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在中山国,苏娥皇第一次遇到了乔女。
    见到乔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负的苏娥皇便不得不承认,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轻,貌美更是压过了自己。
    至于乔女身上带着的令她难用言语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觉的类似于美到了骨子里的那种特殊气质,更是她这辈子再怎么修炼,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时候苏娥皇的心里便埋下了妒忌的种。及至不久前,她来到渔阳,在鹿骊台下,仰头目睹乔女在万众将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台击响鼋鼓。
    彼时,台上大风袭她衣袂,台下万众应她呼声。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苏娥皇的脑海,从此再也挥之不去了。
    倘若说,之前的妒意还只是出于天性,那么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对这个乔女做什么了。
    仲麟倘若不喜欢她,她要乔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宠于她的夫君,还要拿走原本该当属于她的地位和荣耀。
    倘若仲麟喜欢她,她更要将仲麟从她的手中夺来,让她也品尝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苏娥皇从出生起,便背负了“贵不可言”的贵格命论。对此,她自己从来也是深信不疑。为了让贵不可言成真,她亲手斩断少女时代的最后一丝天真情感。从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费思,心血用尽,甚至可谓蝇营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梦,她发现自己心血付诸东流,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甚至,远远不如原点。
    她失了青春,梦想落空,整个家族却又寄希望于她一人身上。
    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可怕?
    但这个乔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轻而易举地却拥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东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苏娥皇一直觉得,魏劭的心底里,大了他两岁、如同长姐,又如同启发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给他所留下的影响,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魏劭对自己始终是怀有旧情的。哪怕当年,十七岁的自己曾和十五岁的他告别,毅然远嫁去了洛阳。
    只是他这个人,从小时候起性格就隐忍,习惯将心思隐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经受丧父丧兄的巨大双重打击,性格变得更加深沉,乃至阴晴不定,也是理所当然。
    这次她借鹿骊大会机会终于踏入渔阳,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后,制造了那天的那个偶遇。
    也是那个偶遇,让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一开始,对于自己来到渔阳已经那么多天,魏劭竟然还分毫不知自己到来之事感到了些挫败。
    但这挫败感,很快就过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时,魏劭起先是拒绝的。
    但当她再以旧日游说他的时候,她观察他,见他迟疑了下,随后松口,应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这一点,令苏娥皇感到振奋,也更加确定,在魏劭的心里,自己依然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或许他只是还没有从当年自己另嫁给他造成的阴影里走出来而已。否则这么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边为何连个姬妾也无?
    只要能让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点,然后加以攻心。
    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做这样的事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设计里,倘若徐夫人如愿死去了,姜媪再设计将朱氏镇压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与祖母的感情,从此朱氏将再无翻身的可能。她再厌恶自己,也不过是条在儿子面前彻底丧失了人母尊严的可怜虫,根本不可能阻挡自己脚步。
    顺便,还能狠狠报复一下朱氏当日对自己接二连三的羞辱。
    但现在,她的精心谋划却失败了。不但如此,还折损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谓损失惨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备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大约也不得不暂时避开躲过风头。
