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打动这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的心肠。
但他的目光,不过在她那张和自己妻子大乔略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庞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满了冷漠,没有半点的悲悯。
他在身后那个老太监压抑的恐惧目光注视之下,转身出了宫舍。
他才三十岁,便已君临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业道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
至此,他的仇敌尽除,他想让他们死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了他的手下,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他争锋,这秀丽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尽都为他掌有。
这一刻他本应当兴奋,片刻之前他的将士们欢庆胜利的狂呼之声也仿似依旧充斥在他的耳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
或许是这样的破城和胜利,他此前已经经历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的后帝,也不过只是他的一个目标而已。现在目标终于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丝茫然,乃至寂寥。
一种独自登顶,四顾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浓烟滚滚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杀人、放火乃至奸淫的方式来宣泄破城后的情绪。城民的痛苦呼号、呻,吟,他如同没有听到,因为这座城池里的民众,曾帮助后帝抵抗他的到来,所以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直到第二天,闻讯匆忙赶到的他的丞相公孙羊前来劝阻,他才终于下令,停止屠城。
从他登基后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过征战。他回到洛阳后,任用能臣,开辟税源,充盈国库,用以填作军饷,支持他和匈奴作战,数年之后,大燕铁骑终于占领了匈奴的王庭龙城,将生活在这里的匈奴人远远地赶到了北边,彻底绝迹于龙城一带。他的后宫里,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进,但从没有哪一个能得他长情,即便在龙床上宠幸过一段时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于被他立为皇后的苏女,这几年间,他已很久没有召幸过她了,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相互倾轧争宠,感到倍加的厌烦和轻视,少年时候的往事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深宫高楼,回忆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时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石头的心,才会重新慢慢地软和下来。
也只有那种时刻,他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一种无处可以遁形的孤独。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还在世,必定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今日的模样。
但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经去了,他的母亲只需尊优奉养,后宫里的女人无法令他脚步停驻,这世上更没有什么人再可以软化他从十二岁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种子的那颗心,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后的第二年,他便不顾公孙羊和朝臣的反对,又继续发动了征服西域的战争。陆陆续续数年征战,他终于亦达成了心愿,将大片臣服于己的西域之地,纳入了大燕的版图。
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伟业,令大燕帝国耀武扬威加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颂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还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来得及拆阅,就在这一年,黄河从滑县决河,大水淹没了豫东北、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夺泗入淮,无数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冲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
从大燕建国后,便一直苦于重赋徭役的民众终不堪压榨,各地暴,乱纷起,他被迫镇压,终于平定暴,乱,这时噩耗却又传来,他一直极为倚重的丞相公孙羊为治水抚民,病死于外地,临死之前,给他上了一封劝谏书,称因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国祸患四伏,劝君王治水抚民,停息干戈,还民以宽政。
从前那些追随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旧日将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战死,或隐退,或慑于他的一向独断,不再发声。
身边也就只剩下公孙羊,还会不惧曾数次触怒于他遭到贬谪的经历,依旧时常上言苦谏。
如今,连最后的公孙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他终于有所触动,停朝了三日,最后亲笔下了一封罪己诏。
然而,就在他决定颁布休养生息政令的时候,接着,巴陵之地,再次爆发了流民之乱,短短数月,人数便多达数十万,据称贼首,便是从前那个曾受后帝招抚,硬生生阻了他灭后帝将近两年时间的绿眸。
他大怒,心中那头恶兽再次脱笼而出,他不听卫权等人苦劝,决意亲征,出征之前,他于寰丘祭天,起誓镇灭此乱,杀了绿眸之后,将牧天下之民,再不轻启战争。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挟着满腔复仇之念,统领大军南下,绞杀巴陵乱军。
他节节得胜,高奏凯歌。
数月之后,和流民乱军的最后一战,战于一处名为望乡的荒僻野地。
当地巴陵人的传说里,这里便是死后亡灵割断前世的一切羁绊,回望故乡最后一眼的地方。
望乡的荒野,变成了修罗屠杀场所,乱军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战甲染血,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淋漓的快意,最后他杀的兴起,摆脱了亲卫的簇护,一骑纵马在前的时候,一支流箭,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气,朝他疾射而来。
当他那双被血充盈了的双目看到的时候,流箭已经赶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一凉,便感觉到冰冷的坚硬金属穿透了他柔软的没有任何保护的那块皮肉,笔直地插了进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腾到了极点的血液,也在瞬间冷凝。
片刻之后,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咽喉被金属刺破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痛楚。
风起,云卷,战旗猎猎。
身下那匹曾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汗血宝马,仿佛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忽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发狂将他甩下了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耳鼓里也充斥着他那些亲卫们惊慌的喊叫之声。
“陛下!陛下——”
渐渐地,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晃动人影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
停留在他那双充血眼睛里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他头顶之上一片飘着白云的蓝天。
天空蓝若澄明宝石,云朵也洁若白贝。
甚美。
为何从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挣扎着,艰难地从插入异物的气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响起。
魏劭大叫了一声,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公孙羊错愕的表情。
魏劭整个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心脏跳的剧烈无比,几乎便要蹦出了喉咙。
公孙羊吃惊不小,急忙后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惊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战舟已靠岸,主公迟迟未出舱室,我便斗胆登船来唤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梦魇?”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在昨夜那间舱室里。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阳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传来夹杂着号令的高低远近脚步之声……
南柯一梦?
