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姐。”班婳朝她拱手行了一个平辈礼,“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谢宛谕轻笑一声:“无可谓好不好,你们总算是来了。”
班婳看着这样的谢宛谕,神情中带着怜悯,再也说不出话。
“滚开,”蒋洛从殿里跑出来,他推开谢宛谕,看着下方密密麻麻地叛军,怒骂道:“容瑕,你这个贼寇,带着叛军打到皇宫,蒋家列祖列宗,还有上苍正看着你呢。”
容瑕任由蒋洛叫嚣,没有说话。
但是容瑕的沉默激怒了蒋洛,他趴在围栏上,骂得越来越狠,也越来越难听,整个后宫里,都回荡着他的骂声。
咚咚咚。
一声声紧急的敲锣打鼓声响起。
“太上皇病危!”
“皇上派人毒杀太上皇,快传太医!”
班婳听到太上皇三个字,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容瑕注意到她的表情,转头对手下道:“来人,把暴君抓起来,我去面见太上皇。”
“是!”
容家军的人冲上殿,毫不费力就把蒋洛给捆住了。
“老实点。”蒋洛还想挣扎,被一个大汉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他脑袋上的金冠都被拍掉,顺着玉阶叮叮咚咚摔了下去,滚了老远以后,才停了下来。
在夕阳下,这顶金冠只模模糊糊瞧得见一点点金光,其余的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蒋洛搬入大月宫以后,云庆帝就被迁往寿宁宫,倒是太后仍旧住在以前的宫里没有挪动。
班婳骑马来到寿宁宫门外,翻身下了马,她这才发现寿宁宫的名字被改为了寿康宫,没有心思管这种小事,她直接冲了进去。
进门以后,班婳发现这座宫殿十分冷清,殿外的花圃中满是没有打理的杂草,黄黄干干地与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花挤在一起,看起来乱极了。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到有几个宫女太监在角落里跪着,便问道:“陛下在哪?”
一个穿着蓝衣的太监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右边的角落,班婳朝他所指的地方走去,刚一进门便被里面的酸臭味加霉味熏得头有些发晕。
屋子里有两个宫女与太监正跪在床前哭,班婳进来她们也没有发现,反倒是躺在床上的云庆帝发现了他。
班婳走到云庆帝床边,看着床上这个衰老瘦弱的老人,竟有些恍惚,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庆帝,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云庆帝嘴唇青乌,眼眶发黑,耳鼻处有血渗出,明显是中毒过重的状态。
“陛下。”班婳给云庆帝行了一个礼。
云庆帝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这只手干枯泛黑,就像是失去生机的枯木,让人看见以后,很容易想到幼时听过的那些神鬼故事。
班婳在心底轻叹一声,握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粗糙极了,任谁也想不到,这本该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你回来啦,”云庆帝喘了半天的气,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婳丫头,待我死以后,不要让其他女人与我合葬,我有皇后便足矣。”
“陛下……”班婳喉咙里有些难受,“太医很快就来了,您不会有事的。”
云庆帝摇了摇头,口中吐出一大团血,“婳婳,这是朕的报应。”
班婳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朕、朕对不起你,”云庆帝突然睁大眼,“朕对不起……”
他放大的双眼忽然失去光泽,变得黯淡起来。
啪嗒。
一滴泪落在云庆帝的手背上,班婳把他的手放回床上,后退散步对着床跪了下来,然后行了三个磕头大礼。
“郡主,”王德从帐后走出,弯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班婳擦干净眼角的水雾,深吸一口气后对王德道,“鸣丧钟。”
王德往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道:“是。”
班婳低头,看到了王德缺了三根手指的手。
咚咚咚。
丧钟声响起,跪在神像前的皇后仓皇地站起身:“从哪儿传出来的丧钟声?”
“娘娘,是……是康宁、康寿宫。”
皇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她扶住身边宫女的手,哑着嗓子道:“寿宁宫?!”
