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季遥歌并未如前两日那般打坐,闭阁后她就在库房里四处搜罗起来。库房里的杂物很多,都已分门别类归置好,她找起来很快。
不过片刻,桌上已放满她所寻之物。
丹砂、荧粉、赤硝……赤红橙黄之物以瓷碟分放,皆是库房内常备的矿粉,她取用一些,并不会叫人察觉。
矿粉用以制符,她修为虽不再,但师门所授的符箓却还在脑中,只是绘制符箓需要灵力,她如今丹田空空,少不得要借外物。
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将身上所有灵玉都倒在桌上,数了数数量,她留了五枚起来。灵玉既是仙币,亦是储灵之玉,可供修行,只是下品灵玉中的灵气稀薄且爻杂,无大作用,但此时用来作符,却是她最后可借之物。
混好矿粉和水调匀,她闭眸回忆了一番符箓——她向以个人修行为主,甚少凭借外物,符箓用得更少,不算熟练,但好在她基本功扎实,宗门所授之识她都曾用过功,所以很快就拣出几种来。
掐诀将灵石中灵气抽出,她指拈黄符,青毫蘸朱,信手挥下,落笔毫不犹豫。黄符之上青光微闪,随笔而动,她凝神不散,绘过一张又换一张,只到最后一张黄符时,她方弃笔换指,以齿将指腹咬破,挤出精血和着矿墨一起在纸上绘出繁复咒纹。
不多时,最后一张符成,季遥歌面容煞白扶桌而立,看着这符许久才将其小心折起,塞入衣襟中。法术不复,她暂时也只能凭此自保。
天色再度亮起。
————
万仞山清晨的箜篌伴着鹤鸣,随第一道晨曦传遍无相剑宗的十三重峦。
属于白韵的春卷洞这几日十分萧索,偌大的洞府内只有白衣纤瘦的人盘膝坐穹洞之下,黑白分明的眸中爬着几道血丝,狰狞地看着地面上的白色符人。
“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她声音喑哑,很是虚弱。
符人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她却勃然大怒:“废物!不过是个逃逸的元神,竟有能耐折损我两只追魂兽,白韵,我果然小看了你!”
想了想,她冷静下来,又道:“既然是在啼鱼州失的踪迹,那就搜遍啼鱼州!”
符人又动了动,她却忽然翻掌将那符人快速收回,却是洞外有人前来。
“师妹,今日可好些?”
晨光微明处,一人背光行来,天水碧的氅衣,广袖如波,随步履微漾,缓缓踱到屋中。
她有片刻失神,所有的愤怒狰狞都在看到这人浅淡的笑容时化作温柔。
“师兄。”她轻唤出声。
他坐到床畔,看着她的双眸:“你又没好好歇息?还在想碎丹之事?”
她垂头,苦笑:“丹碎难再结,师兄,我已不是从前白韵了。”
“怎么不是?白韵就是白韵,世间只这一个白韵。”他又笑笑,仍是浅淡,眼里却添温柔,“碎丹之事你莫担忧,我已打听到,有个人许能助你。”
她眼中一喜:“是何人?”
“太初门的元还师叔。”他轻抚过她的发顶。
“元还师叔……可是当年那位,连老祖都要亲自求上门去的奇人?”
“正是。我已禀明师尊,不日便下山去寻他……”
他正说着,不料却被她打断。她抓住他的手,断然出声:“师兄,不要去!听说那人不好相与,白韵绝不愿师兄为了我而屈尊求人,更不愿见你被人为难。我既能结成金丹,也自有办法再修,你给我点时间。”
见他尚有犹豫,她握着他掌的手更加用力:“师兄,我不允许你为我去求人,答应我,别去!”
