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露出张清秀的脸庞,竟是在半年前男扮女装偷偷混入赤啸军,化名梁英的梁英华。
“我不要你护!这几次出任务,难道我做得不好?”梁英华道。自进赤啸军叫他认出来后,他便三番四次找碴子,好叫她知难而退。他的心是好的,她明白,只是越如此,她越不服输,每一次操练和任务,她都要做到最好。
“英华!别胡闹了,成吗?”白斐对上梁英华就十分头疼,这个大小姐天性里的执拗倔强,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想了想,他又咬牙道,“也罢,你不想走,那就留在居平关喝过我和铃草姐的喜酒再说。”
梁英华蓦地瞪大双眸,秀目渐渐浮上一片红色。
“我向权将军告了三天假,请他为我和铃草主持婚礼。”白斐硬下心肠,狠道。
寒风刺骨,叫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刺刺地疼,梁英华只道:“好,你和铃草姐的喜酒,我一定喝。”
余话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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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会的弟兄们将各色婚仪送到白宅时,铃草着实吃了一惊。白斐已有四月未归,关外传来战起的消息与白龙小将的传言,她正兀自担心又自豪,不妨看到这些,自是错愕不已。随婚仪而来的,还有宋义转交的白斐亲笔信,信中言明婚事婚期,要她早做准备,铃草此时方震惊非常。
十二月二十四,白斐归来,白宅早被白龙会的弟兄们装点一新。铃草坐在屋里看成衣铺子送来的嫁衣,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白斐看到她先唤了声“铃草姐”,才看着那袭嫁衣道:“对不起,婚事仓促,委屈你了。”
就算有人帮衬,六天时间筹备一场婚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仓促。譬如这嫁衣,按嫁娶风俗,凡女子出嫁,嫁衣喜被皆由新娘手绣,成衣铺的嫁衣怎比得上铃草亲自缝制?可他们没有时间。
出征在即,权佑安此番有心收复失地,没有两三年是回不来的。铃草年纪渐大,虚龄二十二,早就过了凡间女子花信年华,她身体不好,亦不思嫁,有一日便活一日,但白斐却不能不为她考虑。他承诺过娶她,原指着师父回来主持婚事,但师父归期难定,战事又急,他一走两三年,铃草年华蹉跎,到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不如现在便将这桩心事了却,也省得两人挂念,三人纠缠。
“小斐,这不是仓促委屈的问题!”铃草霍地抬头,盯着他道。
“既然不是仓促委屈,那铃草姐定是嫌我马上要出征,怕我回不来,叫你做了寡妇,又或是无法全须全尾回来,累你照顾……”
他话未完,便叫铃草厉声打断:“白斐,你知我不在意这些。我从未想过嫁人,你若战亡,我便给你立冢扫祭;你若伤重,我活一日便照看你一日。这么多年你我姐弟情深,又何需夫妻之名?我知你情深义重,但你无需为了幼年笑谈娶我,那不……不值当。”
“值不值当我说的算。铃草,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便将这婚事取消。”白斐不再称她为姐,只上前半点,攥了她的手。
铃草未能挣脱他的手掌,唇嗫嚅两下,始终吐不出“不喜欢”三个字,只能颤道:“白斐,你还小,你不懂情/爱,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姐姐……”
“这世上有几对夫妻成亲前就能两情相悦的?铃草,给我点时间,我会好好爱护你。”白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终于像个男人般抱住她,而不再是幼年那样躲在她的身后。他会努力,努力喜欢上她,纵然真的不能,他亦会敬她护她一生无忧。
铃草静默片刻忽转身用尽全力紧紧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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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白斐与铃草大婚。
因是仓促成婚,二人只在宅中置了五桌席,请的都是极熟的亲友,也没大肆宣扬,一应繁文缛节全免。入夜时分,权佑安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到,送上贺礼,被迎到主婚位上。白斐这才牵着铃草出来拜堂,二人皆无父母,拜过天地再夫妻交拜,便算礼成。铃草被送入房内,留一身红衣的白斐在外应酬客人。
“可以了。”见白斐亲自过来斟酒,权佑安一按酒杯,拒绝道。
白斐笑道:“将军,军中禁酒,白斐挨过军棍,记得清楚,这是茶。”
权佑安沉肃的脸难得漾开一丝笑:“看来那顿打没白挨。”
