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媪盯着地上那坨收在簸箕里的残面,忽然拿了,快步走到庭院角落那只养了金鲤的碗缸里,将残面连同汤汁一并倒了下去。
小乔上前,屏住呼吸,和姜媪一并,睁大眼睛望着。
缸里金鱼见到投食,起先游来争相啄食,片刻后,游水变的迟缓,再片刻,一只,两只,里面的五六尾养了多年的大金鱼竟都慢慢浮上水面翻了肚皮。
小乔看了一眼钟媪。
钟媪双目死死地盯着翻了肚皮的金鱼,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双目如起怒火,霍然转身,飞快往徐夫人房中奔去。
……
姜媪随了朱氏回到东屋,心情其实忐忑无比。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眼看那碗汤面就要送到徐夫人的手上了,竟然会被一只突然飞了出去的猫给撞翻在地。
想起乔女送猫出门时候,朝自己投来了的那一瞥,她就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乔女是不可能知道这碗面的内情的。
但为什么会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却飞了出去,恰好坏了精心筹划的大事?
按照先前的约定,后门之外,此刻应该有个人,正在等着她送去消息。
她感到坐立不安,后背犹如阴风吹过。想快些出去把消息递出去。偏朱氏不住地和她说话,在她面前骂乔女居心险恶,见不得徐夫人待见自己半分。
姜媪耐着心性劝说,终于将朱氏稍稍安抚下去,送她回房。自己匆匆正要赶去后门时候,听见院中一阵脚步声起,抬头,见钟媪领了七八个婆子进来了。
钟媪站在那里,两道目光犹如生满倒刺的冰柱,从头到脚,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番,并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两个仆妇便上来,将僵立在了门口的姜媪反手捉了起来。
朱氏在房里,出神了片刻,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的人,心里烦乱,起身正要出去呵斥,忽见门被人推开,钟媪出现在了门口。
朱氏一愣:“你来做什么?”
钟媪凝视着朱氏,道:“老夫人叫我请你过去,有事要问。”
朱氏不明所以。隐隐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她立刻想到了藏在自己房里的那个镇压人偶。心便突突地跳了起来。但转念一想,此事隐秘,不可能会让人知晓的。最后勉强定住心神,慢慢地起身,笑道:“可知是何事?”
钟媪淡淡道:“夫人去了便知。”
朱氏忐忑再次去往北屋,人一走,钟媪扫视了一眼屋子,吩咐下人:“把这屋里的人全部带去看起来。仔细搜查,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不许声张。”
最后她这么叮嘱了一句。
……
朱氏到了北屋。起先并没被允许入主屋。
她被仆妇带去侧旁一间耳房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不耐烦起来。几次起身要出去,竟都被门口的仆妇给拦住。
第三次被拦下的时候,朱氏终于发怒:“好大的的胆!莫非我的儿子不是魏府里的男君?竟如此慢待于我!”
“夫人请来。”
一个侍在徐夫人身边的仆妇忽然走了过来,说道。
朱氏恨恨盯了一眼方才阻拦自己出去的仆妇,往主屋而去。
她入内,看到房里只有徐夫人一人坐在榻上,闭目犹如入定。
朱氏停在距离她数步之外的案旁,望了她片刻,一时也不敢先发声。再等片刻,终于按捺不住了,小心问道:“不知婆母将我唤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独目盯着朱氏,始终一语不发。
朱氏心惊肉跳。
“你既不知,我这个老婆子就告诉你罢。钟媪,把东西都拿进来,给她看看。”
徐夫人淡淡地说道。
钟媪立刻应声入内,将东西摆在了朱氏面前的地上。
左边是一只装了死鱼的盘,右边是只人偶。人偶眉心,点染了一滴颜色发暗的血迹,看起来古怪而阴森。
朱氏一瞥到人偶,脸色立刻发白。
“这几条鱼,养在院中缸里已经数年。方才我往缸里倒入你一早捧来的龙须面,鱼便被毒死翻白。”
“这只巫蛊人偶,也是方才从你屋里找出的,上头正合老夫人的生辰八字!”
