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口守着两个卫兵, 见她出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点点头,让人给她带路去谢珺的病房。
镇守使被刺入院,医院的守备自是森严, 走廊上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兵, 连医护人员进出都得仔细检查。
年轻卫兵将采薇领到一间病房门口,轻声道:“三少奶奶,二少在这里。”
采薇点头,抬手轻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珺温和的声音。
采薇推门而入, 房间里除了半躺在床上看报纸的男人, 没有其他人。
“二哥。”
谢珺抬头看她, 神色温柔,将手中的报纸放在床头桌上, 轻笑了笑:“你怎么样?”
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 他脸色苍白, 连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 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但神色如常,仿佛身上并没有重伤。
她回道:“好多了,应该明天就能出院。你呢?”
谢珺笑了笑,淡淡道:“子弹拿出来了,没什么事。不过估计还得躺几天。”
说着,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大约是扯到了伤口,眉头轻轻皱了下,采薇忙走上前,拿起杯子递到他手中。
“多谢。”谢珺接过水杯,朝她轻轻笑道。
采薇站在床边,等他喝完,又拿过来放下,然后目光不经意落在柜子上那张报纸。左下角的一则消息的标题,赫然有着谢家三公子五个大字。她皱眉扫了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柳如烟的名字。
这段时间,上海滩报纸上的花边,谢煊和龙正翔六姨太的绯闻韵事占了一半,先前不清楚内情的时候,每次强迫自己不在意,但一看到这些小道消息,还是忍不住心烦。而如今则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如果真如谢煊所说,柳如烟是谢珺的人,那他还真是可悲,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亲哥算计。喜的是他好在还没陷进去。
谢珺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将报纸拿起来,道:“报上都是乱写的,你别放在心上。”
采薇勉强一笑,点点头。
谢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又说:“昨晚江先生来看过我。”
采薇抬头看他。
谢珺道:“江先生说很后悔将你嫁到我们谢家,他请求我帮忙,说保证会继续在财力上支持谢家,但是希望能让你和老三和离。”
采薇一愣,对上他那双黑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眸子,依旧是温和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平静温和之下,藏着某种让人难以发现的暗涌。
她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我爸爸真是不懂事,看到二哥受这么重的伤,还让我和季明的事来烦你。”
谢珺笑说:“无妨,若是我有女儿,定然也会像江先生那样操碎心。”
采薇道:“现在局势这么不安稳,我和季明的事以后再说吧,二哥不用把我爸爸的话放在心上。”
谢珺轻笑着点点头:“嗯,不过若是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我毕竟是做兄长的,理应为你们的事做主。”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三少”,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谢煊走了进来。
他看到房内站着的采薇,表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走上前问床上的谢珺:“二哥,你怎么样了?”
谢珺道:“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煊点头,又才问采薇:“你好些了吗?”
采薇淡声回他:“好很多了。”
谢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眼,道:“人抓得怎么样了?”
“搜捕到了几个,不过应该还有漏网之鱼。”
采薇默默看了看谢煊,发觉他面带疲色,约莫是一夜没睡。
谢珺道:“这次袭击是荣明策划主使,我虽然已经拿到不少关于他的线索,但还没确定他的身份。如今我养伤不方便,这件事交给你,你赶紧查出来,以绝后患。”
谢煊点头:“嗯,我会尽快把他找出来。”
采薇见两人说话,道:“二哥,你们聊,我回病房了。”
谢珺:“你好好休养。”
采薇弯唇一笑,又对谢煊疏淡道:“你在外办事,自己注意点。”说完转身出了门。
等人离开后,谢珺将手中的报纸随手放在床头柜,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弟弟:“昨晚江先生来医院的时候,顺便看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谢煊对上他的眼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谢珺摆出兄长的严肃语气:“我不知道你和柳如烟到底怎么回事?但弟妹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嫁到咱们谢家才一年,你就闹出这些事,让江家颜面往哪里搁。”
谢煊道:“我和柳小姐不过是红颜知己,又不会将人娶进门,我已经同她说过,他们江家眼中这点沙子也容不下,我又能怎样?”
