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得知魏劭派来使者,已经病了数月的原旺带病亲自接他入内,予以款待。
公孙羊传达了魏劭的怀柔。允诺绝不加征徭赋,亦不强行征兵入伍,更不行掠夺人口之事,效仿古之约法三章,愿歃血为誓。
原旺虽亲自接待公孙羊,态度也颇恭敬,但关于招抚一事,却有所保留,并未一口答应。
公孙羊也深知,几十年的隔阂下来,双方镇压反抗交织不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疑虑又岂能如此轻易打消?是以并不着急。送上魏劭表达他对年长尊者敬意的礼物之后,便留了下来,继续耐心游说。
经过昨夜一番秉烛长谈,推心置腹,原旺老族长终于被公孙羊的诚意打动,表示请容他再考虑一夜。明早给出答复。
今日公孙羊早早起身,等着和原旺的会面。
虽然昨晚原旺尚未表明他的态度,但凭察言观色,公孙羊觉得事成的把握,十有八九。
他很有信心。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辰,原旺却未如期出现。
公孙羊正要出去,一个随行匆匆入内,禀道:“军师,不好了!方得了个消息,一大早来了个烧当羌的信使,也不知道和原旺说了什么,原旺竟晕厥了过去。情况不妙,似是要对军师不利。军师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妙!”
公孙羊留在此的这些天,除了游说原旺,也没闲着,暗中已经结交了一个原旺身边的人。这消息便是那人方才紧急递出来的。
护送公孙羊来的两名副将立刻警觉,看向公孙羊。
公孙羊沉吟了下,道:“是祸躲不过。既到了这里,岂有功败垂成,为惧祸便避而走之的道理?我过去看看,便知出了何事!”
说罢,出门而去,径直到了原旺的领帐,着人通报,片刻后,被请入内,刚进去,迎面便上来两个大汉,拔刀指他,禁他靠近。
公孙羊望了对面一眼。
原旺正被人扶坐在铺了张华丽羊毛茵褥的主位之上,病容灰白,目中似乎蕴了泪痕。旁边是个脸生的羌人,对自己斜目而视。剩下的卑禾族人,全都怒目相对。
公孙羊暗暗吃惊,面上却岿然不动,只道:“我今日早起,便一直在等头领佳音,却久候未至。故前来询问一声。”
他抬手,推开了指着自己面门的一柄刀锋。
“昨夜我与头领相谈,推心置腹,情景如在眼前。却不知今日一早,为何忽然以刀相对?”他看向原旺。
原旺神色阴沉,一语不发。他近旁的一个族内长老怒道:“你竟还有脸装模作样!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便知你不安好心!你们汉人一向说一套,做一套,嘴上抹蜜,背后插人一刀!来啊,不用和他多说,一刀杀了便是!”
立刻有持刀汉子逼了上来。公孙羊身后的两名副将大怒,也拔刀立在公孙羊身前,道:“谁敢动手?伤我军师一根汗毛,便是与我君侯为敌!敢与君侯为敌者,并州陈翔便是前鉴!尔等自问,可强过陈翔乎?”
对面一时寂静。
公孙羊看向脸色变得更加灰白的原旺,朝前一步,关切地道:“头领,到底出了何事,或是你听人说了什么,否则为何突然更改主意?我亦说过,非我君侯惧战,乃是考虑到边境安定,人民福祉,也是为了修补从前并州领主对贵族之不公,这才派我前来传达招抚之意,一切皆都出于诚心。我坦荡相对,望头领也坦荡对我,有话可说,不必顾忌!”
原旺慢慢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几个持刀的汉子便收了刀。
“公孙先生,我的孙儿,他分明已经丧命在了你们汉人手里!此仇若不报,我如何对得住我那可怜的孙儿?你莫怪我!实在你们汉人都是一丘之貉,屡背信义!我一人死事小,却绝不敢再将我阖族之前途交于你们汉人手上!我本就不该留你为客的!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燕侯之好意,我卑禾族人不敢领!”
