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迟队再见、迟队慢走”的吵闹声中,迟则安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独自走向通往地铁的通道。
然后他半途拆返回来,顺便给周念打了一个电话:“你那个展览在哪里?”
周念报上地址,小声问:“你要过来吗?离机场有点远哦,而且还是苏绣展哎,我猜你应该兴趣不大。”
迟则安说:“没事儿,我过来看你。”
那边顿时没了声,好半天后才传来一句:“好呀。”
排队等了一辆出租车,迟则安把登山包扔到后座,用手机查了一下苏绣展的新闻,然后皱了皱眉。
电话里周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而且这个展览会连续在燕都开三天,通常情况下来说,她没必要专门选他回来的这天去看展。
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她最近工作太忙,只有今天有空。
当然客观而言,还有一个可能性是周念并不是很想见他,但迟则安直接认为这不可能。
出租车几乎横穿了整个燕都市区,才把迟则安送到了展览中心门外。
来看展的人并不多,他在售票口买好票存好行李,便给周念打电话通知他到了。
没等几分钟,娇小的身影便从展厅二楼快步走了下来。
周念一眼便看见了迟则安,他身上的气质与苏绣展格格不入,站在那里宛如一个便衣保镖,好几个进来参观的人都被他吓得绕着走。
她连忙过去把人拉走:“刚下飞机?你可以在家里等我的呀。”
触手的皮肤还是很软,但迟则安却意识到有点微妙的不同。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周念的手腕,果然看见食指上贴着一个防水的创口贴。
“怎么弄的?”他沉声问。
周念愣了一下,恍惚地眨了眨眼。
他们一周没有见面了,她原本设想的场景,应该是在他家或者她家,他们可以先热情地拥抱一下,再聊一些亲密的话题。
如果迟则安想亲她,她也会果断同意。
可是他直接跑来了展览中心,大庭广众之下拥抱或接吻显然都不可以,但至少应该先找个人少的地方聊聊天。
毕竟她这一周以来,真的好想他。
但是迟则安刚才问那句话的时候,有点凶巴巴的,加上他拧紧的眉毛,看起来很有攻击性的样子。
周念小声说:“不小心被针扎的。”
迟则安又问:“是赶那个什么剧组的衣服?”
“嗯……”周念点了点头,看见他瞳孔的颜色倏地变深,“怎么啦?”
迟则安眉头紧锁,安静地看着她。
看上去还好,没有黑眼圈,也没有脸色苍白,不像是过得非常辛苦的样子。他稍微松了口气,谁知周念趁机把手抽了回去。
“哎?”迟则安下意识伸手去抓。
周念咻一下把手背到了身后,同时还退开一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躲什么?”他不解地问。
周念也皱起眉毛:“你刚才看起来有点凶。”
迟则安一怔,他轮廓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肤色的关系,经常会被人误以为脾气不好,特别是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随时会准备教训人。
他揉揉眉心,说:“不凶你,手给我看看。”
见他表情恢复平静了,周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太好吧,周围还有人呢。”
“……”迟则安看了看四周,果然有几个老年人正警惕地瞪着他,似乎怀疑他是欺负小姑娘的坏人。
他干咳几声:“那先看展。你是不是楼下已经看完了?”
“没事,从头看一遍也好。”周念说。
迟则安没有拒绝,因为他发现话音一落,周念是认真地从第一排开始看起了。
这是她喜欢的东西,迟则安想,就像他喜欢登山一样,周念喜欢苏绣。
她在欣赏橱窗里的绣品时,变得比平时更加安静,她会在每一幅绣品面前停留很久,像是在观察丝线的颜色与针法的分布。
作为一个外行,迟则安跟着逛了一段,也看出一些门道。
这不是夏天时他陪姥姥去参观的那种有很多人参加的工艺展,今天这个展览的绣师都是同一人,这是一场个人展。
展厅的壁挂电视上正在播放那位绣师的生平介绍,迟则安留意了一眼,发现那人比他想像中要年轻许多,今年才三十五岁。
周念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了一会儿:“她很年轻吧?”
