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不稳,重重撞在身后的车身上,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具有力的身体扑倒在地。
震耳欲聋的枪声噼里啪啦响起,周遭一片混乱,采薇只觉得耳朵一阵嗡鸣,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忽然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程展跑过来大声道:“五小姐二少!”
谢珺移开身体,将采薇稍稍拉起来交给他:“赶紧去旁边躲着。”
程展伸手飞快把震懵了的女孩捞起,身姿矫捷地扎进了旁边灌木丛中。枪声爆炸不绝于耳,这不是普通的刺杀,上百人直接冲击使署,双方的交火如同是一场小型战役。
哪怕采薇已经经历过不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大场面,那枪声和炮声,震得她发晕,不远处的街道一片混乱,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被程展护着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激烈的交火终于平静下来,但采薇还是觉得头晕耳鸣,也不知是不是被第一声炮响震得太厉害,鼻下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红色,脑子愈发嗡嗡作响。
她好像听到谢煊的声音在说:“二哥,你没事吧?”
“无妨,乱党逃走了几个,你马上安排全城搜捕。”
“明白。”
*
“五小姐,你没事吧?”虚软的身体被程展扶起来。
采薇想回答说没事,但是头晕得厉害,试图睁眼也半天睁不开,好像是陷入了一张巨大的黑暗,力气忽然被全部抽走。
“弟妹!弟妹!”谢珺焦灼的声音传来。
采薇听得到,却还是没力气回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温度的粗粝手捏在了她的脸颊。
那陌生又隐隐带着点熟悉的触感,忽然唤醒了她心中某种久违的恐惧,像是寒冬腊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透心凉的同时,脑子也瞬间清醒。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便是谢珺那张带着焦急之色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只还没从自己下巴收回的手。
采薇表情惊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谢珺以为他是被刚刚的交火吓到了,倒是没觉察异常,正要再开口,穿着戎装的谢煊走了过来,看到流着鼻血的女人,眸色一震,上前蹲下身,将她抱在怀中,忧心忡忡问:“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这才回过神,她慢慢将视线从谢珺脸上收回,定定看向他,脸上表情还是有些惊恐,一句话都不说。
谢煊伸手擦了下她鼻子下的血,又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没看到有受伤的地方,又问:“到底哪里受伤了?”
采薇看着他,轻轻摇头:“没事。”
但脸上的惊恐还是没有褪去。
这时阿诚走过来道:“二少,您受伤了!”
谢煊抬头,果然看到谢珺肩膀上一片湿润的痕迹,应该是被血染的,只是因为穿着黑色西装,看不出颜色。
谢珺似乎对疼痛浑然不觉,被提醒才低头朝肩头看去,眉头轻蹙了蹙,淡声道:“老三,我去医院处理一下,这边你善后。”又看了眼被他半抱着的采薇,“弟妹跟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闻言,忽然紧紧抓住谢煊的袖子,睁大眼睛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对上他担忧的询问眼神时,她又像是蓦地反应过来一般,松开手拉住程展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淡声道:“我跟二哥去医院看看。”
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是一回事,但身体毕竟更重要,现在也不是依赖谢煊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外伤,但可能脑袋是真的被炸弹的威力震动到了,此刻里面跟翻江倒海似的,一阵一阵钝痛,她都怀疑是不是被震出了脑震荡。
谢珺的那辆雪佛兰被炸毁,阿诚飞快从使署内重新开了辆车子出来。
洵美这会儿也从里面跑了出来,见到满街残迹,没干涸的血迹,以及倒在地上的尸体和伤员,顿时吓得哇哇直接,闭着眼睛跑到陈青山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将人拖到采薇跟前,她这才试探着睁开眼睛,看到采薇脸上有血迹,尖叫道:“妹妹,你受伤了?”
