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韵不语,只将元神紧凝,拼尽所有灵气,天雷轰然而落,她身后现千柄长剑,随她掐诀竟汇成一柄巨剑,滔天威压如山峦压去。
“无相剑诀?”对方已然认出。
白韵感受着那股庞大强悍的天地之力,昔日种种再度浮现心头,万仞山间两百年点滴过心,终都归于寂灭。这是无相剑诀第六重,万剑归一。以她的修为,原至多施展到无相剑诀第三重,而即使是她师父,无相老祖谢冷月,也仅能施展到第七重而已。
只不过,这怕是她最后一次施展无相剑诀了。
时已晚矣,她元神将散,有生之年,她能亲自施展无相剑诀之大威,虽说是借他人之躯,却也死前无憾。
巨剑劈天裂地,破空而去。红衣修士修为虽高,仓促之下却来不及逃开,只能硬扛。
红光于半空炸开,巨剑撞上,毁灭般的气息四扩,石林内轰声不绝,竟是大小石山被轰得粉碎。
也不知多久,这阵可怕的爆炸才渐渐平静。
天色已暗,星斗满空。
元神之力已竭,白韵再难支撑,迷迷糊糊地看到红衣修士自乱石堆中爬起,步步逼来,她已无能为力。
眼前一花,她再度化回元神灵体,跌入这躯壳主人的神识虚空内,苍穹无底,她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何处。
正神思恍惚,落势骤止。
有人以臂揽腰接下了她。
她轻飘飘挂在对方臂弯上,半倚于他怀内。男婴不再,这虚空主人真身已出,她却只瞧得青白衣襟与一方线条凛冽的下颌。
“他……”白韵伸手指向虚空。
虚空幻化出外界之象,红衣修士已然聚灵掐诀再度攻来。
男人轻轻一哼,不以为意地甩袖而出,白韵便见外界红衣修士被一股庞大罡风撞飞。红衣修士吐了两口血,骇然看着气场全改的男人,眼神闪了闪,当机立断返身逃离,不再恋战。
“你元神离体已达三日?”男人略低头,看着挂在臂弯上已呈半透明的元神灵体,沉敛的声音,似万仞山清晨早课时响起的箜篌低响。
白韵仍未瞧见他的模样,眼前光亮逐渐消失,答不出声。
这是元神湮灭的前兆。
男人想了想,道:“算你命不该绝,遇到的是我,换个人,你这小魂便不保了。”
自大的口吻,骄妄的语气。
他抬手捏起她下巴,又道:“还敢骂我缩头乌龟?真是不知死活。”
白韵浑浑噩噩,只能任其摆布,好在对方也无意多责,两句话过后,他便自额间拈出一星光点,按入白韵眉心。暖意霎那间包裹了她麻木冰冷的元神,她周身一震,发现渐渐透明的灵体又恢复原样。
“不知尊上何人?”白韵摸着自己眉心问他。能锁灵的大能者,整个万华趋指可数。
“你不必问我名讳。我们萍水相逢,你助我脱险,我应承赠你复生,交易罢了。做完你这买卖,我们两清。”他语带三分尖锐,毫无客套。
白韵蹙蹙眉,费力仰头,想要将他模样看清,却只听他冷然一语:“出去吧。”
苍穹再转,她被他从元神虚空中驱逐,离开之前,只得见一双狭长凤目,金黑二瞳,异色交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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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韵元神化作青光自他额间飞出,还不待飞远,便被他掐指拈回。
他将青光置于掌间,以指逗弄片刻,忽拈着她那缕元神一抖,将她化作青戒,牢牢圈在他右手尾指之上。
白韵被他连番逗弄折腾得头晕眼花,正要说话,却听他笑道:“让你骂我缩头乌龟!”
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白韵气坏。
第4章 复生
随那男人在山中辗转数日,白韵别无他法,只能暂且作枚安分的尾戒。男人话甚少,每日只在山间逡巡,并不与她对话,而她元神已过湮灭之期,全靠他一点魂引锁着,虽勉强不散,可昏睡的时间却大过清醒。
这日好不容易醒来,她便闻得莺啼燕语般啭啭而动的妙音,带着几回勾折动魄之韵,婉转入耳,也不知是到了何地。
“尊者这尾戒,好生别致,不知是何宝贝,可否说于小修长些见识。”
隐隐约约中,她瞧见浓妆艳抹的女人推盏而来,他以左手接下,右手虚挥而落,将酒饮尽后方慢条斯理道:“你喜欢?赠你如何?”
