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太正欲再问,江鹤年却是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什么事明日再说。”
采薇忙道:“爸爸为了四哥的事奔忙了几日,咱们都别打搅他了,赶紧让他回房好好休息。”
江太太赶紧招呼佣人:“快伺候老爷去休息。”
*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小院里。几个用过午餐的卫兵,围着靠在车旁的陈青山旁说笑。谢煊下来时,正好听到几个人的哄笑。
他迈着长腿走过去,边走边道:“这么闲?不如去操场跑几圈?”
卫兵们立马笔直站成一排敬礼:“三少!”
谢煊挥挥手,几个人立马散去。陈青山收了手中的报纸,笑盈盈替他打开了后座车门。
这几日高强度练兵,没怎么休息好,现下终于忙完一个阶段,谢煊准备回谢公馆看看眉眉,顺便休息两日,因为累得厉害,他一坐进车内,就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刚刚几个兄弟正聊沁园江家四少爷拐了青帮龙爷六姨太这事儿呢!”
谢煊睁开眼睛,眉头轻蹙:“江家四少爷?”
“是啊!我今儿刚看到报纸上写的,据说江四少已经被关在巡捕房好几日,龙爷放话,要么按律列通奸罪审判坐牢,要么废了江四少一只手,总之是非要刮掉江鹤年一层皮才行。”说罢又幸灾乐祸般道,“上回那小子在使署胡闹,我就知道这纨绔子迟早给他爹捅出篓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闹得这么大。你说说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然有本事拐人家姨太太。”
谢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把报纸给我看看。”
陈青山拿起刚刚那份报纸递给他,笑说:“不过龙正翔也确实嚣张,江鹤年好歹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谢煊翻开报纸,在角落里找到那则花边消息,扫完之后,随后丢在车座旁,复又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进了上海,绕路去一趟关押江四少的巡捕房。”
“啊?”陈青山不明所以。
谢煊闭上眼睛,说:“你诓了人家三十大洋,让使署兄弟好吃好喝了一个月,不帮人做点事?好意思?”
“不是……”陈青山道,“那小子就是活该,咱们管那闲事做什么?保不准还得罪龙爷。”
谢煊轻嗤一声:“你一个北京城地痞流氓出身的,还怕上海的地痞流氓?”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跟着三爷您,我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让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嘞,您好好睡,我保证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不吵醒你。”
谢煊唔了一声,果真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
江家一家老小等了整整五日,终于接到巡捕房的的通知,让人去领青竹。江鹤年连忙带着采薇去了巡捕房。
从被抓那日到现在,青竹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虽然没被用过刑,但本来健康红润的一张脸,明显消瘦了几分。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到来接他的父亲,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告状:“爸爸,龙正翔那狗东西还有没有王法?我和六姨太清清白白,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咱们得去告他,上海告不成,就去北京。”
江鹤年面色铁青,显然是用力压抑着怒意。一旁的程展见状,小声提醒道:“四少爷,您可别再乱说话了,老爷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把你放出来,你要再让人抓到小辫子,要想出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竹也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劲,顿时收了声,扯着采薇的袖子,小声道:“妹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沉着脸道:“回去再说吧。”
青竹一看父女俩这架势,知道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要严重很多,于是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跟在旁边往外走。
龙正翔是英租界巡捕房华籍督察长,巡捕房的华人巡捕不少都是青帮的人,今日坐镇的是一名姓王的华籍副督察长。江家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是谢家发了话的,来领人时,这王督察接待时颇为殷勤,这会儿把人领了出来,碍于礼数,江鹤年自然是要带着青竹去跟人道个别。
跟着巡捕来到办公室,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客人。王督察看到门口的江鹤年,在里面朗声道:“江先生,快请进。”
江鹤年带着一双儿女进门,却在看到屋内坐着的男人时,微微一愣。
不仅他愣住,就是采薇也跟着怔了下。
谢煊看到来人,站起身寒暄道:“好久不见,江先生。”
“三公子,好久不见。”江鹤年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想对着这人做个表面功夫,扯起嘴角笑了笑,但这表情实在是做得不到位,比哭还难看。
王督察浑然不觉气氛微妙,笑嘻嘻道:“谢公子你看,我没骗你吧,江少爷真的已经被释放了,关在巡捕房这十来天,也都是一个人住,我们没对他用过刑。”
谢煊点点头,淡声道:“我就是路过而已,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就不打扰王督察办公了。”
王督察连忙躬身送他出门:“三公子好走。”
江鹤年回神,也道:“那王督察,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也先走了,麻烦这些日子对犬子的照顾。”
王督察笑容可掬道:“江先生也走好。”
谢煊虽然生得高大挺拔,又有着一张冷硬的面孔,看上去很是有些骄矜倨傲不好接近,但他的行为举止还算温文有礼,到门口时,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江鹤年一行人上前。
江鹤年讪讪笑道:“三公子有心了,为了我家这不肖子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谢煊说:“江先生不用客气,我也是恰好路过而已。”
江鹤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年轻人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大概是这么多年,虽然时局不稳,但江家未曾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大危机,以至于他总觉得以江家的财富和人脉,明哲保身不是难事。直到这回青竹闯祸被龙正翔抓走,方才知道,再如何有钱,背后没有靠山,遇到事也只能任人搓圆揉扁。而要保身,就得寄生于谢家这种行伍门阀,成为任由他们摆弄的囊中物。
总之,无论怎样,在这世道里,他们都得身不由己。
他原是想等采薇再长大一点,给她挑个简单点的家庭嫁过去,安稳顺遂地过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她早死的娘。然而现在这一切美好的打算都成了明日黄花,一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即将嫁给这么一个拿枪的男人,他就忧心忡忡。他不确定谢煊这人到底人品如何,但见他这疏淡冷冽的样子,又是个当兵的,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疼女人的。
想到这里,江鹤年不免又对谢煊迁怒了几分,面上不好表现,但那略带反感的眼神,却是藏不太住。
采薇怕父亲失控,赶紧拉了拉他的手,江鹤年这才深呼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怒意,朝谢煊笑着点点头。
谢煊自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江鹤年,又淡淡扫了眼他旁边的采薇。女孩儿面色冷清,隐约带着点刻意掩藏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客气道:“江先生,我相信四少爷肯定是被冤枉的,若是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江鹤年干干笑了笑:“多谢三少的关心,这回多亏了你们帮忙,改日我再上门好好感谢谢司令和两位公子。”
谢煊点头,心中疑惑,沉默间,双方已经走到门口。江鹤年带着两个孩子跟他礼貌道别,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谢煊却没马上回到车上,而是若有所思看了眼正在上车的江家父女,对跟在身后的陈青山低声道:“你去仔细问问王督察长,看江四少被释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青山应了声,踅身往回跑去。过了没几分钟,又去而复返,微微喘着气道:“问清楚了,说是司令直接跟龙爷打的招呼。”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行,我知道了。”
回到谢公馆,谢琨正好在家。
“回来了?”看到一段时日没见的儿子,坐在沙发翻阅材料的谢司令,笑着对他挥挥手,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煊走过去在小沙发坐下:“父亲,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谢司令笑说:“我正好也有事同你说,你先问。”
谢煊道:“江家四公子那事,是父亲帮忙解决的?”