“你竟如此谋害老夫人。居心之险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钟媪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来,冷冰冰的。
朱氏眼睛睁的滚圆,视线从那几条早已经死僵了的鱼身上挪到人偶上,又从人偶挪到死鱼上,如此反复了数遍,整个人开始发抖,抖的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腿脚了,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号之声,猛地扑跪到了地上。
“不是我呀!婆母!我送来的面怎会毒死金鱼?一定是弄错了!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镇的不是婆母你啊!我怎敢对婆母你不利!我没有想害过婆母你呀,婆母你要信我呀——”
朱氏不停地呼号。
徐夫人的面上竟不见半点的怒色,神色平静,只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这面不是我做的!面里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姜媪叫我端面来给婆母吃的!”
朱氏仿佛突然想了什么,慌忙道,“快把姜媪叫过来!她一定知道!她能为我作证!”
钟媪道:“姜媪方才就供了,这面里的毒,是你让她去李姓乡侯夫人那里取来下在面里,意欲谋害老夫人的。姜媪还招供,你怕万一毒不了老夫人,又指使你的侄女去大巫那里求来了这个人偶施法镇压!你还有何话可说?”
朱氏如遭雷劈,脸色惨白,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一头栽到了地上。倒下去恢复意识后,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嘶声道:“让那个老虔婆来,我要撕了她!她竟如此陷害于我!是她叫我端面来给婆母你的!我记得清楚,人偶上头是那乔女的生辰八字!不是婆母你呀!那老虔婆害我!”
朱氏忽然仿佛福至心灵,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本也没想到要镇压乔女的,是那老虔婆撺掇我的!我更不敢害婆母你啊!婆母你要为我查明,不能教我担了这个罪名……”
徐夫人听到她口中说出本是要镇压乔女这句话时,眸光中掠过了一丝阴影。
她朝门口方向拂了拂手。
钟媪会意。两个仆妇便飞快入内,将依旧滚在地上不住喊冤的朱氏强行架了下去。
她人被架走了,那一声声的呼号余音,却仿佛还绕在房梁之上,久久回旋不断。
徐夫人定定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忽然闭了闭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钟媪一直望着她,见状慌忙上去,一把扶住。
“婢扶你躺下!请乐陵医来!”
……
入夜,魏府看起来依旧一片安宁。
乐陵医白天来过了。
徐夫人睡醒,钟媪服侍她喝了几口水。精神仿佛慢慢地开始恢复过来。
她的床沿边蜷着那只猫咪,闭目依旧昏昏欲睡。
徐夫人抬手摸了摸猫儿,问在旁的钟媪:“姜媪畏罪自尽前,还一口咬定是受朱氏指使?”
钟媪道:“婢已动大刑。只她当时一口咬定是受夫人指使。婢也派人将郑姝拘来,郑姝亦招,是听了夫人指使,才寻大巫施加镇压之法。”
“是婢的疏忽。竟没想到那姜媪如此快便触壁而死。”钟媪甚是自责。
徐夫人的手在猫背上停留片刻,忽道:“你说,以朱氏之胆,她敢如此谋害于我乎?”
钟媪迟疑了下,道:“姜媪自供是受夫人指使,从那李姓乡侯之妇手中获得蛇毒。只是婢听女君所言,似乎姜媪有将夫人玩弄于股掌之意。”见徐夫人看过来,又道,“婢白日派人去拘那李姓乡侯之妇,不料去后才知,妇人今早迟迟不起,家中仆妇起先以为睡着,后入房,见她眼睛睁着,神思仿佛也是清明,却手足麻痹,口不能言,仿似患了风病。忙请医士。医士也束手无策。如今便如个活死人般躺着。”
徐夫人皱了皱眉:“会有如此巧合?”