公孙羊吃了一惊,沉吟了下,道:“我知头领此刻心情,应当悲恸无比。本该同哀。只是唯恐头领因爱孙心切,而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不知头领可否告知,你的孙儿是被何人所害?消息可否确切?若有需要帮助之处,我愿尽力!”
原旺道:“你不必多说了。汉人不可信!我意已决!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眼见事情就要成功了,不想忽然遭遇变故。公孙羊心知一切应都是那个突然而至的脸生羌人所致。心里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去,正在迟疑之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远远一个声音就喊了进来:“头领!少主人回来了!少主人回来了!”
公孙羊回头,远远看到一个穿着汉人衣裳的清秀少年被人簇拥着,正快步往这边行来。
那少年的边上,走了一个汉人。竟是贾偲!
公孙羊吃惊无比。
他立刻猜到了,这少年应该就是片刻之前原旺以为已经死去的他的那个孙儿。
如此的巧,他这会儿赶了回来,这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只是贾偲又怎会和他在一起?
公孙羊满腹疑团,目瞪口呆。原旺却浑身一震,猛地睁大眼睛,面露不可置信般的狂喜之色,几个箭步便冲了出去,将那正迎面朝他跑来的少年紧紧抱住,当场便老泪纵横。
近旁的卑禾族人无不欢呼雀跃,一个个喜笑开颜。有人跪于地上拜着神明。
等情绪稍稳,那少年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公孙羊看到原旺忽地松开他,飞快回到自己面前,竟然躬身到底,恭恭敬敬地说道:“公孙先生,方才是我得罪了!燕侯夫人对我孙儿有救命之大恩,我愿接受燕侯招抚,领我卑禾羌人阖族归附!愿歃血为誓!若有违此誓,人神共诛!”
第107章 26
从燕侯魏劭成为并州新主的第一天起,卑禾头领原旺就开始关注他了。
此人不但将陈氏家族统治了几十年的并州占为己有,而且,原旺知道,这个汉人接下来的举动,也必将影响包括自己族人在内的所有这些生活在湟水的羌人的命运。
原旺听说过一些有关这个并州新领主的行事。这几年,这个北方大军阀看似与陈翔不大相同,但原旺一向对汉人就不抱幻想。
几十年前的护羌校尉李公虽然例外。但李公却非真正手握生杀之权的军阀。而且,李公最后也是死于这些军阀的排挤和打压。
所以去年,虽然他也第一时间知悉了魏劭对羌人怀招抚之意,但不相信,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既不和烧当羌联合,也不接纳魏劭招抚。
直到现在,公孙羊作为魏劭的使者,被派遣来到了他的领地。
对此他有些惊讶。
公孙羊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与人侃侃而谈,绝不咄咄逼人施加强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觉,便能让对方接纳他的观点,继而心悦诚服。
公孙羊抵达这里已有多日。
原旺渐渐也有些被他说动了。
他并未亲眼见过魏劭,对这个名声如雷贯耳的北方大军阀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原旺曾听说过他做下的一件事。
据说他早年,将因战而结下的杀父仇人凌迟,千刀死后,犹不解恨,剁为糜泥。
虽传言大多夸大,但既有此说,此人戾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不寒而栗。
这其实也是他对魏劭去年的招抚心存顾虑的一个原因。
如此满带戾气的一个人,和陈翔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天里,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公孙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见到当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继而连带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对于魏劭的忌惮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与公孙羊秉烛夜谈。回去之后,和族中几位长老商议。
长老里虽依旧有犹疑的声音,但原旺下了决心,决定归附。
却没有想到,一早忽然来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转达了一个令他听闻之后几乎心肝摧断的噩耗。
他于半年前失踪的唯一的孙儿爰,先是被汉人掳掠到了晋阳贩卖为奴,继又落入陈翔之子的手里,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转达了雕莫的一封来信。在信中,雕莫称,冯招魏劭,俱是恶狼。冯招结交羌人豪族,是为收买驱使羌兵为其卖命。至于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为信。力劝原旺勿轻信汉人之诺。称自己如今虽与冯招有往来,却是利用冯招魏劭二人之间矛盾,借以夺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栖息,如今却被汉人抢占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时候,他的父亲被迫将他以人质身份送到了并州,被圈禁数年,后才以大量财帛牛马为交换,得以释放归乡。雕莫有大志,又骁勇坚毅,原旺一向将他视为子侄。一早方才听到失踪半年,几乎日日牵挂的孙儿的消息,言之凿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当场晕厥过去。
唯一爱孙,竟被汉人劫掠,死于汉地!
