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雷炎拦住村民问了几声,很快就回来了。禀道:“村民风闻薛泰要破开上游的淮水堤坝,水淹萧地,因这一带地势低洼,唯恐一同化为泽国,故而纷纷逃命。”
    魏劭沉吟着,看到对面正走来一拨结队难逃的村民,便走了过去。
    村民见这这一行人,虽都是寻常的打扮,却马膘人壮,身上带刀,一股雄赳之气,不像本地之人。
    如此世道,他们这般升斗小民,想求个安家糊口也不容易,更哪敢去招惹。想从一旁避让过去,却见中间那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只得停下望着,目露微微恐惧戒备。
    魏劭走到村民前,再问详情。村民见他意外地和气,恐惧才渐渐消除,纷纷上来诉苦。
    原来上月,薛泰攻打距离此处不远的隶属于杨信的萧地。
    萧地扼淮水水路通道,地理重要,不能有失。杨信派人死守。薛泰久攻不下,想出了一个计策,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围城,另一路绕到萧地后方的上游之处,意图破开堤坝,引大水倒灌,水淹全城。
    这里距萧地不远,地势低洼,附近乡县百姓风闻,唯恐遭受池鱼之灾,纷纷逃走避难。
    “去年天旱,收成惨淡。今秋好容易收了粮,又要遭遇水淹。这般世道,还叫人如何过活——”
    说到悲苦处,村人纷纷抹泪。
    魏劭目送村民扶老携幼离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
    “主公,马匹歇好,可上路了。”
    雷炎上前道。
    魏劭望了一眼九里关的方向,出神片刻,缓缓地道:“改道吧。随我去会一会薛泰。”
    ……
    次日,小乔一行人过了九里关,入灵璧,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见到了暌违许久的大乔。
    姐妹相见,四目对望,恍若隔世之感。
    “阿姐!”
    小乔唤了一声,疾步跑了过去,两人四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激动不已。
    大乔眼眶发红,叫了声“阿妹”,泪花便扑簌簌地落下了面庞。
    小乔扶她坐了下去,擦去她面上泪花。姐妹两人叙了离情,情绪渐渐定下来了。
    小乔打量大乔,见她如今大腹便便,体态也比从前显的丰腴,虽然手脚因为怀孕发肿,行路有些迟缓,但气色却不错,心里十分欢喜,盯着她圆圆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把脸靠过去蹭啊蹭的,又摸她肚子,口里道:“姨母来看乖宝了。乖宝要乖,不要让我阿姐吃力!”
    大乔笑了,抱了小乔片刻,方抬手,温柔地帮她将垂下的一绺鬓发掠到耳后,道:“阿妹,阿姐和你姐夫走后,才慢慢想明白了,当日你说想代我嫁燕侯,不过只是你为了让我安心离开的借口。我过的好了,你却代我入了魏家。这一年来,我心中时常不安。及至不久之前,经由宗郎君之口,得知你的近况,我方稍安了下心。你这一年,想必过的不容易吧?”
    小乔灿烂一笑:“阿姐,你可不知道,魏家祖母人极好,待我也好。我此次能够得以顺利南下归家,便是她老人家的照拂。”
    “你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小乔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神色关切中带着疚色,顿了一下,唇凑到大乔耳畔低语:“他对我也好。我打他,他也不生我的气。”
    大乔一怔,见小乔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一脸俏皮,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燕侯待你好,你怎可如此失礼?”
    小乔道:“他自己先惹恼我的。”
    大乔摇头:“那你也不能打夫君啊!我本还担心着……”
    小乔嘻嘻一笑,打断了她:“阿姐,你放心就是了!我自己会过的很好!”