谢司令笑开,红光满面的面颊,荡开一层层褶子,道:“看来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了。”他点点头,“如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陈先生一走,龙正翔在整个上海滩华界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咱们,谁还能救得了那位江四公子?”
谢煊看着父亲,不动声色道:“条件呢?”
谢司令挑眉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谢煊道:“父亲莫非是要求他们继续联姻?”
谢司令哈哈大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我要求,是他们带着这个条件来上门求得我。”
谢煊怎会不知父亲的做事风格,既然他认定了江家,迟早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家虽然富有,却到底只是本分的富商之家,斗不过龙正翔,更不可能逃过父亲的五指山。
他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一家子,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他沉默片刻,道:“其实就算不联姻,要拉拢谢家也易如反掌,父亲这样反倒把人得罪了,就算成了亲家,只怕也会有罅隙。”
谢司令闻言面色微沉:“笑话!我还怕得罪一个小小的商家?若不是因为江家是棵摇钱树,就凭之前江鹤年拒绝咱们家这事儿,我就不会让他好过。”他看了眼自己这面无表情的儿子道,“老三,咱们和江家联姻,不是要供着他们,而是要把他们攥在手中,为我们所用。咱们是拿枪的,千万不要有任何妇人之仁。”
谢煊:“可是……”
谢司令冷着脸摆摆手:“行了,这事儿既然已经确定下来,这几日我就会安排媒人去江家下庚贴提亲,你等着明年开春把人娶进门就好,其他的便不用管了。”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我和你二哥就要回北京跟总统述职,过年这段时日,就你一个人在这边守着,你自己当心点,别出了什么纰漏。”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看了看他,语气稍稍缓和道:“这两年你的转变,我也看在眼里,等有机会我会把你从华亭提拔上来,让你再多带一些兵。”
谢煊道:“多谢父亲。”
第32章 一更
回家的路上, 江鹤年全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无论是采薇青竹, 还是开车的程展,都被这低气压弄得不敢出声。到了沁园,江老爷率先下车,大步走在前边, 采薇兄妹俩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家子老小正在厅里等候, 见到人被接了回来, 一窝蜂在门口迎上来。
“哎呦!咱们青竹总算回来了。”江太太喜笑颜开朝青竹招手, “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瘦了?”
青竹抬头正要往前走,哪知江鹤年忽然转身, 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江老爷已经年过五十, 又常年吃大烟,身子骨这两年并不算太好,偶尔多走几步路都会喘气,然而这一巴掌却像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般,啪的一声, 将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青竹直接扇倒在地上, 白皙的脸上顿时落下红肿一片。
不仅是青竹被打蒙了, 就是其他人也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吓得噤声。倒在地上的青竹捂着脸, 嘴角渗出了血, 睁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父亲, 嘴巴翕张片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江鹤年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采薇见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怕他给气得厥过去,赶紧上前扶着他安抚道:“爸,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江鹤年指着地上的儿子,喘着粗气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龙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揍,但所谓的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江鹤年很少真的下重手,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哗啦涌出来,哽咽着反驳江鹤年的话:“我跟她没私情,我就是看不惯龙正翔强占民女,想帮她一把。”
江鹤年红着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几斤重!龙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鹤年怎么生了你这个□□熏心的孽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连累了,现在你满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家人,嚅嗫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多花了钱?花钱没关系,破财免灾,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青竹之所以能顺利被放出来的原因,江鹤年和采薇还没告诉大家,所以众人听到江鹤年刚刚那话,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江鹤年看了眼发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谢家之所以会帮我们救青竹,是因为我答应把采薇嫁给谢三公子。不然这孽障不是要被废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
众人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龙正翔,关妹妹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嗡嗡转着,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下,变成惨白一片。
江太太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拉着丈夫道:“老爷,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给谢三公子?你不是说谢家阴险狡诈,咱们要敬而远之,哪个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过去了?”
江鹤年叹了口恶气,道:“你们以为我去求谢家,谢家就会帮忙?那是因为我们答应联姻,让江家成为他们的囊中物。谢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们拒绝了,他们根本就没死心,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我本来以为咱们老实本分些,等时间长了谢家觅到其他人,也就没咱们的事了,哪知还是叫这孽障给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