寰昔年所探,二者相融,便将万万年前的历史描出八、九成。
“那这与《四十二兽谱》又有何干?他费这般精力抢《溯世书》又有何用?”白斐不解问道。
“他要抢这《溯世书》的原因,便涉及《四十二兽谱》。兽谱是世祖在发现书楼生妖之时所设禁阵,以万华四十二仙兽兽脉为阵眼,镇在书楼之外。他虽不能诛灭妖楼,却凭这兽谱将他禁锢在万华虚境之中,令他永世不出。所谓《溯世》为妖,兽谱镇书只是他为屠杀兽脉,破除禁锢所撰幌子。凭此借口,他在万华之上假以炼妖书为由,以各种方法诱哄修士屠戮兽脉,事败之时尚可以炼妖书为由诛杀修士,将三星挂月摘得干净。”
这个办法,玄寰已亲身领教。
“如此说来,当时我们在恶水河遇到萧无珩二人剿杀慈莲叔叔,为的应是……以灭天弩诱使萧元珩诛灭麒鹿族?”季遥歌立刻便想起当时之事。
“人本就是贪心的生灵,不管是妖楼还是灭天弩,只要他有心向恶,妖楼便能找到各种办法利用。”玄寰点点头。
谢冷月、长夷、萧无珩,以及古往今来许多人,都不知不觉做了妖楼的武器。
“此为其一,其二便是《溯世书》本身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撕空创生,此书不仅有撕空之力,亦可创生。妖楼为物,非人非兽,无体无躯,不在三界六道,亦不受轮回之限,他没有躯壳,即便没了兽谱的镇压,他也不能完全化生为人为仙为兽,自然也无法历劫飞升。不论他的修为多强,他的学识有多渊博,他终究要被困在万华之上。兽谱是小禁,万华才是他的大禁。《溯世书》的力量,则可以令他拥有躯壳肉身,可以让他脱离物道,还可以让他以万华为器,飞升上界,这万华所有天灵,将全部沦为他炼器之食。”
玄寰说到后面,已是叫人匪夷所思之事,不论是季遥歌还是白斐,都忍不住露出愕然表情。
“那……难道没有对付他的办法?玉简上可有记载?”白斐骇然,脱口问道。
玄寰却忽然沉默——玉简他来不及看完,只看了前半部分,有没有对付妖楼的办法,他并不知晓。
“啪啪”两声,高八斗鼓着掌浮到半空,看着三人道:“这万万年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脉络梳理得如此精绝,玄寰,你确是我生平仅见之才,可惜,以你之能,尚且无力。世祖玉简已毁,便有这办法,这世间恐怕也没人知道了。”
他说着又落寞垂头,只露出饱满的额头:“万万年的禁锢……你们尝过这种滋味吗?明明胸有丘壑,眼藏天地,我知晓这天下万事,明白这天下万物,却从来不曾真正看过一眼被我收藏于心的世界。那滋味有多孤独,有多寂寞?我连一个陪我对弈、饮酒的人都找不到,我也不曾尝过一口酒,书中所描写的种种文字,在我这里仅仅只是文字,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走出这个禁锢。可我等了万万年,也只能借着一只蠹虫的身体,窥这尘世几眼。”
他顿了顿,望向季遥歌:“我陪你九百年,你以为我不想与你一同历炼?你以为我真愿整日沉,蠢钝无用?蠹虫之体无法承受我的灵智,我便有千般能耐,也施展不出,除了人心,除了心计,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为什么要禁锢我?我因灵生智,所为不过想脱离这座书楼而已。”
知道得越多,眼界便越大,想要去的地方也就越多,可他却生生被禁在楼中,从万华诞生之初
起,直到现在。
“你有你的不甘,我们亦有我们的苦痛。人有万般为恶的借口,但恶便是恶,不会改变。我曾视你为友为亲,如今已与你言尽。高八斗,你我这九百年的情分,就此了断。你是妖楼,我是人卷,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永远,不会与你为伍。”
季遥歌沉声缓道,音如掷地之玉。
高八斗倏尔抬头,凌厉的眸中现出猩红,似泣似怒:“你以为你逃得掉?”
第248章 仙国绝裂
虚空幻境刮起一阵强风,脚下的碎星似乎摇摇欲坠,星河顷刻翻腾不歇,众人的衣裳被刮得猎猎作响。漆黑的九重书楼似张牙舞爪的魔物,两盏檐灯晦涩的光芒转作殷红——
季遥歌蹙了蹙眉,转头问玄寰:“你可融和完成?楚隐呢?”