大战在即,军务繁忙,他此番出来也只得两三时辰,替二人主持完婚礼马上就要赶回。他已年近四旬,膝下无儿女,白斐的年纪,恰能做他儿子。这一年来他花了不少心血在他身上,才将当初桀骜不驯的白龙会当家培养成如今已能领兵作战的白龙小将,除了季遥歌的原因外,也因为他确实欣赏这个年轻人,便将其视如子侄亲自教导。
好在,白斐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白斐“嘿嘿”直笑,又露出几分少年模样。在权佑安面前,他便仍是毛头小子。他自小无父,季遥歌待他虽严,到底不比父亲,权佑安就是他心底父亲该有样子,故在军中呆了一年,虽未经历大战,却也足够磨练他的心志,对权佑安更是敬重万分。
二人以茶代酒喝了两杯,权佑安不便多留,只叮嘱他这两日安心在家陪新妇,便又匆匆告辞,回了军营。
白斐送走权佑安,回头又撞上梁英华。梁英华已换回女装,长发高束,仍是初识时的英挺少女,执着酒盅过来敬他,连声道:“白斐,祝你与铃草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那声音听来却是醉语,白斐按着她手中酒盅,道:“你醉了,别喝了。”
梁英华便怔怔看他。
红衣如火,眉眼皆是人间最好的颜色,往后却不能再看了。
思及此,她夺回酒盅,一饮而尽,将空杯掷入雪地:“白斐,再见。”转身便冲入雪夜,跑出白宅。
白斐欲追,脚才迈出却又收回,只叫来宋义,让他找人照看梁英华。对她,他有愧疚。她付出的已是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极致,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为他照顾家宅,为他冒险入军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也仅仅……只是感动。
天又下起雪来,像极季遥歌走前那夜。
“师父,我成亲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喃喃一声,眉目疏落。
还是,想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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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去,他迈入屋中。龙凤红烛已积了层厚实烛泪,铃草端坐榻上,听到脚步,双拳紧握在膝头,很是紧张。男人的靴子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喜秤挑来,红绸落地,耳畔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铃草姐,你真美。”
苍白的容颜叫胭脂染得鲜艳,眉间花钿妩媚动人,纵无十分美貌,此时却也美得叫人心醉。
“油嘴滑舌。”铃草小声打趣一句,手被他牵起,拉到了桌边。
饮过合卺酒,又看着铃草吃了些点心,白斐这才拿出个匣子,里头装的是房契银票,他全部身家。
“铃草,我出征在即,这些东西你收好傍身,当用则用,不必替我省着。我在渠城另置了宅子,如果战事吃紧,居平不保,你就让宋义送你去渠城,不要留在这里等我。我若归来,自去寻你。”白斐一句一句交代,他只能在家呆三日时间,若不能安置妥当,离得也心有不安。
“小斐,这使不得……”铃草要推,却叫他握住了手。
“你我已是夫妻,这些东西本就要交给你保管,省得在我手胡天胡地作没了。你就安心收着吧。”白斐将匣子放进她怀中,又拣着些要紧事细细叮嘱,直到铃草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这才回神。
洞房花烛,他却谈这扫兴之事。
当下起身,他将铃草抱入榻中,床帐勾落,掩去二人身影。红烛摇曳,锦被凌乱双影交缠,白斐初通此事,顾着铃草身体,只堪堪行了一次便作罢。二人相拥而眠,铃草倦极沉睡,白斐却是睁至天明。
十二月二十七,离年关仅余三日,白斐离家回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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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一月中旬,大军整装齐发,出兵临泉,至次年六月,赤啸军经两场大捷,捷报传回,举国振奋,白龙小将威名大显,已是赤啸军中最具传奇的年轻将领,三斩对方前将头颅,未有败绩。
正是战事紧要关头,七月,帝京却传哀讯,皇帝驾崩,走得猝不及防。储君未立,三子夺嫡,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后皇二子周昱成继位,皇长子白绫赐死,皇三子逃离帝京,拥兵自立与新帝势如水火。
赤啸军二十万兵马,成为这场夺位之战的关键所在。
新帝连下三道口谕,三百里加急送往赤啸军中,不顾关外战事,只命权佑安班师回朝,皆被权佑安抗旨挡回。新帝震怒,又传赤啸军与皇三子秘会,遂派使臣前往临泉,以抗旨、通敌两项大罪,擒拿权佑安。与此同时,赤啸军正与大淮在临泉外战得激烈。
内忧外患一下子就将赤啸军逼入生死境地。