“娘娘,”皇后身边很得脸面的嬷嬷连滚带爬跑了进来,“陛下……派人毒杀了太上皇,太上皇驾崩了。”
皇后只觉得一股股寒气直往嗓子里冒,她张大嘴半天才缓过气来,“宁王呢?”
“乱军打了进来,陛下被乱军抓走了。”
听到这些话,皇后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一直被囚禁在东宫的太子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身上穿着破旧的袍子,头发用布绳随意绑在身后,整个人犹如没有灵魂的木偶坐在床沿边,丧钟响起的时候,他才愣愣地扭过头,辨别着声音从哪个方向来。
蒋洛登基以后,就把东宫整个圈了起来,太监宫女几乎通通撤走,每天送东宫的吃喝之物少得可怜,他不要太子的命,却不把太子当做人。
连饮用水都不太足够的时候,就不用再提沐浴洗衣,在这一年里,东宫的人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太子的女儿饿得面黄肌瘦,后来还是皇后把她接了过去,保住了她的命。
坐在空荡荡地屋子里,太子忽然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知道,父皇驾崩了,他这个无能懦弱的儿子,没有能力护着他,也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妻女。
“婳婳,”容瑕站在寿康宫外一直没有进去,见班婳从里面走了出来,上前牵住她的手,“你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没事,”班婳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容瑕,“王德是你的人?”
“是。”
“难怪……”
难怪在她的梦里,王德会与新帝一起在天牢中称呼蒋洛为戾王,她一开始以为是蒋洛做了得罪王德的事情,现在看来,王德早就是容瑕的人。
王德在云庆帝身边伺候多少年了?
八年?十年或者是更久?
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王德就在云庆帝身边伺候了,容瑕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让一个大内太监总管为他所用?
“他曾受过家父的恩惠,”容瑕勉强一笑,“后来又受了我的恩惠。”
班婳没有问是什么恩惠,她对这些并不是太感兴趣。人生在世,恩怨情仇太多,有些比话本中的故事还要精彩,她若是要追求一个答案,那也太累了。
“主公,各宫的人都已经被控制起来,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容瑕的幕僚们找到了容瑕,这些人眼中饱含兴奋,似乎看到容瑕登基成为帝王,他们拥有从龙之功,风光显赫的那一日。
“尔等随我去东宫,请太子登基。”
幕僚们惊讶地看着容瑕,他们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怎么能够拱手让人?他们内心满是不甘,但却不敢质疑容瑕的决议,只能不甘愿地跟在容瑕身后,来到了东宫门前。
此时的东宫门外,不仅有容家军的看守,还有容瑕特意让人请来的朝中命官。当然不是蒋洛统治下的朝廷,而是云庆帝在位时,他任命的官员。
这些官员看到容瑕出现,纷纷后退向他行了一个礼。偶有几个怒目相对的人,容瑕也不管他们,径直开口道:“暴君已经被在下控制住,诸位大人与我一同进去,请太子殿下登基。”
朝臣们也不管容瑕究竟是什么心思,反正容瑕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能不废话的时候,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众人走进东宫,才发现里面非常不对劲,花草呢?伺候的下人呢?
外面晒着的那团黑黄之物是什么,被子吗?
院子里枯叶遍地,窗棂门上满是灰尘,这是多久没有打扫过了?来过东宫的人心里有些发酸,当年的东宫纤尘不染,精致讲究,哪像现在……
东宫主殿正门大开,太子与太子妃坐在殿内,屋子里非常昏暗,门外的众人甚至瞧不清两人的神情。
“微臣恭迎太子殿下登基。”
暮色降临,容瑕站在台阶下,姿态恭敬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子妃神情有些激动,虽然殿内没有烛火,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仍旧忍不住期待地看着太子。
只要殿下登基,那她就是皇后,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然而她激动也好,期待也罢,太子没有任何反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殿外的众人,忽然开口道:“我才能有限,担不得天下大任,成安侯请回吧。”
“太子乃是陛下嫡长子,顺利天命乃理所应当,怎能妄自菲薄,”容瑕再次行了一个大礼,“微臣恭迎殿下登基。”
“顺应天命……”太子忽然笑了,“天命注定我蒋家皇朝已亡,我又何必强求。”
“殿下!”太子妃石氏惊诧地看着太子,不敢相信他竟然拒绝登基为帝。
容瑕眯眼看着昏暗的屋子,忽然道:“为何不掌灯?”