谢珺轻笑:“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可江鹤年将弟妹看得重,他昨晚都求我帮忙,让你们离婚。”
谢煊眉头轻蹙,道:“这话二哥也就听听罢了,两家是利益结合,我们保他们平安,他们做我们的摇钱树,就算我和采薇真的闹得再不可开交,父亲也不可能让我们离婚。”
谢珺道:“我知道你对弟妹还有心思,但她如今回了娘家,照江鹤年的口气,约莫是不会再让女儿回谢家。男人身边总还是要有人嘘寒问暖红袖添香。你就愿意继续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
谢煊沉默不言。
谢珺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去跟父亲说,就算没有姻亲关系,我也有办法让江家继续支为我们所用。”
谢煊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这些小事以后再说,现在稳定上海这边的局势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谢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慢慢躺好,“你去做事吧,我休息一会儿。”
谢煊默默看着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住拳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才慢慢放松下来。
*
采薇又在医院住了两天,确定自己没什么问题,才出了院。
因为镇守使署被攻击,镇守使谢珺被刺,全城戒严。采薇在家待了一天,出门去库房检查时,发觉满城都是便衣,这样紧张的形势,不由得让她有点紧张,也不敢多看。
到了闸北的仓库,和两个仓管对完库存,她又像往常一样,自己一间一间库房查看有没有火险隐患。
等她走到靠近后院墙的最后一间库房,刚刚推开门,身体忽然一重,有人从后面箍住她,将她推进了门内。
咯吱一声,房门被关上的刹那,屋内光线也蓦地暗淡下来,采薇吓出一身冷汗,却因为嘴巴被牢牢捂住,根本发不出求救声。
“江小姐别叫,是我!”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采薇一愣,没再挣扎。
“江小姐,我松开手,你别叫。”
采薇勉强点头,等嘴上的手松开,她转头一看,果然是楚辞南。
她一脸惊愕,不可置信道:“楚公子,怎么是你?”
楚辞南脸色惨白,额头还在冒汗,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马上就会倒下,采薇赶紧扶住他:“你受伤了?”
楚辞南捂住还在隐隐流血的腹部:“江小姐,你小声点,别让人发现我。”
采薇将他扶到旁边坐下:“你伤得很严重,得马上找大夫。”
楚辞南赶紧摇头:“别……”
采薇怔怔地看他:“可是……”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灵光突至一般,道,“你这是枪伤?”
楚辞南勉强笑了笑:“没事,已经取过子弹,只是动作太大,伤口又裂了。”
采薇道:“所以……你是革命党?”
楚辞南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使署的兵和警察在搜捕我,如果江小姐要告发我,现在就去吧,不然我缓过劲儿来,可能就逃走了。”
采薇道:“你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
楚辞南道:“走上这条路,自是已经做好随时赴死的打算。”
采薇看他气若游丝,说话都费力,没好气道:“别死不死的,你都已经逃到我这里,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
楚辞南惊愕地看着她:“可我是革命党。”
采薇轻笑:“所以呢?我读过书,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在这里待着,我去药店给你拿药。”
她正站起身,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听差大声道:“五小姐,使署和警察厅抓乱党,要搜仓库。”
采薇脸色一变,回道:“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那听差闻言也没再进来,又蹭蹭跑出去了。
楚辞南捂着腹部,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江小姐不用管我,免得被误会跟革命党有关系。”
采薇将他扶起来:“别说这些,先躲进棉花堆里,外面我来应付。”
“江小姐……”
采薇道:“快点。”
楚辞南也没力气挣扎,从善如流在她的指引下,钻进了棉花里面。采薇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道:“你忍忍,千万别出声。”
“嗯。”
采薇退开两步,见看不出异常,才往外走。这个仓库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她走到第二重院时,便和搜捕队伍迎面对了上。
今日这支小分队,好巧不巧正是谢煊带队,只是旁边跟着的不是陈青山,而是谢珺的副官阿诚。
采薇道:“干吗呢?乱党还能藏在我这里?”