那媚态横生的女修顿时满面欣喜,刚想道谢,便听他又续道:“此乃南川不宁山下孽畜三头毫彘之魂,被我败于不宁山北,不料此妖妖性生猛,不肯受伏,我便将其魂神化作青戒日夜炼化。你若喜欢,我便赠你,只是你需要小心,若修为不够制不住他,他便会日夜入梦噬你元神。”
说着,就要取下。
“不不,既是尊者的战利品,小修不敢领受。”女修闻及此语,匆忙摆手,人也坐离他的右手,避如瘟神。
“嘶……”他却忽皱眉。
“尊者?”女修关切问道。
他复展颜:“才刚说起这毫彘,他便不喜,咬了我一口,无妨。”
女修低头看他右手,果见他尾指上青戒光过,竟是绞紧他的指节。
“果然妖性生猛!”她不无感慨。
白韵已听得七窍生烟——毫彘?这是骂她为猪妖?还三头?
忍无可忍,她又将元神收紧两分,狠狠绞着他的指节。
他不过浅笑两声,并无二话,随她妄为,只朝那女修道:“日前嘱托你们查的事,可有眉目?”
“回尊者话,山主已传令至啼鱼州七座山门,召令州中所有道友为尊者寻觅合适肉身,然……”女修遗憾摇头,又道,“还望尊者恕罪。”
“此事不怪你们。”男人摆摆手,目光扫过圈在尾指上的熠熠青光,眉头微蹙。
尸体好找,可适合驻魂的肉身却难觅,除了夺舍之法外,元神要想寻得合适肉身,那需得魂魄俱散而肉身未灭的躯壳,寻常修士元寿耗尽,魂魄离体后躯壳很快便入腐,无法使用,只能在将逝修士魂魄离体瞬间进入方可安魂。但最近啼鱼州并无要坐化的修士,他甚至已放出风声,不论男女老幼皆可,可就是找不到。
再拖下去,纵有他的魂引勉强锁着,她也难逃魂魄溃散之劫。
思及此,他拂袖而起。
“尊者要离?”女修慌忙起身。
“让你们山主继续找,若有了消息以此灵符传我。”他弹指将一枚折作三角的符箓抛入女修怀内,转身便踏云而去,再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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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韵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仅管如此,她也知道,那男人已在山间不眠不休寻了十数日。
这日再醒,已是夤夜,星斗满布。他盘膝坐于山端,双眸如炬望穿长夜,神识铺展,将这方圆百里之况尽收眼中,虽是不动,却对四野了若指掌。
锁着她元神的魂引忽有些许弹动,她的元神逐渐溢出,白韵心知,大限将至。
“天命如此,人力难逆。小修大限将至,仙尊不必再耗心费神。这些时日,多承仙尊回护,虽不能复生为修,然仙尊之恩,小修亦铭感五内。”
既已是强弩之末,白韵也不欲强人所难,白白耗去他的灵力。
他没有回应,宛如石化。
白韵已作好准备,却有心愿未了,便又道:“仙尊不愿赐下名讳,小修亦不强求。请恕小修厚颜,自报家门。小修名为白韵,出于万仞山无相剑宗,为老祖谢冷月座下第七位弟子……”
“你是谢老鬼的徒弟?”他终于有丝松动,又自语道,“怪不得你会无相剑诀。”
“仙尊与我师尊相识?”
“不熟,他到不宁山求我时见过两面而已。”他随口道。
白韵讶然——她师尊已是万华众修马首是瞻的大修,能让他求上门的修士,又是何等存在?
“不宁山……仙尊是太初门内高人?”白韵忖到。太初与无相同为万华五大仙门之一,筑宗于南川不宁山,虽说宗门已是式微,但亦是名门正宗,有大能者蛰伏,也不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冷冷打断她的话。
“小修想求仙尊一件事。”白韵抛开这些猜测,他便是再强大,也与她无关了,“小修此番乃遭同门师妹暗算夺舍,如今躯壳虽在,神魂已改。小修想请仙尊走一趟无相剑宗,代小修将此事禀告宗主和师尊,不叫同门再受其蒙蔽。”
如此,她师兄也不会痴心错付,一切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此等恩怨俗务,我不会插手。至于应诺过的事,我必当兑现,从无例外。”他抛下一语,忽纵身而起,乘夜风飞下山巅,身影融入茫茫黑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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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拂衣,他飞得很快,瞬息间景致已变,再停时已至一处山谷。
天明时分,山间旭阳之晖染红天地一线,霞光四绽,于这谷中望去,霞分东南,似凤凰展翅,煞是美妙。有阳光落在白韵元神之上,她却无半点暖意,只有刺疼。元神所化的青戒上光点氤氲散开,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落下云头,降落谷中山道。
