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照方才堂倌指点,来到了后堂。
这悦福客栈在城中也算有名,为附风雅,于后堂辟了一个小庭院,种几杆黄槽竹。如今虽入了深秋,天气渐冷,但这黄槽竹耐寒,竿叶黄中泛青,于风中飒飒作响,也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小乔沿着一道走廊往后堂去,听到隐隐有笑声随风传来,稍近,看到一丛竹子侧旁,四五个男子正席地宴饮,或坐或卧,均二十上下的年纪,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五六,姿态俱都疏狂。听到坐于北向的一个年稍长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于临清县令,为他门客。某日一库房督贼曹一早兴冲冲来拜县令,云己昨夜做梦,梦到使君升官发财,特来禀报。县令起初欣喜,奖赏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责此人。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余几人冥思,纷纷不得解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库房督贼曹的职责应是夜间缉盗,他去睡觉做梦,如此失职,受责也是应当。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席地数人一怔,顿觉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过头去,见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说话的女子。她头戴一顶幂蓠,面被绢纱覆盖,身后伴了个中年仆妇。不知是何方来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青衫男子,与魏劭相仿的年纪,长身而立,腰佩长剑,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头认出了春娘,从地上起来,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点头,唤了声“郎君安”,递上壶酒。
小乔隔绢见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间带了疑惑,便道:“贸然来访,甚是失礼。前日多蒙足下千里传书,十分感激。今日路过,特来致谢。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宗忌听她一开口,便知她的身份,应是魏府里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见礼。其余几位他的友人见状,知这妇人应是有事来访。酒宴进行至此,也差不多尽兴了,纷纷起身告辞离去。经过小乔近旁,虽因幂蓠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薄绢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个年轻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语解破了作乐谜题,可见聪敏,甚是好奇,经过忍不住都多看了几眼。
宗忌送友外出,几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渔阳没几日,何时竟就结交了这样一位出众佳人,瞒而不报,下回定要作酒为罚。
宗忌既已猜到那妇人的身份,岂敢亵渎,忙矢口否认,迅速送友离去后返回。到了小乔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亲驾来此,有失远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处?但有,尽管吩咐。”
当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报。听比彘夫妇谈及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当初有恩于他二人,心下便也将她等同视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无别事,也不会特意亲自来这里见自己的,是故开口便这般说道。
小乔让春娘先行避开,后道:“我阿姐于信中特意提及足下,云足下交游甚广,为可信赖之人。故我贸然前来。实不相瞒,确实有求于足下。”
说着,掀开幂蓠遮面,露出面庞,向宗忌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宗忌视线落于她的脸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竟不敢再与她一双眼睛对望,只道:“蒙女君谬赞。但凡有事,女君尽管吩咐。宗忌肝脑涂地,以报答恩主当日相救之恩!”