玄寰飞身掠到她身前,单臂一展,只将她护于身后:“他没事。别担心,书楼为兽谱所镇,楼妖无法出来,亦不能施展术法。”
那厢传来高八斗一阵长笑,他已从屋檐上飞来,踏着碎星而来,直直看向季遥歌:“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等玄寰归来,可你以为他真的顺利归来了?我是不能施展术法,但我有一万种比法术更可怕的办法对付你们。古往今来万万年,天下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莫说是你这人卷,就算整个万华,都属于我。季遥歌,我给你个机会,你乖乖跟我走,日后你我仍旧为友,我给你这万华之上受用不尽的好处,也放过玄寰,不取他性命,如何?”
季遥歌闻言眉心蹙得更紧,只问玄寰:“你回答我,融和完成了?”
玄寰却道:“你别受他蛊惑,仙国真境外围的九幽炼狱,就是由他一手所布,为的不止是阻止外人闯入,还是将无数元魂拘在此地炼成邪魂,以锁灵骨,给日后的人卷作食,人卷将会化妖,为其所控。三星挂月阁今日召集万华众修齐聚仙国,为的也不是入仙国取宝,而是将这些新鲜元魂祭炼给你,好令你一朝成魔成妖,将《溯世书》彻底妖化。”他语毕紧紧盯着高八斗问道,“我可有猜错?”
“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难道今天你们还有别的选择?”高八斗倏尔一笑,已走到他三人面前,向季遥歌伸出手。
“好个心思歹毒的妖楼,你就不怕外面的修士知道了真相,群起而攻?”白斐只觉今日所闻已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由头听下来不免让他心生寒意——人间纵横,见惯风雨,他却从不曾面对如此可怕的敌人。
“你以为外面有人会相信你们的话?”高八斗舔舔唇,不以为然开口。
世祖玉简被毁,天书奇楼成妖之事又超乎常理,他们任何可以说服世人的证据。
“踏出我这虚空幻境,外面的修士就都是你们的敌人。小斐,劝劝你师父,我们相交九百年,她亦是我第一个挚友,纵我百般手段,又几时害过她了?过来,我便仍是你们的高八斗,甚至玄寰我也可以放过,让他重归三星挂月阁,你们想在一起也可以,我亲自为你们主持双修结礼,如何?”高八斗举着手,步步靠近他三人。
“挚友……”季遥歌垂下头,脸上一片黑暗,神情不清,听那口吻却似在回忆这些年与高八斗的过去,待高八斗走到白斐面前,却有一段蛟尾无声无息横扫而来,伴随着一道炽烈的火息,将虚空割开细缝,亦将高八斗挡在细缝之外,宛如楚河汉界。
“你不配与我为友。”季遥歌冷颜抬头,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庞布满沉怒,双眸含威,再无先前半分温柔。
金色光球在她掌中徐徐转动,绽出暖融的光芒,赫然便是那颗未被她完全吸收的龙丹。
“出去,先回赤秀再说。”玄寰拉起她另一边手道。
季遥歌亦赞同这个决定,点点头,只道:“小斐,走。”
白斐应了一声,双手掐诀,腾身而起,飞到季遥歌身侧,庞大仙力席卷而至,玄寰不知何时已祭出一柄黑紫长剑,剑宽两指,刃薄如翼,随他一剑落下,剑上有紫金剑芒裂空而过,刹那间磅礴仙力灵气如海倾泻。
返虚期的修士,一剑可退巨浪,可御山崩,无需花哨功法指诀,便叫人胆颤。
季遥歌第一次看到返虚期修士出手,也是第一次见识玄寰的能耐,只见那紫金剑芒撕空而过,碎星搅乱,虚空幻境竟被撕开一道巨大豁口,仙国景象隐约呈现。
“走!”他毫无犹豫地拉她朝豁口飞去。
蛟尾自虚空中一甩而过,划下漂亮的弧线,季遥歌带着白斐与玄寰飞向豁口。