泥泞的山道上伏躺一人,侧颜沾满污浊,单薄衣裙与黑青长发已被露水浇潮,残叶零落覆身,似乎在此昏迷多时。
他上前俯身以指探过,不自觉蹙了眉:“煞术炼阴?”犹豫片刻,他又自语道,“也罢,算你命不该绝,不知谁在此地修习煞术,抽空了这肉身原主的三魂七魄,只剩躯壳,倒是便宜你了。”
白韵早已听不见外界声音,她元神将灭,三魂七魄已难凝聚。他当下不再迟疑,尾指勾弹间将那青光甩出,收回了加诸于她元神之上的魂引。
魂引一去,她元神弹至那躯壳额间。
男人抱胸而立,正观其元神融体,忽觉身后山林异动,他倏尔转身,冷笑:“竟还没放弃?罢了,送佛送到西,最后再帮你一把。”说话间他弹身跃出,眨眼便过数十里,飞到谷外一处崖前,将循踪觅魂要吞噬白韵元神的追魂兽拦下。
那追魂兽原不敢靠近他,不过遥遥暗跟,但眼见白韵元神入体,转为生魂,不再是阴兽能吞噬之物,故起了心思,不想还未有动静,便已被他察觉。他居高临下而望,追魂兽伏于地面不敢再动,口中呜呜作响,狡戾的眼眸却四下转动,欲伺机而逃。
“想逃?”他讥诮笑起,挥掌而出。
滔天威压降临,追魂兽转眼间被撞至崖壁,五内俱震作齑粉,再无生气。
他料理完此事又赶至白韵之处,却见白韵元神非但没有融入那肉身之间,反已散魂,想是最后关头她失了魂引,魂魄难凝,元神将灭。
清晨林间,荧光点点,俱是她四散的魂魄。
“麻烦精!”他暗暗一语,起身在林间捕起她的魂魄。
每捕一魂或一魄,他便弹入那躯壳眉心,直到山林间再无荧点,他掐指一算,却发现尚差一魂。看着地上还未醒转的人,他捏捏眉心,铺展神识,果在数里之外发现那一魂。
他纵身追去,可那缕元魂似乎极为狡诈,竟四处逃遁,他颇费了番劲力才将其捕获。再回到山谷中时,地上的躯壳却已不知所踪。
晨曦清和,掌中那一魂浮浮沉沉,色泽净透,极为纯粹。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胎光主命,爽灵主灵,至于这幽精……
“竟是幽精。少这一魂,失情失爱,失男女之欢……”他喃道。
幽精主情。
他兀自忖着,摊掌将其擎起,那魂光似眸,终于窥得他真颜。
“嘻嘻,仙尊,你生得真好……”一魂失智,宛如稚子痴儿,那幽精竟主动化作青戒自动圈在他尾指上不愿离去。
“你不想回去吗?”他问它。
“不回。她太无趣,我要跟着仙尊。”它笑嘻嘻的声音带着俏皮,与先前冷静的元神判若二人。
他正要说话,腰间灵石忽闪,有急情传至他这里,他低望那缕幽精不语。
替她觅得躯壳复生,已算是了结这萍水之情,至于这被遗失的幽精魂……他思忖片刻,衣袂轻动,转眼在这春晖三月的繁茂山谷里失了踪影。
毫无留恋。
第5章 赤秀
万华啼鱼州的双霞谷是个名字很美,土地却很贫瘠的地方。谷里有个赤秀宫,占据着这贫瘠之地里灵气最充足的山头。这点灵气给别的上仙打牙祭都不够,但对混迹于三山两海五仙门之外的低修们来说,也足够让人削尖脑袋争个席位。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主人还是个正经的修士,后来不知道在哪里捡回个女修,两人颠鸾倒凤一番,正经的修士体会到了男女之乐变得不正经了,于是和女修建了这座赤秀宫。
再后来,不正经的男修修练到瓶颈,修为上不去,寿元终了死了,赤秀宫就由那女修当家作主,成了万华修仙界茫茫仙门中的沧海一粟——媚门。
仙修门派也分三教九流,媚门便是其中下品,所以赤秀宫也不入流,赤秀宫的修士就更不入流了,但赤秀宫的宫主应霜夫人却有颗上流的心,很努力地想带赤秀宫的一众弟子踏入上流仙界。
应霜夫人是谁?
就是骗正经男修和她一起不正经的的女修呀,赤秀宫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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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桃说完赤秀宫的来历口干舌燥,拈着兰花指用力戳对面人的额头。
“我说你到底想起来没有?”
她对面坐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的模样,不过修士的外表大多随心所化,有成熟有稚嫩,有明艳有天真,所以也辩不出年龄。
小姑娘穿雪白的交领襦裙,和赤秀宫里大部分女修一样,交领内是红梅小兜儿,腰肢束得不足一握。小兜儿系得低,如果身子够饱满,就会撑起白花花的汹涌波涛与深邃的沟。可惜很遗憾,小姑娘身子干瘦,肚兜勒在胸前不起波澜,一片平静。
“没有。”小姑娘揉揉眼,没睡够似的。
娇桃看她这德性就来气,拍了她一脑瓜子,道:“都说你是个傻的,果然是个傻的!修练了十几年也没练出个屁来,被人打得连祖宗都忘了,想替你报仇出气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