“三十五,在你们这行应该算。”
刺绣是一门需要多年积累的行业,周念的老师年映春,直到五十岁那年才成为一代大师,而她的大姨父徐向亭,四十出头也只能在苏城小有名气。
三十五岁就可以在燕都举办个人作品展,是一个相当值得骄傲的成绩。
“因为她年轻,所以你就抽空来看展?”迟则安侧过脸问她。
周念浅浅地笑了一下:“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绣品形式很多样。”
迟则安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如此。
不论是从屏风到礼服的装帧形式,还是从蝴蝶到星空的绣制主题,展厅里数十件绣品都在向众人展现苏绣拥有的诸多表现形式。
周念站到以一幅蘑菇云为主题的挂像前,轻声给他介绍:“你看她在这里用的针法,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迟则安凑近了也看不出名堂,但他还是问:“你也不会?”
周念摇了摇头:“我老师会,这其实是以前皇宫里用的古法刺绣,要看很多历史书才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迟则安没有出声,因为他看见周念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那失落眨眼间便消失了,周念又换回了笑脸,伸出手对他说:“所以你看,我手上被扎到的地方,都是练习新学的针法才会受伤的。”
“……不是因为赶工?”迟则安诧异地看她。
“当然不是啦。但老师说希望我能在这次的绣品里加入传统针法,我才刚开始学,所以才会变得有点忙,”周念踮起脚尖弹了下他的眉心,力度很小,更像是抚摸,“所以不要生气哦,等我忙完了就能陪你啦。”
迟则安笑了一下。
周念的心思那么敏感,竟然也会有猜错的时候。
他刚才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心疼。
以为她没有照顾好自己,以为她因为太累才会不小心伤到手指。
两人继续沿着参展路线往下走,一幅长达十米的绣品在墙面上展开,这一回迟则安也能认出来,上面绣的是唐宋八大家和他们的代表作。
想想他给姥姥订制的礼物,就足足花去周念三个月的时间,眼前这幅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日夜日才能完成。
周念同样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弯曲的走廊,正好没有其他人经过。
她碰了碰迟则安的胳膊,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迟则安配合地弯下腰,“什么?”
周念将嘴唇凑到他耳边:“年老师说,如果我能掌握她教我的针法,明年她可以带我去博物馆修复文物。”
近在耳边的呼吸,轻轻地刮过他的耳廓。
修复文物,迟则安从未想过这件事会与他有任何关联。无论直接或是间接,这都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
然而就在刚才,周念在他的耳边,满怀欣喜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她的追求与她的骄傲,都在这瞬间绽放在他的周围。
迟则安抬起眼,看到无数灯光都落入了周念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极了他在最荒芜的草原看见过的星空。
“那,加油?”他柔和地放低声说道。
周念弯了弯眼,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笑意。
那天年映春告诉她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差点没敢相信。不是立刻带她去,也不是明年一定带她去,仅仅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可能,都让她几乎按捺不住想要立刻告诉所有人。
但她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迟则安回来,才第一个告诉他。
“桃源”和“风”的灵感都来自于迟则安,而同样也是他给了她勇气,让她敢在采访里展示自己的作品。
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如同蝴蝶效应一般,悄然地发生了改变。
·
走出展厅的出口前,周念一遍又一遍地回头张望。
迟则安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说:“别羡慕人家了,以后你自己也开一个展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绣师想办个展好难的。”不仅需要名气与艺术性,还需要有足够撑起一次展览的作品数量。
迟则安去储藏柜取包,打开柜门时说:“有多难?十年做不到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总有一天能办到。”
周念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
“迟哥,”她软软地喊他,“你会一直登山吗?”
他点了点头:“你呢?一直做苏绣?”
“应该也是,“周念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对其他工作都没兴趣,“但我还是有点好奇,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要放弃登山?”
