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片刻,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道:“二哥,我去找医生,让他来给父亲打最后一针。”
他的父亲出身行伍世家,打过许多仗,杀过许多人,也许算不上什么好人,甚至也不是什么英雄,但绝对称得上是不怕死的汉子,他不能让他这么没尊严地等死。
谢珺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父亲风光一辈子,他自己肯定不愿意这副模样等死,心里肯定也是这个选择,你去叫医生吧,让他少受点痛,咱们兄弟俩送他最后一程。”
谢煊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走出了病房。
谢珺看了眼阖上的房门,走上前在刚刚谢煊的位子坐下,凑近床上的人,低声道:“爹,我和老三亲自送你上路,您老也没什么遗憾的是不是?”
“既然您要上路了,我就让您去得明明白白,把您老人家不知道的事都告诉您。”
“您知道吗?您最看重的大儿子是我杀的,您最疼爱的玉芸还有大儿媳也是我杀的。当年您的小儿子闯祸是我安排的,去年在安徽,我本来也打算杀了他,但他命大,竟然逃过了一劫。不过也不重要了,这些事情他迟早都会知道,我自然也会送他跟你们去团聚。”
他嘴唇凑在谢司令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到。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人,大概是听到了这番话,被气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谢煊见状,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继续道:“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没人性的恶魔?我承认。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恶魔吗?都是因为您这个好父亲。”
“小时候您看不上我娘和我,因为我娘是个洗脚婢,而我是洗脚婢的儿子,所以把我们放在田庄十几年。“我们本来在田庄过得挺好的,村塾的先生都夸我聪明,说我以后是考状元的料,可是您偏偏又把我们接回去。”
“我那时候多天真,以为是您心里有我这个儿子,可是到了北京城,我才知道是我多想了。无论我功课多优秀,您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亲自教授大哥和三弟,出门只带他们两个,我明明哪方面不比老大和老三差,可您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您,连谢家的佣人都看不上我,背后叫我洗脚婢的儿子。”
“不过没关系,那些说这些话的下人,我都送他们去见了阎王,咱们北京宅子后院那口枯井里,还被我推进过两个下人呢,这会儿应该早变成两堆白骨了。”
“最后您终于注意我,竟然是因为看到玉芸爱缠着我,所以让我好好照顾她,每每我让玉芸高兴了,您就会夸我一顿。我一个堂堂谢家二公子,您的亲生儿子,要让您多看一眼,竟然得通过讨好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您说这可笑不可笑?”
“后来我进了讲武堂,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但是进了军营之后,无论我表现得多好,您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培养大哥和老三。我为什么要杀大哥,那都是您逼我的啊,如果大哥不死,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地。本来大哥那次,我就打算连老三一块杀了,但没想到大哥拼死把他救出来,好在那时你不再器重他,我也就让他安安稳稳活了这几年,还让他娶了我看中的女人。哪晓得他犯了那么多错误,我也靠自己努力坐到这个位置,您心里还是只向着他,一心想把他提拔起来接您的位置。放心吧,斩草要除根,等送你上路,我很快会让老三来陪你们这一大家子。以后的谢家,就是我这个洗脚婢儿子的谢家,我会远远超过你的成就,谢家跟你们再无关系。”
谢司令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谢珺直起身,嘴角噙着冷笑,漠然地看着床上试图挣扎说话的人,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床上的人终于还是渐渐平静下来,病房的门咯吱一声,从外面推开,谢煊带来了医生。
“三少二少,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医生只救人不杀人,但是现在这两位惹不起的谢家公子,却让他了解谢司令的生命。
虽然谢司令已经无力回天,但等着他慢慢断气,和由医生亲手打针结束他的生命,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谢煊看向谢珺:“二哥,就这样吧。”
谢珺点头,起身看了眼床上的父亲:“就这样吧,让父亲少点痛苦,这是我们做儿子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谢煊走上前,握住谢司令被纱布裹着的手,想努力克制,但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的痛苦。
“爹,对不起,对不起……”他哑声道,“如果……如果我及时阻止你坐火车回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医生看他这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道:“二少三少,你们出去吧。”
谢珺拍拍弟弟的肩膀:“三弟,咱们去外面等着。”
谢煊红着眼睛起身,又看了眼床上的父亲,这才脚步沉重地出门。
“谢煊!”一道声音传来。
谢煊抬头,看到走廊上小跑过来的采薇。这些日子以来,随着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他几乎一直靠意志力强撑着,凌晨得知父亲出事,他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瞬间岌岌可危。此刻看到她朝自己跑过来,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人像是卸力一般垮了下来。
“父亲怎么样了?”采薇一早醒来便听到谢司令火车被炸的消息,打听了医院后,赶紧跑了过来。
谢煊一双眼睛通红,看着她不说话。
“已经不行了。”谢珺道。
采薇呼吸一滞,看向谢煊那灰败的脸色,试探开口:“谢煊……”
谢煊靠在墙壁,一点一点滑下去,将头埋在膝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么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痛苦得像是一个孱弱的孩子。采薇知道他最近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压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本来还打算让谢司令处置罪魁祸首,可是没想到这唯一的靠山和希望,也失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的谢珺,他面色苍白,看起来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是依稀可见的平静。
采薇弯身将谢煊揽进怀中,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过了片刻,医生开门走出来:“二少三少,司令已经去了,请节哀!”