高八斗也不追,只静静站在黑暗里,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看着撕开的豁口再度合拢,这片无尽的黑暗剩他一人,与九重书楼矗立在永恒虚妄中。他渐渐蹲下,双手抱膝,蜷在虚空中,只檐灯昏暗的红光照在他身上,远望而去,便似被人遗弃的孩童,独自站在原地,等待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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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国真境内的修士仍旧站在各大山头,时间似乎并未过去太久,谁也未曾离开。夏奚重与夏奚峦一言不发地站在地势最佳的一处山头上,凭身边修士说话,只不回应,目光落在远空,也不知在思忖何事。流华君与玄龟贺七正急切地交谈,那双迷人妖艳的狐狸眼时不时扫过四周围的修士,发出警惕的目光,偶尔与谢冷月之流撞上,便翘了眼角妩媚一笑,但眼底却都是杀意。于她而言,玄寰虽是元凶,但三星挂月阁与谢冷月亦是凶手,故并无好脸色。
谢冷月盘着腕间一串玉珠,与江尘站在后面,除了偶尔交谈两句,亦无话可说。四周的修士、宗门也都观望等待着,青金异蛟与玄寰的突然出现委实惊人,又手握世祖重宝,现如今被如入书楼,也不知结果如何,众人都猜测着局势变化,气氛显得颇为冷凝。
忽然间,夏奚重姐弟脸色一变,喝了声:“出来了,诛杀玄寰,活捉季遥歌。祭聚灵炮,起六星盘。”
一句话,他身后三星挂月阁的人脸色全变了,尤其是韩星岩。作为三星挂月阁的成员,韩星岩自也被邀入仙国,他并没跟着季遥歌一起,眼下听及这两件法宝名称,不免心惊。聚灵炮与六星盘是三星挂月阁的传世镇楼之宝,这次带来原是为了仙国准备,可如今竟用在两个修士身上,这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亦透着说不上来的古怪。
可还没等韩星岩想出个所以然来,远空似有紫金陨星划过,紫芒在晴朗的天空尤其醒目,只将天幕撕开一道巨大裂口。夏奚重已纵身跃起,一声令下:“出来了。”便亲自冲上前去,只留夏奚峦站在原地,眸中现出几分不安。那厢流华君与贺七闻得声响亦随之而上,贺七更是身影数闪,抢到众人身前。
几道人影化作幻光飞出,迎面便是众修的攻击,虹光交错,似在天宇炸开一簇烟火,那几道人影穿过众人攻击,直掠到外界,夏奚重抢先一步,却忽感不对,大喊了声:“不好,中计了!”语音刚落,就见那几道人影化作三个化身灵偶被打得粉碎。众人这才察觉中计,齐齐折身再追,可为时晚矣,万道紫金剑芒并炽烈龙息同时涌出,似山火喷薄而来,能将一切焚作灰烬,生生将众修逼退,唯独几个上修还能撑在原处,贺七更是以袖微挡,忍不住叹息:“修为未到,这龙丹实力施展不出,可惜了。”也不知是在可惜什么。
众修被这阵猛烈攻击拦下,季遥歌三人已借这一虚一实的掩护彻底掠到外界。
“你也擅剑?”季遥歌见那紫金长剑在玄寰手中精妙绝伦的变化,忍不住夸道。她初时在万仞山学的就是剑,对剑有种特殊的感情,玄寰用剑她还是头一回见,委实精妙。
玄寰回身拦下远处飞来的一道青光,口中笑道:“我还有许多好你不知晓,擅剑有何可奇的?”
“也对,毕竟是近万年的老怪物。”季遥歌不甘示弱,蛟尾一甩,击碎一块巨石,石棱化作暗器飞向身后追兵。
“……”年龄差是硬伤,玄寰也无奈。
“师父,去战峡,那里有炽婴大阵,我可撒豆为兵,抵挡他们一阵!”白斐看着追兵道。
“好!”季遥歌点头。
三人不遗余力地逃向仙国出口处,眼见要入阵开启仙国之门,却见仙国入口处,几尊巨大的青色圆炮对准他三人,正是先前用以破解兽魂大阵的宝物,亦是夏奚重口中所言的聚灵炮。
“小心!”玄寰急急拉住二人,折身在身边迅速布下小阵,又祭出法宝方天鼎,以作防御。
“闯出去!”季遥歌却双手施力,聚集所有灵气,化作五灵之气,催发龙丹。
金色龙丹刹那光芒大作,似烈焰焚天,只是还不等她施展,已叫玄寰攥住手:“别硬来,龙丹的威力你吃不消。”白斐侧面看去,只见季遥歌的双掌已焦黑一片,被龙丹灼烧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