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则安认出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是古明,因为他外套上有显眼的户外品牌标志。
他佝偻着腰,头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我去看看他,”迟则安对夏尔巴说,“我认识他。”
夏尔巴没有阻拦,被氧气面罩遮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可惜。作为居住在喜马拉雅山上的民族中的一员,这位珠峰向导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
迟则安在古明身边蹲下,看见有过几面之缘的登山客双目紧闭,眉毛被冰雪覆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嘴唇青紫,意识模糊。
跟过来的夏尔巴碰了下古明僵硬的腿,摇头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古明就是在那时睁开了眼,他看向迟则安,眼神中早已没有之前的光彩,只剩下强烈的随时可能消失的求生渴望。
“不要走。”他说。
迟则安取下自己的氧气面罩,将它戴到古明脸上,但他的情况也依旧没有好转。
“我不建议你继续这么做,”夏尔巴劝道,“把氧气留下来,我们还有几小时才能回到营地,你难道想把自己赔进去吗?”
“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很难受吗?听我的,放弃吧,没有人会怪你,这可是珠峰。”
迟则安大口大口地喘气,长时间暴露在氧气稀薄的环境让他感到头痛欲裂,但那时他还太过年轻,还妄想凭借一点不服输就能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他无法形容重新戴上氧气面罩时,心里涌上的是怎样的绝望,只是仿佛看见一条分割线划开了眼前的世界。
那一刻起,那些让他骄傲的经历通通变成了过去。
从来没有什么征服大自然,古往今来所有的人类,都是一样的渺小。他们之所以能够站在顶峰,都只因为是雪山流露出来的一点怜悯的善意。
它允许谁来,不允许谁来,都全凭它的心情,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希望供人祈祷。
·
可乐杯里的冰块融化成水,在杯壁上浸出几串水珠。
水珠落到周念的指尖,让她感到一丝凉意。她不自觉地哆嗦一下,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迟则安。
她喜欢的这个男人,在她记忆里总是那么冷静而强大。可是从迟则安的讲述里透露出的,却是他同样也深陷在无措之中,没有丝毫还击的力量。
迟则安用薯条沾上番茄酱,放在嘴里咬着:“我们陪了他一个多小时,后来他已经认不出我。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中文、英文、家乡方言,表达得很混乱,到了最后已经听不出他究竟在说什么。”
“我离开前他还活着,但那时已经过了关门时间,再不走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一直觉得,他肯定还在看,看着我离他越来越远……”
周念握紧他的手:“这不怪你。”
“我知道。”迟则安笑得很苦涩,眼底有暗潮涌动,“就连古明自己,中途也对我说过‘你走吧’,可是下一秒他又会说‘救我’。”
没有人会甘愿被抛下,所以在古明最后的时间里,他的意识始终在拉扯。
同样被理性与感性拉扯的人还有迟则安,他无能为力,又做不到视若无睹。
“其实在去往大本营的路上,经常都会路过登山客的衣冠冢,越往高处走,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见路边有一具许多年前的尸体。大家都管他们叫‘路标’,那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警钟③,提醒你前面会有危险。”
“可是当真正有人在眼前遇险,感受和看见路标是完全不同的。”迟则安撑开手掌,把周念的手反握在手心,“所以那天回到营地,我就想再也不要登山了。”
“古明的父母骂我们是疯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也不忍心去反驳。你知道吗?他们去找那家赞助古明登山的户外品牌,人家拿出一份合同,条款里有写明他们不会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没了他连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都不知道。”
迷茫与悲愤让那对年迈的老人失去了理智,他们把丧子之痛发泄到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身上,歇斯底里地想要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迟则安叹了声气:“我多少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
周念抿抿嘴角,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是迟则安呢?