“婢也觉得巧合。已命渔阳令查案。”
徐夫人的手慢慢地继续摸着猫儿。猫儿醒来,伸了个懒腰,纵身跃下了床,出了房门。
徐夫人目送猫儿背影,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柔色。
“我孙媳妇呢?”
她忽然问。
钟媪道:“傍晚老夫人吃了药睡下去,女君还一直陪着。被我好劝,方才回去不久,说明早再来。”
“早上若非她来的及时,又机警防备,恐怕我此刻已经命丧我那凶愚儿媳之手了!”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
“老夫人想开些才好,勿动怒伤了己身。”
徐夫人缓缓摇头:“你不知,我有何怒之有?虽连丧子孙,家门不幸,但如今临老,非但有劭儿,还得如此乔女为孙媳。有失必有得,天道总轮回。我当知足才是。”
……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的事。
小乔拖着疲倦的两腿回了房,洗了个澡,扑到床上,就闭上了眼睛。
祖母前世的生死一关,终于有惊无险地渡了过去。
经此一劫,往后祖母和钟媪必定也会有所警觉。那只伸到了魏家家里的黑手,想再下手,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尽管结果还有遗憾,但接下来的往后,至少不用总再为祖母会被人戕害而提心吊胆。
小乔其实也已经满意了。
她闭上眼睛,很快地睡了过去。
第79章 12
出渔阳,过涿郡西南两百里,有一名为易的城池。
苏娥皇离开渔阳的车驾,不疾不徐一路行走,这日行到了这座城池,因人困马乏,身体不适,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几日。
她是曾经的宣帝之弟左冯翊公刘利的遗孀,出身中山国贵族之家,又与魏家沾亲带故,地位高贵,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体不适路停,以礼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侄儿苏信追赶了上来。见到面的第一句话,苏信便道:“我未按约等到人传来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离城。想必姜媪事败。”
苏信的神情,十分沮丧。
苏娥皇一双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过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复如常,淡淡地道:“败便败,何必如此沮丧?世间事不如意居多。我谋划之时,本就做好了事败的准备。“苏信见她如此淡然,沮丧便也一扫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乡侯夫人于睡梦间被我喂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离去。”
想到那个不管事成或事败,都要丧命的妇人,他终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见她对姑母很是奉承,且我与她往来谨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说事成,便是如今事败了,我料她这里也会无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杀她?”
苏娥皇道:“你怎知你与她往来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万一事败,她便不会将我供述出来?杀几人如何了?男子为图霸业权谋,伏尸百万,流血漂杵。我为所想,杀几个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妇人之仁?”
苏信被她教训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说的是。侄儿受教。只可恨姜媪无能,枉费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姑母又怎知那姜媪会为姑母守口如瓶?万一若经不住逼供,将姑母说出,如何是好?”
苏娥皇道:“世上最难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认清一个人真正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纵傀儡。”
“这个姜媪,非但不会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应当也自决了,以报我对她的恩情。”
苏娥皇微微一笑,道。
苏信怔怔地望着苏娥皇,半晌问:“姑母一向明谨过人,侄儿极是敬服。但有一事,侄儿不解,盼姑母赐教。此次虽事败,憾未能将魏家老妇除去,极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为何不借姜媪之手直接除去乔女,反而大费周章,苦心除那老妇?”
苏娥皇道:“乔女何人?不过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过也为兖州之地,何足惧?那老妇却不同。她对我成见极深,仲麟又对她言听计从,从无反对。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对我有心,也断不敢靠近。你长于骑射。射人先要射马,这道理当不用我多说。”
苏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维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侄儿五体投地!往后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贵加身,重振我苏家门楣,告慰祖宗!”
苏娥皇微笑不语。
刚才苏信问她为何不先除去乔女,除了她的那个回答之外,她并没有告诉侄儿,她之所以现在还不想动乔女,其实,也是出于一种微妙的,不肯服输的女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