幸而,一梦!
他猛地看向公孙羊,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魏劭前日亲上战舟追击刘琰,公孙羊便在港口等候。终于等到战舟返港,却听雷炎说他似还沉睡未醒,想是过于疲惫了。公孙羊觉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过来。见他醒来,神色奇怪,忽又这样目光诡异地看着自己,即便从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渐渐被君侯看的后背寒毛直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笑了声:“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朝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先生你还没死!太好了!”
君侯手劲奇大,公孙羊两个肩膀被他一握,骨头都似要裂,又被他晃的头晕脑胀,强忍剧痛,呲牙道:“主公这是何意?”
魏劭这才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手,搓了搓,朝公孙羊投去歉意一瞥,转过身,飞快地推开了舷窗。
一阵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迎面扑涌而入。
魏劭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道:“刘琰已诛,我这就去东郡接女君母女。”
公孙羊压下心里的诧异,忙道:“主公暂且留步,我还有一话要说。如今天下一统之势,业已成形。民亦不可无君,各地推举的耄耋望公也陆续到了洛阳,请主公顺应天命君临天下,以期为黎民造福。洛阳民众亦欢腾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颔首:“我会去信给祖母,其余事先交给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阳,再议定细节。”
第163章
魏劭那日清早离了东郡之后,转眼数月过去了。
冬去春来,时令入了三月。
季春,“桐始华,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三月初三这日,上巳节也随了春信,再次来临。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时代,到了这一天,南方诸国便有祓禊风俗,男女老幼倾城而出,来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执兰草沾水拂洒全身,赤足洗濯发肤,以祓除旧年不祥,盼消灾去病,一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上巳又是女儿节。从前小乔还在家中,母亲也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亲和丁夫人一道都会带上各自的女儿,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庙和民众一起参加花神春祭,为女儿祈福求安。
自从小乔母亲去世之后,那么多年里,乔家杂事纷纭,春祭便也停了下来。
今年却不一样了。乔家虽刚经历过巨大变故,但却犹如重获新生,大小乔两姐妹又各自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聚在家中,刚前两天,比彘也从南方回来了,路过东郡来看望妻儿,今日还在家里,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阴霾,早早预备好要带着双乔姐妹过这个久违了的女儿节。
一大清早,乔家大门之外,装饰了昨夜新采兰草的马车就已停好,贾偲带着护卫整齐列队站于一旁,耐心等着乔家女眷出门。
片刻后,听到一阵妇人欢快笑语之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见丁夫人带着大乔和女君被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小公子鲤儿被乳母抱着,比彘抱着腓腓,一行人从照壁后现身。
女君今日穿了浅绿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樱草绢地薄帔,一管细腰,大袖裙裾的下摆绣精致的兰草花卉,乌黑长发梳髻于脑后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条缎带束缚,以防被风吹乱,这一身宛若少女的装扮,既应节令,又清丽无俦,明眸睐处,似宝珠生辉,与她同行的大乔一身鹅黄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丽无比。
两人说笑并肩而来,裙裾曳摆。贾偲不敢细看,忙命护卫随自己退到了大门两旁,屏息等着女眷们出门登上马车。
腓腓很快要满周岁了,如今不但愈发如玉似雪招人疼爱,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牵着,甚至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路了。她上月开口,含含糊糊叫出小乔阿娘,如今叫的已经很是顺溜。
腓腓的头发生下来就很浓密,满月剃了胎发后,如今长的已垂耳畔,今天过她的第一个女儿节,一早起床,也被小乔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中分两边,扎出翘角小辫,各别一只小小的绢丝蝴蝶结,蝴蝶结是春娘亲手给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乔今日外衫相同质地颜色的嫩柳色小裙,脚上套着罗袜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来的时候,和她哥哥鲤儿一样,一手拿一支系着彩色丝带的兰草,另手却抓着块梅花糕。
已经在家中被阿娘关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还是和她喜欢的鲤儿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开心,一出房门就笑声不断,刚才遇到才认识没两天的姨夫比彘,丝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会儿被比彘抱到大门口,转头的时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贾偲就站在一边。
每次只要娘亲带她出去,这个叔叔就一定会露脸。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儿了,便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里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比彘便停下了脚步。丁夫人见她小模样可爱,逗她道:“腓腓这是要和贾将军说话?”
贾偲也十分喜爱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见她停下了脚步,亦转头微笑望着,便大着胆子,朝腓腓靠了些过去。
腓腓伸出她那只手背带着几个浅浅小梨涡的胖胖小手,先将梅花糕递给他。
贾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已将拿着梅花糕的那只小手收回,改将握着兰草的那只小手递向他。
递了一半,又缩回来。
低头一会儿看看梅花糕,一会儿看看兰草,仿佛犹豫不决。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仆妇们也都停了脚步,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犯难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舍不得?”
话音未落,便见腓腓仿佛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着,将那块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兰草齐齐都朝贾偲递了过去。
丁夫人和乳母仆妇们一愣,随即撑不住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