那天一起登山的人那么多,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古明不对劲的人。如果他像同伴那样提前下撤,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样没有上前帮忙,那他完全可以从这场舆论的漩涡里抽身离开。
可是她又不能将这一切怪罪到古明身上,因为他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死会给这位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所以也没有人可以去责怪。
“我不应该问的。”周念非常后悔,她抬起脸望向迟则安,“如果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告诉我不要问,我会听的。”
迟则安笑了笑:“没关系,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过去,而不是稀里糊涂地就喜欢上我,却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真的不要紧吗?”周念还是不放心。
“嗯,你愿意听,听完后没有放弃我,这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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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麦当劳离开,沿着展览中心外的人行道往前走。
这一带不好打车,他们打算步行到最近的地铁站。
谁知走到半路,就看见路边有一个展位,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在那儿发传单,见到迟则安后纷纷露出同道中人的表情,热情地把传单递到他手里。
迟则安接过一看,是燕都明年春季马拉松报名的传单。
“想参加吗?”他侧过脸问。
周念看了眼日期:“你去我就去。”
迟则安笑了起来:“每次马拉松救援队要去帮忙维持秩序,我不可能参加。”
“啊?”周念顿时有些失落,“那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狂热的马拉松爱好者。”
把传单塞进口袋,迟则安搂过她的肩问:“那以前怎么会想参加的?”
“我以前……”周念眨了眨眼,轻声开口,“以前是……是我有什么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我就会跟自己说,去跑一次马拉松,如果跑下来了就去做。”
迟则安一愣,没想到马拉松还有这种推动作用。
“其实去榆清山也是一样的。我那时候在微博上参加了好多抽奖,全是平时不敢告诉家里人想试一试的,我就想如果中奖了就去,没有中奖的话就算了。”
“……”
周念咬咬嘴唇,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特别傻啊?”
迟则安弯起嘴角:“不傻,”他顿了顿,继续说,“那你现在有什么愿望吗?我猜一定有。”
周念被他引诱着认真地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有。
刚才在苏绣展上,她把那个秘密告诉迟则安的时候,心里就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但是她不敢说。
“让我猜一下,”迟则安看她一眼,想起离开展览中心时她无数次的回眸流连,“你希望以后也能开个人展,对吗?”
周念轻呼一声,没想到居然被他看出来了。
“要不要试一次?”他问。
周念小声地反问:“试什么呀?”
“现在去填表报名,如果这次的成绩比上次好,那就给自己定下开个人展的目标。”
周念赶紧摇头:“真的很难的,我外婆都没开过个人展。”
“我爷爷也没爬过雪山。”
“……”周念一时语塞。
见她站着不动,迟则安直接走向展位,站在印有报名渠道的易拉宝前,冲周念扬扬下巴:“来不来?”
周念慢吞吞地走过去,一时五味陈杂。
不得不说,迟则安的行动力超出她的想像,但同时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那些她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的愿望,被他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就像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就等她一步跨出去。
易拉宝的正中间有一个显眼的二维码,周念知道只要用手机扫一下,就可以开始填写报名信息。
“如果我参加了,”她拿出手机,望着他,“你会来接我吗?”
不光是一场马拉松,还有她那个小小的渺茫的愿望,等她到达终点的时候,会有人张开怀抱迎接她吗?
迟则安点头:“只要你来,我就去终点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①夏尔巴:生活在珠峰的民族,这里统称在珠峰担当登山向导的人。
②关门时间:两点之后不能继续登顶的规定。
③“It’s like,wow–it’s a wakeup call.”by Ed Viesturs
第44章
迟则安监督周念填好报名信息,才奖励式的摸摸她的头,对她的表现露出满意的笑容。
周念感到好笑又无奈,她怀疑是两人的身高差导致迟则安太顺手,所以他有事没事总喜欢顺手在她头上揉两下表示亲昵。
眼看扎好的头发又被揉乱,她忍不住小声威胁:“你再这样我闹啦。”
迟则安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像是拿准她闹不出什么名堂。一个连生气都不会大声吼人的女孩儿,她的威胁顶多只能在他心里挠痒。
两人进了地铁站,站在黄线外等地铁。
周念把屏蔽门当镜子用,解开发绳整理头发。
迟则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的头发比夏天时长长了不少,散开后垂在锁骨下方,浓密而有光泽。发绳绑过的黑发有稍微弯曲的弧度,配上那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很像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
她用手指当梳子,把黑发抓成一束,很快就重新扎好一个马尾,然后又将发圈周围的头发往外扯了几下。
迟则安很不理解:“扎紧了为什么又扯出来?”