    大乔知乔魏两家上代恩怨不解。从前在东郡,她也听说过有关燕侯魏劭的一些事。得知他处置李肃的手段,未免不寒而栗。虽未见人,但既为一方霸主,想象中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却没想到私下会和阿妹处成这样。
    她自嫁了比彘,比彘待她处处体贴,她自己也是温柔天性,实在难以想象燕侯如何会惹恼阿妹被打,他却也不生气的情景。
    只是大凡男子,倘若被妻子打了也不气恼,可想十分的喜爱。
    她原本一直愧疚,自己得了如意夫君,却令阿妹深陷困境。如今看来,倒是误打误撞,阿妹和燕侯也是琴瑟和鸣,恩爱异常。
    大乔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握住小乔的手道:“这回你来了,多留几天。等要走时,我让你姐夫亲自送你回渔阳。”
    
    第86章
    
    淮水汇流至萧地的西北百里弯处,有一道名为安乐的十里堤堰,始筑于几十年前。
    当时汉室虽式微,但皇权犹在,萧地太守发动民夫,历经三载修筑而成。每逢淮水泛滥,便是靠着这条堤堰,护住了下游包括萧地之内的八县七十二村落。当地民众为纪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号“安乐”来为堤堰命名。
    安乐堰历经几十年淮水冲刷,到了如今,虽渐渐年久,沦于失修,若遇淮水暴涨,偶有小泄,但大体依然能顶的住。
    便是靠着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众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这道名为安乐的堤堰,却不复往昔安乐。
    昨天开始,徐州刺史薛泰一边佯装继续围城迷惑杨信,暗地却派他麾下的曹旭张彪两将,带了一千兵马悄悄绕行到此,驱逐大量民夫沿着背坡开挖堤堰。
    这些民夫都是当地民众,被强行驱赶而来。心知堤坝若是被毁,洋洋汤汤,淮水倒灌,下游家园田地,将都化为乌有。更令人惊恐的是,一旦挖开被要求的长达一里的大决,淮水将立刻灌涌而入,他们这些两条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过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们便不断哀求。曹旭张彪却哪里肯听,那些不肯听从,据理力争的,全都一刀杀了丢进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气,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镐开挖堤坝。虽天寒地冻,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着背坡已经挖出了长长一道绵延长达一里的洼沟,淮水随时可能从这些薄弱之处喷涌而入,情状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渐渐聚集了许多闻讯赶来的乡民,无不声泪齐下,跪地恳求。曹旭张彪充耳不闻,一边命兵丁殴赶乡民,一边鞭打那些不敢再继续深挖、纷纷停镐的民夫。
    安乐堤下,叱骂声和呼号声混杂在了一起,场面渐渐乱了起来。
    薛泰是给曹旭张彪二人下过死令的,无论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将决口挖开,己方趁着夜色登上高地。眼见日头慢慢西斜,这些民夫竟然开始起乱,附近民众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个苍发老汉动作迟滞,上去踹了一脚,将老汉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几鞭。
    张彪见附近民夫纷纷停下,用惊惧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杀鸡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朝地上那老汉便刺下去。
    胳膊将将落下,忽然却被人从后钳住。
    “将军果然威风,对一手无寸铁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说道。
    张彪不认得雷炎。回头但见这人阻拦了自己,虽然着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这样钳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众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坏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请了你这厮的人头,我再与你说我何人!”
    张彪大怒,奋力挣脱开被钳的臂膀,挥刀与雷炎厮杀在了一处,近旁兵丁忙围上来助力,只是他二人贴身厮杀,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为张彪助威。
    不想数个回合过后,张彪大叫一声,一边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张彪倒地,抱着断臂痛呼。闻讯赶来的曹旭大惊,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围合拢。
    雷炎丝毫不惧,迎风展开手心里的一面黄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帐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过此地,听闻薛泰无道,为争弹丸之地,竟罔顾淮水下游八县七十二村万千父老之安危,图谋破堤引水实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岂能坐视不理?乡民勿惧!一切有我主公!”