谢煊豁然起身,冲到病房内,跪在那蒙着白布的父亲跟前,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父亲,您安心上路,不用担心我,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第106章 更新
谢司令葬礼之后, 采薇就没再见过谢煊, 只偶尔在报纸上, 见到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消息。而谢司令被革命党所刺后, 上海滩更是风声鹤唳,全城戒严,到处都是暗哨和便衣。
楚辞南作为谢司令专列爆炸案的幕后主使也曝光, 带着照片的通缉令贴遍了全城,不过这人倒是先泥牛入海,消失了一般,使署和警察厅一直都没找到人。
这日傍晚,采薇回到家, 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后也没散, 就在厅里喝茶聊天。
江鹤年拿过听差取来的报纸随意扫了几眼,目光忽然停在某处须臾, 然后重重丢在茶几上, 怒不可遏道:“谢司令尸骨未寒, 这个谢三就整日花天酒地,我看他也没把咱们小五放在眼里。采薇……”他转向正在喝茶的采薇,“我看你俩离婚这事儿,得赶紧提上日程。如今谢司令不在,谢二少找我喝过几次酒,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我委婉提这事儿, 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我看我改日就登门正式和他们谢家商量这件事。”
采薇心知父亲又是看到了谢煊的花边新闻给气的,如今谢家三少在江家,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默了片刻,放下杯子,问:“爸爸,二公子找过你喝酒?”
江鹤年道:“也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我跟人在酒馆喝酒时,恰好遇到他几次。”
采薇眉头蹙起,不知谢珺在打什么主意。她蹙眉想了想,问:“爸爸,您觉得谢珺这人如何”
江鹤年斟酌了下,道:“城府颇深,不过人倒是挺好说话。怎么了?”
采薇摇摇头,笑说:“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若是她注定被卷进谢家的纷争,至少要让江家不受牵连。谢珺那些事还是不告诉江鹤年为妙,作为一个中立的商人,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江鹤年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总之你和谢三这事儿,我会想办法尽快帮你办,早点解脱你也好趁着年轻,重新找个好的下家。”
采薇:“……”好吧,愿望还是很美好的、
众人散了,采薇在回芳华苑的路上,被洵美给拉住。
“干吗呢?”采薇见她神秘兮兮,不禁奇怪问。
洵美小声道:“我今日去镇守使署找陈副官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采薇问:“做什么?”
洵美道:“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
“什么意思?”
洵美道:“就是说他现在身上唯一的公务就是整理档案,也不用出门出任务了。他那个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让他待在办公室做这些,不是难为人么?”
采薇皱眉问:“他不跟谢煊一块了?”