    但她不会就此放弃。
    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情,韬光养晦,然后再好好另行谋划。
    她在少女时代曾看人,曾看走眼过一次。
    过去的十年,虽然竹篮打水,但其实也不算全无收获。
    至少,她练就了比从前更加精准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当下这个乱世里,日后绝对是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这一次,她不会再看走眼了。
    ……
    渔阳令带着乐陵医,亲自来到魏府,向徐夫人禀告乡侯夫人一案。
    乡侯夫人昨夜已经死去。
    乐陵医说,自己诊治的时候,觉得乡侯夫人的症状看似中风,但指甲绀紫,唇片肿胀,与中风略有不同,且病势远比中风凶猛,加上乡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惯常中风的年纪,所以取了乡侯夫人附于舌苔上的残液,细闻后,觉得应该是中毒。且剂量不小,是故发作迅猛,无药可救。
    至于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时还难下定论。
    渔阳令讯李家仆从,才知乡侯夫人名守寡,实风流。和家中数个男仆暗中有染。他严刑逼供。但这几个男仆,应该和乡侯夫人之死无关。
    因案情进展无果,渔阳令十分惭愧。徐夫人安慰了几声,送走后,自言自语般道:“看来,我这个老不死,是挡了什么人的道了。”
    钟媪望了她一眼,不语。
    “这乡侯夫人,据说从前在洛阳居留过一些时日?”徐夫人又问。
    钟媪应是。
    “你派人去洛阳仔细查她从前交游。查的越细越好。”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后吩咐道。
    ……
    小乔原以为,这件事会给徐夫人带去莫大的打击。如同上次魏俨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险虽然暂时清除,但起先她还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势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乔发现,这件事给徐夫人带来的打击,似乎远没她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过了几天,她的精神,看起来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经常下地走动。
    再过些时日,乐陵医来复诊,说可以停药了,只需再静养些时候,身体便能痊愈。
    小乔十分欢喜。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此后照顾徐夫人、管事、应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猫儿,晒晒太阳,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转眼,时令就进入了十一月。
    这天,小乔收到了来自东郡的一封家书。
    信是阿弟乔慈写来的。说他已经平安到家,也将阿姐手书转了父亲。伯父从使者处听得渔阳之行顺利,备受宽待,欣喜异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场病,卧床已有半月。以及其余一些零碎杂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乔慈离开渔阳抵达东郡后便立刻写下的。只是路上传递花费时日,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乔读完信,沉思了良久。这些天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念头变得更加强烈了。
    她终于下了决心。换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经过前些时日徐夫人的一病,小乔在北屋的地位,也几乎等同于在西屋了。
    仆妇见她来了,十分的恭敬。小乔往徐夫人房里去,在门口,听到徐夫人正在和钟媪说朱氏。
    事平后,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东屋。只是原本东屋里的仆妇全都被打发了,只留北屋派过去的几个仆妇。既为服侍,也兼看管之责。
    渔山大巫和郑姝已被渔阳令捉去投牢。因事情关乎徐夫人,是以暂时没有处置,只等燕侯回来亲决。
    徐夫人在问朱氏这几日的情况。
    钟媪应道:“早上我方去看过。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静了不少,看着有些呆滞。”顿了下,又问:“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来再断?”
    徐夫人道:“她毕竟是劭儿生母。如何处置,还是等劭儿回来再说。不过一个糊涂心眼人罢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气冷了,她那边供应,你留意着些,也别短缺了。”
    钟媪道:“婢知晓。”又道:“男君回来,应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报平安的消息。说战事顺利,年底前应能结束归来。
    外头仆妇报女君到。小乔被徐夫人招到身边坐下。
    闲话了几句,小乔道:“祖母,我想回东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许成行?”