……
小乔从悦福客栈出来,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黄媪密报姜媪鬼祟行踪一事,令小乔原本就紧张的神经再次绷的紧紧。
前世里,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乔、朱氏、朱氏身边的姜媪,还有那个首次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李姓乡侯夫人……
这么多的人,似乎应该是能够穿成一条线的。
姜媪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个李姓乡侯夫人是渔阳城中的贵妇,两人过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媪上门,也是说得通。
但是小乔的直觉却又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光从昨晚黄媪的描述来看,现在还不能判断姜媪悄悄去李姓乡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还是瞒着朱氏私自行动。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离家的这个当口,姜媪做出这样一件近乎鬼祟的事,这太值得怀疑了。
但中间,却又仿佛少了什么似的,令她始终无法将这些人的关系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还有那个李姓乡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来渔阳将近一年了。渔阳贵妇,小乔大多都见过。
她的记性不错。见过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会忘记。
但这个乡侯夫人,小乔确定,她没有来魏府走动过。
出于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简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现在,既然她在这当口以这种方式闯入了自己的视线,小乔便不打算放过。
所以她亲自找到了那个宗忌,请求他帮忙,帮自己盯牢这个乡侯夫人,不能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其实小乔如今也有能差遣办事的男仆。但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难以盯的出什么名堂。那位宗忌却不一样。大乔信里描述,他是个游侠儿。
游侠从春秋时代起,便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存在群体。重义轻利,一诺千金,甚至不惜以死报知己者。
倘若这位游侠宗忌愿意出手帮忙,效果必定好过她将事情交给普通人。
但这种江湖游侠儿,很难以金钱收买。看大乔信中所言,这位宗忌似乎也颇重义气。便想凭着自己和比彘大乔的关系,开口请他帮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这样上门,过于贸然。
没想到宗忌一口就答应,看他态度,也非勉强。
这让小乔终于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徐夫人吃的药上。
先前她反复想过,假设一切都还和前世一样,原本正在康复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么最有可能,就是吃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
所以她在确定北屋那个负责煎药的郭媪没问题后,再三吩咐,务必要她保证每次煎药,从头到尾都要盯着,不能离开一步。
原本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因为这个意外,让小乔更加紧张。
她一回到魏府,就吩咐春娘不必管自己了,接下来在徐夫人痊愈停药之前,去和那个郭媪一道煎药。
春娘有些莫名。但女君这几日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她。并未多问,当即应下了。
“逢煎药时候,你借故过去留在炉前,保证汤药干净便可。不必叫人晓得是我又特意派你去盯。”
小乔思忖了下,又吩咐一声。
……
春娘走后,小乔沉吟良久,决定往东屋走一趟。
前些天魏俨那事之后,朱夫人除了几天前送行魏劭露了下脸,其余时间都将自己关在东屋,也不要小乔去问安。
小乔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她想去试探下,看看姜媪悄悄去乡侯夫人家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小乔到了东屋,等了半晌,连姜媪的面都没见着,一个仆妇出来,说夫人不见,让她回去。
小乔无可奈何,只得打消了念头。
……
她其实也想过,索性就把有人可能想对徐夫人不利的消息透漏给钟媪,让她一道帮忙防范。
但是考虑再三后,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
倘若告诉钟媪,钟媪必定会问原因以及怀疑对象。
到时自己怎么说?
毕竟,到目前为止,一切只是自己的怀疑,或者说,捕风捉影。
她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朱氏。因为只有朱氏才有动机和下手的可能。
但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朱氏是魏家的主母,魏劭的母亲。自己这样无凭无据地去怀疑她要害死徐夫人,于轻是她失心疯,在徐夫人面前离间,说重了,就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测。
无论从人伦还是常理来说,没有确凿证据,她是不可能胡乱透漏一点风声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能做的也就是尽自己一切所能去防范于未然。
如此而已。
……
春娘去了北屋。小乔将林媪唤来,让她再去详细打听那个李姓乡侯夫人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林媪在魏府多年了,是地地道道的渔阳人,人也机灵。打听这种当地人家,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林媪应了,匆匆离去。到了次日的傍晚,小乔从徐夫人那里回到西屋,一进去,见林媪迎了上来。知她应有消息了,入房关门后,问道:“怎样?可打听到什么?”
林媪道:“回女君,那位乡侯夫人一年前丧夫,为守孝,才回了渔阳的祖宅。早先一直居于洛阳。回来后便深居简出,风评极佳。只知道家中有一幼子。其余实在打听不出来了。”
小乔让林媪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洛阳……
她第一时刻,脑海里便跳出了一个名字:苏娥皇。
难道苏娥皇和乡侯夫人认识,又通过乡侯夫人和姜媪见面?
但姜媪是朱氏的心腹,而朱氏对苏娥皇,显然是深恶痛绝的。
这里面,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何况,苏娥皇现在人已经离开了渔阳,这一点她是能确定的。因为她曾亲耳听到钟媪对徐夫人说,驿舍的人,亲自送她出城二十里外。
除非她不顾冒着惹怒徐夫人的风险又折了回来,停留在了那个乡侯夫人的家中。
难道……
姜媪其实也是苏娥皇的人?