醒来之后,原旺虽不至于如他身边之人那样,迁怒恨不能将公孙羊戮之而与汉人彻底决裂,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继续再与他商谈下去了,这才变脸要将他驱逐。
却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今早以为死去的孙儿,竟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护送归家,大悲转为大喜,情绪稍定后,却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了声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来劝说归附。不想爰却不知,说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过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对祖父说,他经历了这一番生死,虽亲身体味了汉人对羌人的虐蔑,却也知汉人中亦不乏善慧之众。便如羌人,良莠不齐,同为出战,有保家卫地,也有寇略郡县,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讶异之余,再不犹豫,这才匆忙返身,向公孙羊表了缔约之意。
公孙羊其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就又牵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转意,他正求之不得,岂有不应的道理?立刻接纳。原旺出帐,向围拢而来的族人宣布部族将与燕侯结盟缔约,从此休兵止戈。
公孙羊亦宣君侯约法。
原旺执头领权杖几十年,威望极高,深得族人的爱戴。况且,谁又不想过上安稳平定的日子?听到他宣布消息,无不欢呼。当下两方于神坛前歃血缔约,仪式过后,杀羊屠牛,大摆庆宴,载歌载舞,热闹情景不亚于羌历节年。
公孙羊脱身,觑了个空,寻了贾偲问究竟。
贾偲开口便道:“求军师在君侯面前为我说话!否则我无颜再见君侯之面!”
公孙羊本就不清状况,被他来了这么一出,更是一头雾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会对族长之孙有救命之恩?你这话又是何意?”
贾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最后道:“别的也罢了,我甘领君侯之责,责过便也罢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陈瑞回到晋阳,他借从前所知的一条水下暗道于深夜潜入衙署,意图劫持女君……”
公孙羊的头皮发麻,后脖颈唰的竖起了一层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贾偲忙摇头:“所幸无事。陈瑞也被当场射死。”
公孙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问。最后得知女君别的无大碍,但受了不小的惊吓,小病了一场。好在贾偲出发前,她精神看着便已恢复如初了,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
君侯对娶的乔家这个女儿的态度转变之大,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比公孙羊更是清楚了。
公孙羊记得当初一开始,君侯不愿意娶,还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边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将他劝的点了头。
新婚夜后,他就把乔女给送走了,当时甚至还不愿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费了一番口舌,他才勉为其难地送她出了信阳。
当时一幕记忆犹新。谁知才不过一年多过去,如今的君侯,变得让公孙羊都吃惊了。
是真的吃惊。
不久前君侯受伤,才三天过去,他人刚下地能走路,就惦着要回晋阳了。
以他当时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奔走。公孙羊起先照旧,劝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时候,君侯被他顺利劝住,最后打消了念头。但公孙羊却看得出来,他答应的很是勉强。
而且,君侯嘴上虽没说,但从他的话里话外,公孙羊分明听了出来,他所以这么急着要回晋阳,大约就是为了要去见他那个已经抵达晋阳的女君。
公孙羊当然装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劝住。
到了第三回,公孙羊劝的时候,分明就感觉出来了,君侯盯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大约就是类似于“你为何如此多管闲事惹人生厌”的意思。
公孙羊只好把女君给请来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营的次日早,他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帐中出来,与同出的李崇张俭,三人相遇于君侯大帐外的时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却又要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尴尬一幕。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打着哈哈,掩饰了过去。
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只想让君侯安心留下养伤,才将女君请来作陪。却忘了君侯正当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小别重逢胜新婚”?
出于禁窥伺防窃听的目的,扎营之时,主帅大帐周围历来要空出至少十丈见方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