“回、回侯爷,我们东宫没有蜡烛,到了夜里无法掌灯。”一个面黄肌瘦的太监跪在容瑕面前,肩膀还忍不住在瑟瑟发抖。
“竟然连蜡烛都不给你们,蒋洛还有没有人性?”班婳忍不住骂了一声,转头让人给东宫掌灯。
很快东宫各个廊下的灯笼都挂上了,正殿内更是亮如白昼。
大家看清太子与太子妃现在的样子后,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瘦成了这样?还有他们身上的衣服,丰宁帝的心性究竟有多残忍,才会毒害生父,虐待兄嫂?
即便在场有很多大臣是既不支持太子,也不支持宁王的中立派,看到太子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感到心颤。
太子站起身走出屋子,不过走出门口以后便停下了,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沐浴过,他不想让这些朝臣们知道他其实比看到的更加狼狈。
“我自认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父皇在世时,就常常称赞成安侯的才能,”太子目光落到容瑕身上,“成安侯心性仁厚,能力卓越,有治世之才。孤昨日梦到一仙人踏云而来,他自称青鸾使,说成安侯乃是挽救天下百姓的命定之人。神使有命,孤又怎敢违背。”
“所以请成安侯为了天下的百姓,登基吧。”
太子以前不懂人心权势,他现在明白过来,可是这个天下就要准备易主了。
“请成安侯登基!”
守在东宫的众位将士齐齐高声呼喊,并且单膝朝容瑕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
“既然神使有诏令,那么就请成安侯不要违背上苍的指令,顺应天命登基吧。”一个三品官员站了出来。
班婳朝这人看过去,此人是大理寺少卿刘半山。
“请成安侯登基。”
这次站出来的是姚培吉与周秉安。
“请成安侯登基。”
站出来的人更多,有些是班婳认识的,有些是班婳不认识的。
“这天下姓蒋,微臣又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可不可……”容瑕连连拒绝,似乎对皇位没有丝毫的窥视之情。
然而就算他不愿意做皇帝,其他人也不会容他拒绝,不知道是谁捧来了一件华贵的龙袍,他们扒掉容瑕身上的盔甲,把龙袍披在了容瑕身上。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这些人里面有心甘情愿者,也有不敢反抗者,更多的是墙头草,随波逐流,谁有权利,他们就依从谁。
“臣……”太子撩起破旧的衣摆,一点点缓缓跪了下去,“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如何愿意把大业的江山交到容瑕手里,可是如今天下百姓早已经不再相信蒋家王朝,就连朝臣也大都归顺了容瑕,若他当真顺着容瑕的话登基为帝,或许不出多久,他就会暴病而亡,他身边的人全都要跟着他陪葬。
因为蒋洛近一年的折腾,本就优柔寡断的他,早就失去了血性与胆识,他现在只求容瑕能看在表妹的面上,能让他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
太子妃看着跪在门外的太子,状若癫狂地摇头,她的男人是太子,就连在陛下面前,也不用行跪礼的太子,他怎么能跪在一个朝臣面前,怎么能?
怎么能?!
最终容瑕被朝臣们逼着穿上了龙袍,又被他们抬着去了勤政殿。
班婳没有跟着去,她站在东宫大门前,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太子,上前几步蹲在了太子面前,“太子表哥,你起来吧。”
“婳婳?”刚才人太多,太子根本没有注意到班婳,现在他见班婳身着银甲,战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于是苦笑道,“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