洵美道:“他说三少一个多月没去使署了。”
采薇沉吟片刻,道:“我想起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什么事啊?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我让四喜跟我一块就行。”
她上两回去谢公馆找谢煊,每次都被陈管家告知人不在,然后就是隔三差五看到他不是在花船上喝酒,就是在戏园子里听曲儿的消息,一副醉生梦死自甘堕落的架势。
她当然知道这事儿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如今听洵美这么一说,心下了然,应该是谢珺卸了他手上的权。
她先前只是怀疑,毕竟她知道以楚辞南现在自身难保的境况,要制造谢司令专业爆炸案,那就是天方夜谭,只怕这黑手又是谢珺。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他做的那些事,迟早会曝光。在他杀死谢家大公子,屡次三番想置谢煊于死地那日开始,谢司令自然也就在他的计划之列,无非是早晚罢了。
如果谢司令的死幕后黑手真的是他的话,谢煊如今恐怕也处在危险之中。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大概是因为不确定谢煊手上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如今袁正在为了称帝造势,作为心腹,他若是闹出太大的丑闻,北京那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保他。
赶到谢公馆时,天已经快黑了。
“陈叔,三少在吗?”
陈叔笑盈盈道:“哎呦,三少奶奶您真是不赶巧,三少还没回来。”
采薇这回没像上两次那样听到答案后就离开,而是走到沙发坐下,道:“那我等他回来。”
陈叔道:“那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我等着就行。”采薇笑说。
她话音刚落,便听倒楼梯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笑着打招呼:“二哥!”
“回来啦?”谢珺柔声回道,边朝沙发走过来,边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老三么?”
采薇略作犹豫,咬咬唇道:“如今司令也不在了,谢家当家做主是二哥您,我就直接跟你说了。您可能也听我爸爸说过,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季明到底什么打算?这样子下去,不仅耽误我,也耽误他是不是?”
谢珺在她旁边坐下,蹙眉问:“你是说离婚的事?”
采薇点头:“我和他成亲一年半,你也是看到的,在一起的日子数都数得出来。我一开始本来也是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的,但我们真过不到一块去,我见不得他做的事,他心思也不在我这里。我也不是非要霸着谢家三少奶奶这个位子。他要真对柳如烟有意思,也别耽误人家姑娘,如今民国了,身份地位没那么重要。咱们不如好好谈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珺沉默了片刻,问:“你当真想和老三离婚?”
采薇道:“二哥,不瞒您说,我还不到二十,趁着年轻早点离婚,也好重新嫁人,再拖个几年,可能就没那么好找下家了。”
谢珺看着她,忽然轻笑了笑,道:“我就欣赏弟妹这样爽快。行,我跟你一块儿等他回来,大家坐下来一起谈谈。”
采薇暗暗舒了口气,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他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手上沾满了亲人鲜血的恶魔。
谢煊是将近凌晨回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柳如烟。
“哎呦喂,三少,怎么又喝这么多?”陈管家迎上去将人从柳如烟的搀扶下接过来。
谢珺看了眼脸色冷冷的采薇,站起身皱眉斥责:“三弟,你怎么回事?使署被攻击,父亲出事,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让你暂时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你倒好,天天出去花天酒地。真是让人不省心。”
谢煊双颊酡红,看着他吃吃笑开:“我就是和朋友喝几杯小酒而已。”
他身旁的柳如烟柔声道:“二少别担心,三少是遇到朋友,多喝了几杯。”
谢珺冷声道:“多谢柳姑娘将人送回来,天色也不早了,我这里就不留柳姑娘了。”
柳如烟欠了个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又对旁边醉醺醺的男人柔声道,“三少,您好好休息。”
说完看了看沙发上面无表情的采薇,朝她点头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谢煊挣开陈管家的手,跌跌撞撞往沙发走,眨眨眼睛看向采薇:“咦?这位美人儿是谁啊?”
谢珺上前推了他一把,冷喝道:“老三,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连弟妹都不认识了么?”
谢煊趔趄了一步,好不容易站稳,又歪歪扭扭上前,走到采薇跟前捧住她的脸道:“哦!原来是谢家三奶奶啊,差点没认出来。”
扑面而来浓郁酒气,让采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对上的便是谢煊那双因为酒意泛红,但明显藏着某种情绪的黑眸。
她豁然站起身:“够了谢煊!既然你人都带回家里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谢煊眨眨眼睛,像是没听懂一般,吃吃笑了笑,然后直起身,踉踉跄跄往楼梯走,拖着长长的腔调,“离婚……离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