    众人惊诧万分,纷纷扭头望去。看到不远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巅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剑,面容肃穆。身后整齐立了十余名佩刀护卫。彼时猎猎大风,迎面袭他衣角,愈发衬的男子体貌雄伟,一种犹如君临天下的气势,迎面逼人而来。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御匈奴,到了这一代,燕侯魏劭先后吞冀州,合并州,一统北方,耀武扬威,最近两年,声名已经天下人尽知。
    半年之前,薛泰与陈翔结盟,攻打兖州。不想被魏劭横插坏事,非但毁了盟约,连老巢徐州也差点被杨信给端掉。两家怨仇早就结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并无正面交锋而已。
    曹旭也方就这几日,听闻了消息,说不久之前,魏劭大军夺得上党之战的胜利。万万意想不到,这个当口,他何以竟又亲自现身在了此处。对方威名,海内皆知,雷炎又说引兵而来。曹旭便心生畏惧,暗道自己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来,恐怕根本不是对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尽快将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递给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后退,及至退出去数丈之外,忽然转身,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疾驰就往萧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过随从递来的一张大弓,引弓搭箭,瞄准渐去渐远的那个马上背影,忽的松开弓弦,“铮”的一声,发出了一支弓箭,追风逐电,深深钉入了曹旭后心。
    曹旭一头栽下了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领大军到此!薛泰无道,人人得而诛之!尔等士兵,解下刀戈,饶尔不死!”
    魏劭收弓,迎风提气,一字一字送声而出。
    薛泰军中的士兵,谁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惊见他骤然现身在此,威风凛凛,气势压人,竟无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间,张彪曹旭,一伤一死。先失首领,后人心涣散,加上这些军士当中许多当初也是抓来被迫充军的,并非人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被魏劭振聋发聩般的当头一吼,无不心惊,刀戈落地,士兵纷纷转身四下奔逃,堤坝之上,转眼只剩下了民夫民众,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忽然成片成片地朝着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无数。
    魏劭下了石台,让民众加紧将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险。
    众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领之下,齐齐动手上阵。就在此时,奔来几个民夫,面带惊惧,说前方背坡忽然涌水,水流颇大,想是被挖的过深所致。
    淮水两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涌水,则表示岸边水下出现空洞。倘若不能及时寻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来越大,极有可能崩塌以致决口,极是危险。
    民众无不变色,纷纷奔去。见背坡之上,果然不断地涌出浑浊的黄泥之水,很快汇聚,如同溪流。众人心焦,纷纷爬上堤坝寻找破口,只是江面汤汤,一时又如何寻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
    魏劭随行当中,有一人名唤陈绍的南国楚人,精通水性,见状立刻主动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将腰上绑一绳索,放末将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则吸力巨大。这样放人下去,即便身缚绳索,万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极其危险。
    魏劭迟疑的时候,身后忽有一个苍老声音说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险!”
    魏劭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个游者装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药袋,鹤发童颜,白须飘飘,大步朝魏劭走来,到了他的近前,见魏劭望着,不过微微点头,随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绳拴好,下沿坠以重物,再沿堤坝边坡沉在水里,贴紧边坡,慢慢移动。
    众人照做,缓慢移动之时,忽然感到拉拖一阵费劲,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随之变小。齐齐欢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带人填补,等补好漏洞,背坡水涌渐渐消失,其余人又继续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个个都是迫无无奈。此刻却争先恐后,唯恐慢人一步。
    ……
    险情除去。魏劭转头远眺九里山的方向,犹豫之时,见那个麻衣老者朝着自己大步走来。
    大风掠动老者白须,飘飘然然,带着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有礼,见过君侯。”
    老者停于魏劭面前,道。
    魏劭见这老者不俗,隐有世外高人意态,不敢托大。便向老者行了个见长者礼,道:“不知老丈来自何方,去往哪里。方才全靠老丈,这才除了堤坝祸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双目望着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黄,想世人多苦难,便云游四方,也算随缘济世。数日之前,夜观星象,见四象三垣齐列此地上空。紫薇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卫,星象灿烂。老朽以为异象,是故寻访而来,恰好听闻安乐堤堰有异,便找来,不期在此遇到君侯。亲眼所见,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从此有望。”
    他二人说话之时,便有民众慢慢靠拢而来,侧耳细听。听老者的话,似懂非懂,但听到“紫薇帝王”,却都仿佛明白了过来,纷纷看着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声交头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实凶暴,天性里也少了怜悯之心,甚至睚眦必报。否则少年时候,也不会有小霸王的称号。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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