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十里洋场——蔚空
时间:2019-07-20 09:32:45

  采薇点头,恭恭敬敬解释:“长官,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哥哥他绝对不是什么乱党,就是不小心撞坏了你们的车,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如数赔偿,还请马上放了他。”
  士兵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板着脸道:“撞了军车还打军人,是不是乱党还不一定,你先等着,我们审讯完毕再做定夺。”
  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人在接待室。
  采薇也只能等着,眼见窗外夕阳西下,她不由得开始着急。接待室的门半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卫兵,走廊上时不时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来来往往,军靴踏在木地板,咚咚作响,震得人心脏隐隐发疼。
  也不知等了多久,采薇正有些坐不住时,军靴踏在木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门外划过。
  门口卫兵敬了个礼。
  采薇一愣,虽然只是一瞥,但她还是认出那人。
  她很快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起追出门外:“谢长官!”
  卫兵将她拦住,喝道:“放肆,这是你乱跑的地方么?”
  谢煊停了脚步,转身看到几步之遥的女孩儿,眼中微微愕然,旋即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他身旁的副官,也就是刚刚接待文茵的那位士兵,回道:“今儿我们使署的巡逻车被撞了,肇事者还动手打人,兄弟们怀疑是乱党,抓了回来正在审讯,这姑娘说她是嫌犯的妹妹,来这里领人。”
  采薇道:“我哥哥是沁园江家的四少爷,怎么会是乱党?他不小心撞了你们的车,我们肯定赔偿,还请使署的长官们不要为难他。”
  谢煊勾了下唇角,轻笑道:“我若是没记错,上回姑娘说自己是给东家做工的,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江家小姐?”
  采薇讪笑了笑:“上海滩鱼龙混杂,我一个女孩子出门,若是逢人就自报身份,只怕出不了几里地,就会被人盯上。还请长官理解,若是长官怀疑我的身份,我家佣人就在使署门外,可以把他们叫进来作证。”
  谢煊神色莫辨地看了她片刻,才又淡声开口道:“跟我上来。”
  采薇赶紧跟上。
  前方两人步子大,军靴踏在木楼梯上,微微震动,也让她的心脏随之震动。
  比起时不时有人出没的一楼,这栋小楼的二层异常安静,连个卫兵没有。谢煊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而采薇却在跟进去前稍稍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门上镇守使三个字,脑子一时懵懵然,片刻之后,才又恍恍惚惚继续往里走。
  谢煊已经在屋内那张红木办公桌后坐定,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香烟,嘶的一声,是火柴划过的声音,一簇微小的光在他脸前亮起,点燃了他唇上的烟。
  与他几步之遥的采薇,在看到他指间火柴熄灭的刹那,本来还有些混乱的思维,像是被点化一般,忽然变得清晰。
  谢家入沪,二子谢珺为上海镇守使,三子谢煊镇守华亭。
  这个男人,竟然就是差一点要娶文茵的谢家三少谢煊。
  谢煊,谢家排行第三,所以字季明。
  这世界可真是小得有些荒谬。
  谢煊吸了口烟,目光从采薇脸上淡淡扫过,问站在桌前的副官陈青山:“审得如何了?”
  陈青山回道:“这公子哥儿一直嚷嚷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要去投诉咱们,根本没法儿审。”顿了顿,又才支支吾吾继续,“他……他还说镇守使是他未来姐夫,要是不马上放他,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江四少哦!采薇头冒冷汗,心虚地乜了眼谢煊,恰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不过视线只隔空交汇一刹那,他就已经收回。
  她没看清,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是不是带着讥诮。
  谢煊又问:“用刑了吗?”
  采薇闻言,心里一紧,脑子里忍不住浮现青竹被鞭笞火烙的场景,顿时身子一晃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好在陈青山说得是:“那倒没有,他说自己是江家四少爷,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江家?我们哪敢随便用刑,就是抓他时,他不配合,稍稍动了点粗。”
  采薇一颗提起的心,这才落下。
  “行,我知道了。”谢煊对他挥挥手,“你先出吧。”
  等陈青山离开,采薇赶紧上前两步,站在他桌前:“谢公子,我哥哥他就是少爷脾气,肯定不是什么乱党。撞坏你们的车,该补偿多少我们一份都不会少,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谢煊没看她,只将烟夹在左手指间,右手从笔筒中拿出一根自来水笔,摊开一张纸,审问般的冷硬语气问道:“名字?”