“你……”他忽然怔忡。
第8章 鸾和
应霜夫人回来前一日,季遥歌终于从藏玲阁回了自己居所。
赤秀宫因为应霜的归来变得热闹,在外历炼的弟子也都纷纷赶回,小小的山头聚满男女修士,喧哗声隔着石洞的卷帘门传入季遥歌耳中。
季遥歌仍保持着打座姿势盘膝在床——又是一个无果的夜晚。
“师姐!”伴着熟稔的唤声,一道人影习惯性地就往她洞府里闯。
月白的袍子、高绾的发髻,今日白砚的打扮倒英挺非常,凭添几分男人气慨,只是这气慨也只到季遥歌洞口为止。
卷帘门被撩开后,洞内景至尚未看明白,一阵霜冷寒风骤然刮出,直逼白砚面门。白砚惊退两步,发顶眉上已结了层白霜,一身衣裳尽潮。
季遥歌施施然从里边出来:“白砚师弟,我提醒过你,别擅闯我的洞府。”
白砚满面愕然,指着她的鼻子:“你……”
“师姐教你规矩,下次寻我记得先敲门。”见他狼狈,季遥歌心情颇佳。
“那是什么?”白砚面色不善地盯着洞口。
她语重心长地按向他肩头:“一个小小的符箓禁制,专门用来对付没规矩的人。”
白砚蹙了眉,将头胡乱一甩,满头的霜粉被甩得乱飞,季遥歌捂唇鼻退开,却被他牢牢攥住手腕,他运转灵气,将满身潮湿烘成的白雾恶意满满吹向季遥歌。
“师姐果然长进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季遥歌翻手挣开他的钳制,回敬他:“彼此彼此。”
白雾散去,白砚只瞧见她大眼里一晃而过的桀骜,与昔日逆来顺受的温柔大厢径庭,待要细看,她却已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错觉一般。
————
“应霜夫人已到居安殿,众弟子都赶去拜见,我是特地来通知你的,好心没好报!”白砚恨恨骂了句,目光在洞口禁制流连片刻后才转身跟上季遥歌。
季遥歌却没回应,只在自己洞府外的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没有离开之意。
“通知我干嘛?像我这样的低修,就算凑到夫人跟前也讨不到好,何必凑那热闹?”她漫不经心道。
“没点出息!你在找什么?”白砚拉住她。
“无甚。”季遥歌站住,“我不去居安殿了,夫人必带回不少东西,一会准要送到藏玲阁,我有得活忙。你若要去居安殿就赶紧去吧,若是错过时辰,小心讨不着好处。”
白砚迟疑片刻,甩袖:“也罢,我去看看,若有好处我替你抢一份。”终究还是对应霜夫人指缝漏出的皮碎好处贪心占了上风,转身就离。
季遥歌瞧见他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洞外的同门也都赶去居安殿,四周沉寂下来,她方蹲到地上,掌心轻抹,土里忽蹦出个草扎的小人。
草人巴掌大小,跃到她掌中被她擎起。
这是她前日在藏玲阁中所炼制符箓其中一张,与前面设于居所洞口的小禁制一样,都只是入门级的小把戏,不过这两种符箓都以防御探查为主,寻常修士难以察觉,尤其是她安排在洞口的这张灵傀符,乃是引山间兽灵入傀儡草身,令其藏在此处看家安宅的术法,本身便不具攻击性,纵是金丹初期修士来了,也难以察觉。
“昨夜可有异常?”季遥歌问道。
草人手舞足蹈地表达,季遥歌看了一会方忖道:“果然有人来过。”那人趁夜而来,却未出手,多半是来探她虚实。想了想,她又问:“可认得那人模样?”草人摇摇头,忽从她掌中跳到脚旁草丛里,人被草淹没,只能扭着小小身体跳起,以圆胖的手遥指远处。
“走。”季遥歌领会其意,跟上草人步伐。
草人蹦蹦跳跳着,将季遥歌引向某处。
————
赤秀宫不大,几天下来季遥歌已经熟悉泰半,只这西面的小山林,她却从未去过。
草人将她带至坡底时便不再往前。
“你昨夜跟踪那人到此地,他就失了踪迹?”季遥歌沉吟道。
草人忙不迭点头。
“行了,你先回去吧。”她手一挥,草人便再度钻入地底不见。
小山林风景平平,无甚奇特,树木不算茂密,阳光能直透地面,林间草丛间开满一种花,紫萼朱瓣,很是普通,但季遥歌不曾见过此花。
风轻轻吹过,空气中传来股古怪气息,甜中带着微微乳香,很像……像……
季遥歌蹙眉。
像女人身上天生的体味。
这地方并非禁地,她也见过门中弟子结伴而去,只是向娇桃亦或白砚问起时,他们总三缄其口,神神秘秘地倒让这地方透着古怪。季遥歌朝前走了两步,踩进一片草丛中,正思忖要不要往深处查探,不妨脚背一刺,似有东西爬上。
“嘶。”她下意识地甩脚,并低头看去。
一朵花的花萼不知何故竟如活了般刺进她脚背上,她飞快甩开那花,蹲身查看,被花萼蜇过之处只微微发红,略有发痒,再无其它异头。季遥歌看着这毒不似毒的伤口,心升惕意,不打算再往深处探去,起身正要退出,却忽然发现,脚背那一点痒意陡然扩散全身,似星火燎原。
她再度低头,却见自己原本略显苍白的皮肤已浮起一层浅淡红晕,仿佛脚背伤口的红与那痒一般,扩散全身,她蹭蹭退出山林,隔衣搓着皮肤,只觉得酥痒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可待要用手去挠,却又永远找不到痒处。
难受至极。
她在脖颈上挠了半天,又去解扣得紧实的襟口,恨不得连皮肤都一块脱去。
“蠢!”低骂声响过,口鼻蒙着白绢的男人飞身而来,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将人扯到林外空旷处。待站定后,他方气急败坏地扯下脸上白绢,喝问她:“你不是去藏玲阁,来这里做什么?”