    
    第80章
    
    小乔见徐夫人似微怔,看向自己,便说道:“我心知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夫君如今在外征战,祖母年事又高,方病一场,好也没几日,我合该安心在家,随祖母等候夫君凯旋才对。只是实在事出有因。今早我收到东郡阿弟的来信,说家中伯母病卧不起,已经有些时日了。我母亲去世的早,从前在东郡家中多蒙伯母的照看,待我犹如亲女。伯母无子,膝下只得一位我的阿姐。去岁我出嫁时候,阿姐那里出了点变故,人也不在家中。如今忽知伯母卧病,我心中很是牵挂。是故虽明知不该开口,依然求到了祖母的膝前。恳请祖母允许我回家一趟,等探过了伯母,我便尽早赶回。”
    小乔说完,双眸带着企盼,望向了徐夫人。
    徐夫人神色关切,等她说完,立刻道:“此为人之常情,何来不情之说?我生平最恨,便是‘嫁女泼水’之说。倘生养大女儿嫁人,余生便与母家割断往来,人情安在?你去便是,我这里无妨的。你将家中之事,该转的转下去,余者交待内管事。尽快动身。”
    稍沉吟,又道:“我唯一所虑,便是你的路上安全。好在幽州南下至冀州,全于劭儿掌属之下,一路必定无碍。待出了冀州,我传信郡守,派军甲持护你渡河,径直送你至兖州。你探病后,及早归来便是。”
    兖州幽州,中隔黄河,远不止千里之遥。小乔嫁过来,也不过才一年的功夫,这会儿便想回娘家,她自知也是难以启齿。
    只是这个念头,原本就有,在心里已经盘旋许久,加上此时正好又传来伯母卧病的消息,索性借机便提了出来。
    小乔也知道,挑了这个时候她开口了,以徐夫人的通达,就算心里不是很乐意,应该也是会允许的。
    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而且考虑周到。心里难免也为自己一直揣着的那么一点绝对不能叫魏家人知道的心思而感到愧疚。
    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那个令她曾梦魇了无数次,至今也不敢松懈半分下去的前世结局,她便告诉自己,做些防备是没有错的。
    祖母是真的好。加上这次的事。她若一直好好活着,于自己或者乔家,应该就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但祖母毕竟年事高了,这次虽然凭自己知晓前世有了提前防范,再加上几分的好运气,逃过了一劫。但日后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万一哪天祖母百年,剩下一个魏劭。就凭自己这一年来和他的相处经验来判断,一旦徐夫人没了,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翻脸,翻脸了又将如何?
    可以把事情往乐观的好的方向去想,或者去做。但绝不能不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
    哪怕魏劭在床上表露过对她再如何的迷恋,她也时刻不会忘记这一点。
    小乔便露出感激的喜色,向徐夫人拜谢。
    徐夫人含笑点头:“你且回去收拾行装吧。盼你伯母病体早愈,你也早些归来。我这里也预备些东西,你帮我带去,转赠长辈。”
    上回乔慈一行人来的时候,乔家给徐夫人和朱氏都备了厚礼。礼尚往来,她既然要回去,徐夫人回礼,也是常情。
    小乔再次拜谢。
    ……
    忙忙碌碌。因赶着回去探病,也没那么多讲究,准备了一天,次日,这个十一月的初,小乔拜别徐夫人,带着春娘离开渔阳,上了南下的驰道。
    魏梁这次随魏劭征战。徐夫人择虎贲郎将贾偲带三十二人护送小乔上路。所有三十二人都选自魏家虎贲亲兵,专护卫之责,极是信靠。出城后白天赶路,夜晚投驿舍。走的是一年前小乔北上送嫁的同一条道。
    犹记当时前途叵测,心情忐忑,而今忽忽一年已经过去了,虽日后如何依旧不得而知,但心境与一年前相比,却已大相径庭。依次过范阳、任丘、河间,七八天后,入冀州,再行个差不多小半个月,便抵达了广平。
    广平郡守早已经接到徐夫人的快马传报,接小乔一行人继续护送南下,渐渐靠近了黄河大渡。
    此时已经出行大半个月,这里也不再是魏劭的属地。越近中原腹地黄河一带,因多年兵乱,争夺不下,今日你来,明日我往,兵若盗贼,经过便刮地三尺,民生愈显凋零。驰道败坏,两旁田地渐废,白骨甚至有露于野。除了城郭,有时行走个半天,也难遇到鸡鸣村舍。即便还有人烟,所剩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罢了。
    比之去年小乔北上所见,更要荒芜上了几分。
    从犹如太平盛世的幽州出来,见到这样的荒败景象。虽然心知乱世之中,如是情景见惯不怪,但依然难免会有几分感触。直到再下去,渐渐靠近济北,这些地方,虽也动荡,但各处军阀势力相持,即便有战乱发生,也不至于经年累月地持续下去,沿途所见的村舍集镇,生气才渐渐地有所恢复。
    一个月后,到了十二月初的这日,小乔这一行人,终于进入了兖州的境地。
    第二天的傍晚,还没到达东郡,行在道上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对面来了一支打着乔家旗帜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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