  “江采薇。”
  谢煊抬头看她一眼:“我问你哥哥。”
  “……”采薇,“江/青竹。”
  谢煊没再说话,哗哗在纸上写了几笔,撕下来,又唤道:“青山!”
  陈青山立刻进来:“三少,还有吩咐?”
  谢煊道:“江少爷撞了咱们车,维修费要多少?”
  陈青山:“……差不多五十大洋。”
  谢煊点点头,将纸条递给采薇:“把赔偿金交了,就可以把你哥哥领走了。”
  采薇接了他亲笔签的释放条子,无奈地笑了笑:“谢公子,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谁出门会随身携带五十大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写个欠条,等回去后,立马差人把五十大洋送来使署。”
  谢煊挑眉点头,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行。”
  采薇接过纸张和自来水笔,低头开始写欠条。她繁体字很陌生,寥寥几个数字都写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写完,签下自己名字后,将欠条给他。
  谢煊却没马上接过来,而是从抽屉拿出一盒印泥递给她。
  采薇愣了下,很快反应过他是要自己摁手印,不觉失笑:“你们拿枪的,还怕我们老百姓赖掉你们这五十块大洋的账么?”
  谢煊漫不经心说:“五十块对你们江家来说是小钱,对我们使署却是笔大数字。我们拿枪的也是要讲规矩,有五小姐的手印,我们好规规矩矩收钱,总比拿着枪去收钱好。”
  采薇扯了下嘴,拇指蘸上一点红色印泥,在欠条下方摁上了自己的指印。
  谢煊终于接过欠条,又对陈青山说:“你让人带江小姐去把他哥哥领出来。”
  采薇跟着陈青山走到门口,又听谢煊的声音,在后面不紧不慢响起:“虽然我们谢家是有意和你们江家联姻,无奈江二小姐看不上我这样拿枪的粗人,你们姐夫我大概是没机会做了,麻烦你转告你四哥,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我倒是不在意,就怕坏了你们江家小姐们的名声,毕竟你们江家不止一个女儿。”
  采薇闻言,转头弯唇一笑:“谢公子人中龙凤,是我二姐没有福气。您放心,我会转告我四哥的。”
 
 
第17章 晚宴
  陈青山将采薇送到门口,唤来一个卫兵交代几句后,就又回到了屋内。
  谢煊唇上含着烟,手指夹着刚刚那张欠条,随口问:“车撞成什么样了?”
  陈青山笑嘻嘻回道:“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我估摸着修好也就花个二十大洋,不过江家那少爷实在是嚣张得很,反正他们家不缺钱,我就往高说了个数字。”
  谢煊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谢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复又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欠条,那落款下的红色手指印,圆圆一团,是一个漂亮的斗。
  他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随手将欠条塞进抽屉里,淡声道:“不管人家是少爷还是大亨,我们是兵他们是民,任何事都得按规矩来。”说着扫了陈青山一眼,“你跟了我几年,这地痞流氓的习性怎么还没改过来?”
  陈青山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有点看不惯那飞扬跋扈的富家少爷么?”
  谢煊往椅背一靠,皮笑肉不笑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看不惯我了?”
  陈青山顿时被噎了下,这话还真不假,当年谢家三公子,那可是四九城里,正儿八经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敢对前清小王爷开枪的主。
  陈副官挺直身体,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拍马:“三少您和那种纨绔怎么能相提并论?你可是新军中首屈一指的才俊。”
  谢煊轻嗤一声,挥挥手:“行了,你去做事吧!到时候江家把钱送来,多余的你让伙房给使署的兄弟们改善一下伙食。”
  陈青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收到。”
  等人出去,谢煊起身来到窗边,余晖洒落在不远处的华亭小城,这里与上海城的喧哗比起来,有种静谧的安宁,让人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动荡。
  他不急不慢地抽了两口烟,正要转身回办公桌,忽然听到楼下有细细的吵闹传来,低头看去,正是江家那对小兄妹。
  那男孩儿似乎还不甘心,一蹦三尺高地要跟身后的卫兵吵架,被矮他快一个头的女孩儿,一手薅下来,拽着领子拉走了。
  谢煊好笑地摇摇头。
  小孩子罢了。
  “你能不能知道点天高地厚?这是你胡来的地方吗?非得把你关个十天半个月才舒坦?”采薇都服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刚被放出来时,还嚷嚷着要和抓他的人单挑,被她捶了几拳,才不甘不愿地跟着她出来。
  青竹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他们的,他们自己开车堵在路口,仗着手上有枪就乱抓人,还说我是乱党,我要是乱党,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穷酸使署给炸了。”
  采薇一声轻喝:“你给我闭嘴!还想被抓进去是不是?”