季遥歌说不出话,身体不安扭着,襟口已敞,露出红梅小兜一角,白皙肌肤已然泛起桃色,唇似浸过丹朱,脸颊霞色大作——纵无三分美色,这动情模样却是娇妩天成,看得白砚眸色一沉。
“那花是什么鬼东西?有毒?”偏她不自知,边挠痒边问。
“鬼东西?”白砚差点没气笑,“你嗅了它的气味?还被花萼蜇了?”
“嗯。”季遥歌闷道。
白砚绕她走了一圈,见她脖颈锁骨处都是挠出的红印,倏尔拉下她的手:“别再挠了,再挠也没用。你现在什么感觉?”
“痒。”她现在恨不得找棵树蹭一蹭。
“只是痒?”白砚钳着她双手问道。
“热。”季遥歌额间已经沁出细密汗珠。
“痒,热?就这样?”白砚心生奇怪,待见她眼神清明时不由面露诧异,“这不对啊,你没别的感觉?”
“还要什么感觉?”光一个痒就足够让她疯狂了,还要有什么感觉?季遥歌扭着脖子看他。
白砚盯她片刻,忽然探手揽过她腰肢,另一手自她脸颊轻抚而下。骤然逼近的男人身体让季遥歌刹那间忘了肆虐的痒意,她猛地扣住他的手腕,身体一转,从他怀里脱出。
“你又找死?”季遥歌一手制着他,一手往后背挠去,脸色十分难看。
“倒是奇怪,你竟然抗拒男人的接触?”白砚倒不生气,挣开季遥歌的手后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脸上反生出几分好奇,“师姐,这林中之花名为鸾和,乃我们赤秀宫独门秘药春行散的一味主药。”
“春行散?”季遥歌听都没听过,“是何药?会致人命?”
白砚低声笑了:“倒是不会致人性命,只不过,此药药性猛烈,是双修交/合的助兴之物,云雨巫山的助力之药,也是迷人心智的情/药,算是咱们门派一大宝贝。”
“……”季遥歌总算明白,自己中了春/药。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方道,“此毒怎解?”
“毒?不不,这是快活药。”白砚嗤嗤笑着纠正她,“你得问我,要如何快活?”在她彻底变脸前,他又马上续道,“其实很简单,找个男人一起快活就成……”
语毕他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正要自荐,被季遥歌一句话堵回去:“闭嘴!说其他办法!”
白砚改为摸摸自己鼻头,不怀好意笑笑,忽弹出一道灵劲将人捆紧后往肩头一扛,纵身跃起。
————
哗啦——
季遥歌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一潭碧水中,溅起满天水花。春寒料峭,潭水冰冷刺骨,冻得她一哆嗦,身上的潮热酥痒倒似被冰寒给压制下去。她在水里闭气片刻方才钻出水面,顶着满头满脸的水瞪着蹲在岸上围观的白砚。
“要浸多久?”她咬牙切齿问道。
白砚笑得人畜无害:“按照常理,中了此花不论男女都会动情失智,需要交/欢三天三夜才能平复,你这情况嘛,只有身体有反应,神智却清醒……还没人遇过,先浸着呗。”
交/欢……三天三夜……季遥歌气得唇抖,霍地站起:“你们这什么门派,尽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离了水,痒又发作,她只好浸回潭中。
若是中毒,亦或受伤,她心里还舒坦些,偏是春/药,这辈子她就没遇上这等无耻羞辱之事,当真是恨不得放火烧了那丛花。
“师姐,不是你们,是我们。你比我还早进门几年,怎么伤到脑子连祖宗都不认了?赤秀宫是媚门,不种媚草,不制媚药,难道要我们打座念经?”白砚嗤笑她,一面把手伸进潭中搓洗,“倒是师姐从前虽然话少,却也不像现在一本正经得像换个人!一丛鸾和就把你气成这样,那以后你可有得受了。”
“……”她就是换了个人!
白砚撩起捧水泼向她,人却坐到岸边:“得了,别气了,我陪你就是。”
提及此事,季遥歌倒冷静下来:“你没去居安殿,一直跟踪我?”
他挑眉,倒没否认:“师姐近日行径有些古怪,我担心你有事,所以多留了些心眼。师姐,你在查什么?”
季遥歌沉下心冷睇他——他修为不高,心计却比她想得要深,她不过露了些许马脚,立刻就被他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