小乔被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大跳。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这些天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那条连不起来的线上的一个环节就补充完整了。
徐夫人、朱氏、姜媪、苏娥皇……
也就是说,怀疑对象,除了朱氏,现在又多了一个苏娥皇。
她虽然人不在魏府里,但姜媪如果是她的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对徐夫人下手。
朱夫人有怨恨徐夫人的动机。苏娥皇似乎也有。
小乔顿时感到心惊肉跳,手心沁出了汗。
……
这一个晚上,朱氏,苏娥皇,姜媪,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不断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顶了个黑眼圈起身,收拾了正要去北屋,春娘进来,悄悄告诉小乔,说一早那位宗郎君传来消息,请女君再去客栈,他有事情面告女君。
小乔精神一震,知他应是探听到了什么,急忙换了衣裳,如前次那样带了春娘和林媪,匆匆去了客栈。
客栈里,宗忌已在等候了。
第77章 11
宗忌与小乔互见礼后,道:“先前蒙女君信赖,委我以事,诚为荣幸。昨夜算是探听到了些事,也不知于女君是否有助。怕万一耽误女君正事,是故一早请来相见,盼未相扰。”
小乔:“足下用心了。洗耳恭听。”
宗忌便道:“前日女君走后,我便找去那户乡侯人家。雇乞儿守在前门,我于后门观望。一天下来,并无动静,门扉始终紧闭。及至昨日天黑,我才见到一男子从后门匆匆入内。见他行迹可疑。等无人便翻墙入内,终于叫我听到了些私密……”
宗忌望了眼小乔。见她凝神细听,神色专注,自己倒是微微顿了一下。
昨夜他翻墙入了乡侯高墙之内后,借夜色掩护,避开仆下,循灯火最后到了主屋一间房外,于暗处窥内,见到那个从后门入的男子正在此间房内,已脱光衣裳光溜溜地爬上了床,正与床上一个裸,身妇人调笑。
那个妇人年纪三十不到,有些姿色,看她的居所,应当是此间的女主人。二人行周公之事,淫,声浪语不停,一听便知苟合。宗忌在外静候。等房内事毕了,再侧耳细听房内男女说话,终于听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对着魏府的这位女君,宗忌自然不会将昨夜自己前头所见的那段描述出来,只含糊带了一句过去,随后道:“那二人说话间,妇人称己手中有一罕见du药,名菩提善,传自身毒国(印度),精炼于蛇,毒,奇,毒无比,无色无臭,只需一滴点入食物,中药者咽下困难,全身麻痹,意念清晰,却口不能言,三天后方慢慢停止呼吸死去,最妙的是,外观并无任何异样,便似突发风病所致。男子好奇,要求观看。妇人取出一枚小小瓷瓶,称前些日已经用出去了一些,因实在舍不得如此奇药,才留了这一点在手上。”
事实上,是昨晚那对男女事后打情骂俏,妇人笑唾世上男子大多负心,称日后这男子若敢有负于自己,便用这奇毒yao他。男子自然发誓赌咒,又要看这du药,妇人起先大约也只是信口而出,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的样子,后来架不住男子央求,还是披衣起身,从一秘匣里拿出du药给男子观看。
宗忌望向小乔,继续说道:“那二人看完du药,收回便睡了下去。我再候了片刻,料应无别事了,翻墙而出。恐女君心中记挂,是故一早请女君来见,将昨夜所见事情一一相告。”
小乔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抬眸问道:“那男子是何人,你可知道?”
宗忌道:“男子不过二十出头,身高体长,鹰鼻,穿紫袍……”他又仔细回忆了下,“是了,我听妇人曾以‘苏郎’称之。其余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