  青竹看着妹妹板着的一张小脸,下意识就收了声,又不禁奇怪想,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气势了?
  “还有,你能不能别乱说话,什么未来姐夫?二姐登船去美国,在上海滩又不是什么秘密。刚刚人家谢三少就在使署,我差点没丢人丢到瓜哇国。”
  青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唬唬人么?”
  采薇无语道:“在人家地盘上打人家名号唬人,你这是缺心眼儿呢?”
  “少爷小姐,你们总算出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的程展,看到来人,重重松了口气。
  四喜一把抓住采薇的手臂:“可吓死我了!”
  “行了,没事了。”采薇道,又对青竹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爸爸交代这事儿吧!”
  青竹摸了摸后脑勺,这才开始懊恼。
  其实车子撞得不算严重,只是车头凹下去一块,有碍美观。这个时代的汽车还远远没有普及,都是从国外海运过来的,整个上海滩的汽车,也不过一千多辆。江家这辆车价值一万大洋,江鹤年宝贝得很,所以从来不让毛手毛脚的青竹学着开。
  回到沁园,天早已经黑透。程展是不敢有半点隐瞒的,一回家就去江鹤年那边请罪兼告状去了,青竹撒泼耍赖也也没拦住。
  采薇回到芳华苑的房内,刚刚坐下歇息,便听到主宅那边传来了江四少的鬼哭狼嚎,估摸着是江鹤年看到爱车的惨状后,在教训自己那倒霉儿子。
  采薇接过四喜端来的热茶,边喝边笑着摇头。
  又是一声嚎叫:“救命啊,有人要杀亲儿子啦!”
  四喜抖了抖道:“老爷真在打四少爷啊?”
  采薇淡定道:“你们四少爷本来就欠打。”
  话音刚落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紧接着是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你干吗呢?”采薇见青竹气喘吁吁闯进来,将门紧紧关上,没好气道。
  青竹重重舒了口气,跑到桌旁,自己伸手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喘着气道:“我在你这里避避风头。”
  采薇道:“你把爸爸车弄成那样子,还不让他老人家教训教训出出气?”
  青竹苦着脸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跑的,哪晓得这老头是真打,两棍子敲在我背上,实在受不了,赶紧跑了。”
  采薇真是哭笑不得,看他这做派,由此可知,素日里江鹤年是怎么宠溺纵容的。
  她都有点替江老爷的威信担忧了。
  正想着,楼下小院传来了江鹤年的咆哮:“你个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躲在小五房里,赶紧给我下来,看我不抽死你!”
  青竹不怕死地冲外面大声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关心儿子有没有伤着,光想着车被撞坏了。”说着又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你在天之灵看看儿子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啊?还不如一辆破汽车重要。”
  江鹤年约莫是被气得不轻,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吼完,重重咳嗽了几声。
  江太太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老爷,你这是干什么?汽车坏了能修好就是,修不好再买一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青竹没伤着就好,您就别生气了。”
  青竹笑呵呵道:“还是妈妈疼我。”
  “小兔崽子,明天开始哪里都不能去,好好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江鹤年骂骂咧咧两声,终究还是跟着江太太进了屋子。
  青竹得逞地笑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采薇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少气爸爸,我看他身体不大好,又爱抽大烟。”
  青竹不以为意道:“都说了让他不要抽,他非得抽,怪得了谁?”说完又郁卒地撇撇嘴,“看来接下来几天是出不了门了。”
  “我看你也该在家里待几天,整天在外面闯祸,迟早闹出事。”
  青竹道:“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说完啧啧两声,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说江小五,你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采薇笑:“哪里不一样了?”
  青竹说:“说不上来,反正有点老气横秋的样子,都快赶上爸爸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