迟则安顿了一下,他把登山包背到肩上,和周念并排往外走,许久之后才说:“有过。”
周念抬头看他,他眼睛里那些压抑的情绪又翻滚了出来。
“你不想说就别说啦。”她想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迟则安说:“没事儿,反正迟早会告诉你,”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附近找个地方吃饭,慢慢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9点来继续说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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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展览中心的地理位置偏僻,目前唯一进驻的餐饮店就是麦当劳,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也不多,一副让人担心它会倒闭的样子。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念怕一份套餐喂不饱迟则安,把自己的薯条分了一半给他。
迟则安笑了一下,直接过入主题:“关于珠峰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那个登山客叫古明,他的遗言是由你转达的,但他父母认为你没有救他,所以找你闹了一阵。”周念喝了口可乐,抿抿嘴角,“剩下的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
和前俱乐部解约,加入暖峰认识老于,还有和前女友分手。
“嗯,基本就是大多数人知道的那些。”迟则安点了下头,想了一下该从哪里说起。
他已经很久没和人聊那天经历的一切,他曾经也以为不会再有一个女人,愿意听他说在那八千多米的高峰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往前是他雄心万丈以征服大自然为荣耀的时期。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切都是最好的状态,体能、家境、天赋以及野心,迟则安一样不缺。他用三年时间进行系统的训练,将一座又一座的雪山踩在脚下,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拿到了允许向世界最高峰发起冲刺的资格。
然后在圆梦的那一天,同时迎来他出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挫折。
“我和古明在国内的时候并不认识,但在加德满都见过一面,”他提起往事时语气平静,“从南坡上珠峰的人多半会在加德满都采购最后的物资,然后再飞去卢卡拉机场,从那里徒步去珠峰大本营。”
迟则安咬了一口汉堡,吞下去后继续说:“我在一家装备店见到他,大家都是中国人就聊了几句。他告诉我,他的登山费用都是由一家户外品牌赞助的,为了噱头玩大点,他一直练的是无氧登山。”
周念错愕地开口:“去八千多米的地方也不用氧气吗?”
“对,真正的挑战极限,拿命去搏。”
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样的登山方式,周念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但是她不由得想,那位叫古明的陌生人,在选择无氧的时候,想必应该考虑过将来可能发生的后果。
“我到大本营是五月八号,”迟则安把日期记得很清楚,“抵达距离顶峰最近的C4营地是在五月十四。那天上午我在营地见到了古明,他看上去状态还好,见了面还会跟我开几句玩笑。”
迟则安的眉间皱起一道沟壑:“他跟我说,明天顶峰见。”
周念惋惜地叹了声气,古明没能和迟则安在顶峰见面,他死在了迟则安下撤的路途中。
“半夜的时候,我和同伴还有两个夏尔巴①一起出发冲顶。出发后没多久,其他人就因为体力不支提前下撤,最后只有我和剩下的那名夏尔巴一起上去了。”
“我一路都没见到古明,以为他改变计划或者决定放弃,这在雪山上是很正常的事。”
话说到这里,迟则安沉默了很久。
周念捏紧一根薯条,不清楚是否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她早已知晓故事的结局,却依然对冰冷的真相感到本能的忌惮。
她下意识伸出手,掌心覆上迟则安的手腕。
他的手有点冰,但脉搏还算平稳。
迟则安闭了闭眼,四年前的一幕在脑海中依然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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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在八千多米的高山之上,珠峰著名的希拉里台阶竟然人满为患。
想要登顶的人排队等候在这段狭窄的通道下方,焦急地期盼上面的人能快一点。然而那天天气不好,风有些大,虽然不至于无法攀爬,但多少影响了人们行动的速度。
夏尔巴用英语跟迟则安说,那些人应该来不及登顶了,最明智的选择是现在就选择下撤。否则等关门时间②一到,还留在外面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而正如夏尔巴所说的那样,迟则安看见队伍逐渐分流,不少人决定先回营地。视野在那一刻明朗许多,眼前出现了一个让他感到眼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