谢煊没说话,倒是阿诚走上来道:“三少奶奶,刚刚有乱党往这边逃过来,我们搜完就走。”
采薇对谢珺这位副官不甚了解,只知道跟了他很多年,显然不是什么善类,她不好阻拦,以免被发现异常,她佯装不悦道:“那你们快点,刚刚正清点库存,就这样被你们打断了。”
说完又看向谢煊,这人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心中不免紧张,若是谢煊知道她救了革命党,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阿诚道:“三少,您稍等,我马上搜完。”
谢煊淡淡点头。
众人很快将这道院子搜完,又继续往里走。采薇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跟着人走了进去。
到了最后一道院子,阿诚带着手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谢煊则慵懒地靠在院中央的一棵树旁,拿出一根烟点上。
采薇看着人拿着刺刀仔细戳着棉花堆,紧张得快要冒汗,又见谢煊这副闲散模样,一把将他的烟从唇上扯下来,在地上踩灭,没好气道:“这里到处是棉花,抽什么烟?”
谢煊朝她耸耸肩,轻笑了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见阿诚正要往楚辞南藏身的那间走去,目光忽然一震,因为她忽然看到门边有一丝血迹,顿时打了个寒噤,疾步走上去,边替他开门,边用身体挡住那抹血迹:“就只剩这一间了。”
阿诚恭恭敬敬道:“给三少奶奶添麻烦了。”
本来靠在树边的谢煊,在看到采薇的动作时,心头一跳,眉头微微蹙起,走上前,跟阿诚一块进了屋,随手戳了戳屋内的棉花堆:“行了这里肯定没有,继续去别家搜查,一户都不能放过。”
阿诚环顾了下房内,点点头,又对采薇道:“那就不打扰三少奶奶了。”
采薇道:“不打扰不打扰,你们自己当心点。”
“多谢三少奶奶关心。”
谢煊从她身旁擦过,神色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等人走后,采薇才重重松了口气,赶紧将门关上,手忙脚乱把棉花堆移开,将里面快要厥过去的楚辞南拉了出来:
“楚公子,你还好吧?”
楚辞南有气无力道:“还好。”
采薇扶着他靠着棉花堆坐下,伸手拉开他的衬衣衣摆,看到那已经被鲜血染头的纱布,道:“你这样不行,我去给你叫个大夫。”
楚辞南摇头:“不能叫大夫。”顿了顿,又道,“我学过医,麻烦你照我说的去诊所拿药,我自己处理。”
“好,你快说。”
楚辞南气若游丝地报了药名,采薇一一记下:“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拿了钥匙锁了门,以防仓管忽然闯进去,然后从后门快速跑了出去。
楚辞南说的这些药只能在西医诊所去拿,而最近的来回也得一个多钟头。这会儿已经是傍晚,等采薇拿着一堆药品回到仓库,已经暮色沉沉。
楚辞南浑身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采薇见状吓得不轻,赶紧放下手中的药,道:“楚公子,药都买回来了,您看怎么弄,我帮你。”
“多谢江小姐。”
楚辞南伸出因为失血过多颤抖的手,将她手中的袋子接过来,就在准备打开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震,从腰间摸出枪,对向从外面打开的门。
采薇看到来人,也是吓得一跳,赶紧伸出手臂将楚辞南挡住:“谢煊,你听我说!”
她这种护着楚辞南,如同老母鸡护犊子的动作,弄得谢煊心中十分不爽,木着脸道:“小声点,是要把前院的听差引来么?”
采薇一怔。
谢煊领着一个年轻男人进来,朝楚辞南鄙薄道:“楚公子,枪都拿不稳了,还想杀谁呢?”
采薇意识到情况好像有点不对,眨眨眼睛,试探道:“你……不是来抓人的?”
谢煊瞪她一眼:“要抓先前来搜捕的时候就抓了。”说完对身旁的男人道,“陈兄,麻烦你去给这位楚公子处理一下伤。”
楚辞南一脸错愕地看着两人,那位被谢煊称为“陈兄”的男人,走上前,笑道:“楚公子不用担心,我是大夫,三少专门叫我来帮你处理伤口的,你对我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