“这样会蓬一点,从侧面看比较好看。”
迟则安往旁边站开一步,双手抱怀看了老半天,只觉得从侧面看过去,能很明显地看出她被风吹红的鼻尖小而翘,显得轮廓精致且秀气。
“没看出来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作为一个头发短到连梳子都不用的人,他确实无法通晓其中的玄妙。
周念转过脸偷笑,却不知她的笑容完全被屏蔽门照了出来。
一点浅浅的笑意,从她的唇角爬到眉梢。倘若周念此时能看一眼屏蔽门,那么她一定会发现,她现在笑起来比以前要显得快乐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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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展览中心回家,地铁不能直达。
换乘站在CBD附近,他们差点被人群冲散。迟则安抓紧周念的手,好不容易才挤上了回家的那班地铁。
车厢里挤得仿佛沙丁鱼罐头,周念缩在角落里,看着迟则安把登山包放在她的脚边,自己则一手抓栏杆,一手撑在门上,替她挡住了拥挤的人群。
她被圈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每回地铁停下时,脑袋都会由于惯性撞到他胸前。
几次之后迟则安看不下去了:“你扶着我。”
“扶哪儿啊?”周念眨了下眼。
迟则安直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人挤人的车厢里,他们本来就已经靠得足够近,姿势再一变化,看起来更像是她紧紧地抱住了他。
周念咬紧嘴唇,耳垂粉红。
尽管知道别人不会注意到他们,她还是感到一阵羞涩。
为了缓解害臊的情绪,她轻声问:“下一次带队是什么时候啊?”
如果他很快又要离开的话,她就打算把工作时间再调整一下,可以晚上多加加班,尽量多抽出几天和他待在一起。
迟则安叹气:“我才刚回来,你就想赶我走?”
“……不是的。”周念小声否定,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擅长找话题。
“快到年底了,许多地方都封山不准进,”迟则安说,“而且不少公司都开始忙年终结算,出去玩儿的人很少,我应该会闲到过完年。”
“真的?”她惊喜地抬头。
迟则安嗯了一声:“也不是完全没事做,但基本都会待在市里不出远门。”
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以往每年冬天来临,他都会因此感到郁闷,但是今天说起这事,他却由衷地感到高兴。
可以留在燕都,女朋友想见他的时候随传随到,而不是通过微信和电话遥远地联系。
迟则安想了想,提议道:“等你忙完这阵,抽时间好好玩一玩?”
明明自己还是户外领队,可自从周念来了燕都,他都没带她在附近玩过。这一点始终让迟则安感到很愧疚,她不吵不闹不代表他就能心安理得。
周念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想去哪儿?”迟则安迫不及待地筹划起来,“燕都周边的话,我知道有几座矮点的山可以连穿,玩起来也不会累,四五天时间就能搞定。”
周念没说话,他继续提议:“或者南康峡谷也可以,两天重装或者一天轻装都行,东西我来背,你只管玩儿好。”
见她还是没表态,迟则安愈挫愈勇,“响水涧呢?再冷一点就可以去看冰湖,挺漂亮的。”
周念嘴角抽了几下,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个问答。
题目是有个玩户外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有人痛不欲生地发表了长篇大论,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普通男朋友约会带你吃西餐,而户外男朋友约会带你去跑山”。
现在她终于深有体会了。
可是看着兴致勃勃计划旅行安排的迟则安,周念实在不忍心吐槽。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和谁一起去,更何况她对户外本来也感兴趣。
她笑了笑说:“好呀,你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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