这一切,还困在方都的季遥歌,一无所知。
一年又九个月,她仍未能离开方都。
第92章 有喜
眨眼之间,年月飞逝。于修士而言,一年或者两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无甚差别,再加上又身处方都,时间似乎变得更加没有意义。梦虚舟造成之后,季遥歌四人已数探幻池,按着元还要求,将池壁两侧所凿绘的山海图案以混元泥一点一点拓下,再印入绢布,留待元还参悟。
穹光岁河图他花了十六年也未参透,方都的山经海脉图亦同样深奥,元还陷入两边闭关的节奏,同时参悟两幅法阵图。季遥歌与他虽都身处五狱塔,彼此之间却也甚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修练她的,他研究他的,谁也没有打扰谁。虽然照旧看不见他,但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她越来越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的气息萦绕在塔室内,她能轻易分辨他在或不在——这大概是如今的他们最好的默契。
为数不多的对话,除了探讨法阵之外,就是彼此毫无诚意且肆无忌惮的试探交锋,像两个幼稚的孩子,乐此不疲地玩同一个游戏,你来我往无需胜负,反正在这里,谁也不能把谁怎样。那便是这寡淡日子里难得的调味,细想想,如果不是她幽精初成,情爱未萌,也许她真会爱上元还,毕竟在世上能如此合拍又有趣的人,太难遇上。
一个走神,她手里细如丝线的灵气忽然纠缠在一起,成了团乱麻。
季遥歌揉揉手,将灵气按灭。按照元还建议的修行方式,她正在尝试从杂爻灵气里将单一的五行灵气分离出来。她的耐性很好,练了一年没有大进,仍旧不厌其烦地专注,对天地五行的感悟倒更深些,金木水火土乃至衍生异变而出的风雷电等等。修仙本就是厚积薄发,万年积攒,不过一朝飞升。
“遥歌——”花眠声音传来。
季遥歌从塔室小窗探出头去,花眠站在塔下冲她招手,也不上来,只叫她出去。她看了眼楼上,元还已经闷在里面超过三天时间,似乎到达紧要关头,她不想吵他,便打了个噤声手势,索性从塔窗飞了出去。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落地后她就轻斥道。
“快快,跟我去瞧瞧嫂子。”花眠拉住她的手就往薛家去。这一年来情分渐长,他这人又自来熟得很,早就直呼薛湛夫妻哥嫂了。
“发生何事?”季遥歌没有拒绝,边跑边问。
“才刚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嫂子晨间在市集晕了。”花眠匆匆道。方都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的人转眼就熟稔,一点子事不出半日就能传遍全城。
季遥歌蹙眉——修士强于凡人,一般不会生病,再加上这里又是方都,她好端端怎会突然晕倒?
这个问在抵达薛宅时有了答案。
“什么?!”花眠夸张喊出声来,揉揉耳,问季遥歌,“我没听错吧?”
季遥歌推开他,走到袁牧青身边道:“恭喜薛兄,恭喜牧青姐。”
袁牧青坐在院里的贵妃榻上,闻言垂下了头,桃腮飞红,难得害羞,薛湛朝二人颌道微笑:“多谢二位。”眉间喜色,语中欢意,掩不住遮不去。
困于方都一年十个月,袁牧青有孕。
季遥歌能理解花眠的夸张和薛湛的喜悦,修士不同凡人,拥有强大体魄与能力的同时,在繁衍生息之事上,却比不过凡人,想要一个子嗣是件艰难的事,很多道侣即使双修了一辈子,也未必会留下子嗣,薛湛和袁牧青结为道侣已有些年头,到今日才见喜讯,已属快了,可想而知,薛袁二人有多高兴。
许是方都日子平静,倒让夫妻二人感情愈发融洽,相处的时间也多起来,倒促成了此等喜事,也算这方都没白来一遭。
“大喜大喜!”花眠就跟自个儿有后似的,笑得见牙不见眼,飞快摸出件鱼佩递予薛湛,“给,小侄儿的见面礼。”
袁牧青“噗呲”笑了,薛湛也忍俊不禁:“孩子都没落地,你就知道是男是女?现在就给见面礼?”
“男女都一样,现在给了,出生的时候再给。”花眠乐道,“我是家中老幺,下边没有子侄,这总算是让我长个辈份了,啊,要不让这孩子认为我义父?我的修为虽不成,不过昆都花家,也能给这孩子长长脸!”
薛湛与袁牧青自是大喜,万华昆都花家,那是多大的来头,若是结干亲,也是这孩子的一番造化,又岂有拒绝之礼,当下便抱拳谢他,却见花眠又揽过季遥歌肩头,道:“喏,现成的干娘也有了!”
季遥歌掐着花眠手背的细皮提起,将他的手甩开:“别把我与你这人来疯相提并论。”一边又取出个白瓷瓶放到袁牧青手里,笑言,“牧青姐,我可没他那么有钱,待孩子出世我再奉上大礼。这瓶固元丹可固本培元,现在服用刚好,你眼下最需将养身体,将身体调养妥当方是重中之重。”
她话虽如此,可那瓶固元丹并不比花眠送的鱼佩差多少,又贴和二人之心,袁牧青当下便握住季遥歌的手,不无感动道:“季妹妹,多谢。”
季遥歌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那厢花眠已经嚷开——“如此喜事,怎能无酒?”
薛湛也心中欢喜,竟亲自张罗了一桌小菜,邀花季二人共饮。
这番畅饮直到月明星灿,方都灯火尽灭,方散,三人各自归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