采薇道:“程大哥,你先把三姐送回去,我跟二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
程展点头:“我送了三小姐,马上来医院。”
说话间,谢珺已经捂着肩头的伤口上了车,她看了眼表情莫测的谢煊,朝他点点头,上了谢珺那辆车。
谢煊默默扫了眼“横尸遍野”的街道,闭了闭眼睛。
洵美上了车,一边因为害怕而哆嗦,一边不忘透过窗户跟陈青山道:“陈副官,你要当心。”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目送车子离开,才走到谢煊身旁,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感叹道:“这些革命党还真是不要命,竟然敢直接攻击使署。二少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防备,真是白白送命。”
谢煊道:“别说了,赶紧帮忙处理现场。”
“收到。”
*
这厢的车内,谢珺紧紧捂着肩头,指缝间已经浸出了红色的血液,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显然这伤处没有刚刚他表现的那么无足轻重。
刚刚的的交火,自然是让采薇吓得不轻,但她后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却不是因为目睹了这场小型战役,而是当她几近昏迷时,下巴上忽然出现的那只手。
那样短暂的触感,并不能让他真正辨别出什么,只是忽然就让她想起大婚当日,自己被人绑在黑暗的屋内,脸颊被黑暗中的陌生男人掐住时的经历。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在谢珺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时,那些已经快要被遗忘的恐惧,忽然就涌了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就将镜头那只手,与黑暗中那只手合二为一。
她看了看身侧的男人,将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恐惧努力压下去,担心地问:“二哥,你伤怎么样了?”
谢珺睁开眼睛,看向她,轻笑了下,淡淡回道:“没事。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在听他说话时,采薇又禁不住一阵恍惚,这样温和的男人,真的是黑暗中一言不发,像是地狱修罗一般的那个男人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头有点晕,应该没设么事。”
谢珺点点头:“没事就好。”
采薇又想起刚刚他把自己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的场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虽然这些人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客观上,他确实救了她。以至于对这个人的恐惧和抗拒,又似乎少了点底气。
“刚刚多亏你救了我。”
谢珺笑说:“那些乱党本就是要杀我,你这是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我哪里敢领你这声道谢。”
采薇道:“不能这么说,换做别人,只怕是管不了那么多。”
谢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勾唇轻笑了笑:“我怎么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
采薇对上他那双温和的黑眸,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别开目光,胡乱道:“二哥,你真是个好人。”
谢珺轻笑一声,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之后,又才冷不丁低声道了句:“我不是好人。”
采薇知他流血过多,得保存体力,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谢珺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采薇则被带到一间检查室。这个时代的医疗设备十分简陋,哪怕是租界的洋人医院,也没什么现代仪器。不过现代医学诊治那一套,已经初见雏形,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得在医院住下观察。
采薇确实也觉得还很不舒服,头晕耳鸣还泛着恶心,虽然对这个时代的医疗不信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老老实实住了下。
镇守使入院,这医院自是被封锁起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卫兵在旁边照看着他,采薇躺着缓了会儿,想起来,问道:“二少怎么样?”
卫兵回道:“肩上中了一颗子弹,已经做完手术,没有大碍,正在病房休息。”
采薇点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被聒噪的说话声吵醒,睁眼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本来看着自己的卫兵不见了,却多了她爹江鹤年和大哥云柏,以及正在盛汤的四喜。
“醒了?”江鹤年见他睁眼,忙不迭开口问。
“爸爸,你们怎么来了?”
江鹤年道:“听洵美和程展说了使署那边交火的事,你受伤进了医院,赶紧过来看看。”
“洵美就没跟你说我没事吗?”
江鹤年道:“她说的话我能放心?”
采薇失笑:“不是还有程大哥么?”
云柏插话道:“那也不敢放心,你一个人在医院,我和爸爸当然是要来看看。”
采薇道:“我跟二少一块来的,怎么就是一个人了?你们刚刚没看到有卫兵在病房守着么?”
江鹤年道:“又不是自家人,怎么能放心。不过听说二少受伤,我得去看看他。”
采薇点头:“有四喜在这里就行,你们看了二少,回去同妈妈他们说我没事。”
江鹤年表情还是不大放心,满脸都是心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行,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别乱动,明天我再来看你。”
父子兄妹又说了几句话,才出了门。
四喜端着汤走过来,道:“你今天也不让我跟着,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笑说:“你跟着有什么用?还能生出三头六臂保护我?”
四喜道:“那可说不准。”她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伸手小心翼翼扶起采薇,“大夫说暂时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幸好我带的是莲藕汤。”
她端起要喂她,采薇确实笑着要接过来:“我是脑袋有点晕,手脚又没伤。”
四喜不干:“头晕手就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了。”
两个人正说着,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身戎装的谢煊走了进来,道:“四喜,我来吧!”
四喜正要开口拒绝,采薇看了眼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的男人,道:“给他吧。”
四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汤碗交给了谢煊。
“你去外面等着。”谢煊接过碗,在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赶人。
四喜看向采薇,看到她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出了房门。
谢煊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道:“医生说是被炮给震到了,没什么大事,好好躺两天就行。”边说边舀起一勺汤,送到她嘴边,“来,先喝点汤。”
他估摸着是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语气温柔,一脸认真,却有点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采薇哭笑不得:“我自己喝就行。”
谢煊却执着地将手举在她唇边,笑道:“四喜说的对,头晕的话,手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有我这个谢三爷伺候你还不满意?”
采薇扫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以及没解下来的枪套,撇撇嘴道,道:“哪能不满意?简直受宠若惊。”
谢煊轻笑一声:“那就好,赶紧喝,不然快凉了。”
采薇从善如流张开嘴。他喂得很小心,像是怕烫到噎到她一般,喂完之后,还不忘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嘴。采薇看着,有点欲言又止,谢煊察觉,问:“怎么了?”
采薇犹豫了片刻,道:“我们成亲那天,我不是被乱党劫走了么?你说有问题的,查到问题了吗?”
谢煊摇头,皱眉道:“那一伙策划扰乱婚礼的乱党,都已经抓到,劫走你的人,跟他们应该不是一伙。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其他线索,真的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完美避开了我的追踪,以至于我一直怀疑抓你的人跟乱党其实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看向她。
采薇抿抿唇,她本来是不确定的,但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忽然又确定了。她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怀疑是谢珺。”
面对一桩接一桩不断浮出水面的真相,谢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心如止水,连愤怒都能很好地控制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荒谬的可笑。
采薇皱眉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起来,他并没有伤害她,那件事的直接结果,也不过是让她和谢煊吵了一架,做了半年假夫妻,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采薇不明白,谢煊却是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心思,现下则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他同父异母的亲二哥,从小到大没有红过脸的兄长,不仅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的妻子,甚至在很久之前,已经动过她的妻子。
秘密浮上水面的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其实痛苦远远大于仇恨,他甚至没去想到底该怎么去做。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起了杀心。
采薇定定看着他,显然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从他莫测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
谢煊抬头,幽幽舒了口气道:“他就是个疯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采薇道:“你今晚还要去搜捕那些逃走的革命党?”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采薇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抓他们,他们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很明白不是吗?”
其实她对他说这个,没什么道理,毕竟谢家是袁世凯的嫡系,谢司令和谢煊都是恢复帝制的支持者,他自己身为上海镇守副使,所肩负的一大责任就是镇压革命。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恐怕也没办法劝说他背叛他现在所忠于的东西。
谢煊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我心里有数。”
第100章 更啦
采薇在医院躺了一夜, 隔日醒来, 虽然脑子还有些晕, 但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她想着不管谢珺到底做过什么,自己这表面工作还是得做下去,何况他昨天也确实救过自己。于是下床洗漱完毕,等四喜回沁园给她准备早餐后,决定去探望一下谢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