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蓬莱客
时间:2019-07-29 09:03:16

    当晚距离君侯大帐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张俭。
    虽然中间已经隔了十丈之远,但因为夜深人静,公孙羊还是听到了些不合他听的发自君侯的杂音。
    起先他以为很快就过去。故充耳不闻。不想断断续续,每次当他以为就要好了,预备安心入睡的时候,君侯的那种不可说的杂音就又钻进他的耳朵,听的他一把年纪了竟也心浮气躁,没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张俭那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他后来是不睡觉了,起来点灯,坐看鬼谷子兵书十四篇。
    
    终于翻到第七篇的时候,耳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
    公孙羊辅魏劭多年。本以为对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却也知错便改。随着年岁渐长,克制力愈发坚定,人也变的愈发深沉。
    军营是个地地道道的肃杀之地,规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哗奔走、回头妄视,也有可能要遭受责罚。
    但这些规矩,都是针对军士和下级军官而设。军衔越高,享的特权便也越多。
    何况是像君侯这样地位的主帅?
    他若愿意,便是在大帐中夜夜笙歌,也无人会觉不应该。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则,尤其是营中最易生出龌蹉的“禁女”一条,他更从无越界。
    公孙羊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军官往辎重车内私藏女子一路同行,当即命人将所有女子搜出,当场杀死,几个涉事军官也遭鞭笞,受责后还被降级。
    自此无人敢再犯令。
    这样的一个君侯,如今竟会在大营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会是有意为之。
    正因为是无意乃至于情难自控,所以才更显如今这位女君对于君侯的特殊之处。
    这也是公孙羊方才听到贾偲说陈瑞夜闯衙署之时,头皮立刻发麻的原因。
    倘若万一女君折于陈瑞之手,公孙羊没法想象君侯会是如何反应。
    万幸,有惊无险。
    公孙羊方放下了心。见贾偲说完,望着自己,便笑道:“贾将军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里,自然也是无事。”
    ……
    次日,公孙羊结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领人,亲自送出了地界。
    半个月后,魏劭与冯招会战于上郡的离阴。
    冯招军中数万羌兵,于大战前人心思变,不愿再被冯招驱使作战。
    冯招怒,杀了一批领头之人。
    羌兵在冯招军中毫无地位,动辄克扣伙食军饷,作战被驱赶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闲,修路筑房,开矿采盐,无所不用,十分辛劳,升迁更是艰难,早就心怀不满。此次大战前夕,羌兵里私下开始传话,说原旺率部归附魏劭后,湟水一带的另些部族也纷纷效仿。魏劭与羌人约法。不但如此,魏军也愿招自愿投军的羌人,允诺一旦入伍,待遇升迁与汉人无二,诸如此类,消息越滚越大。
    这些羌兵,全都是好战逞勇之徒,本就对现状不满,人心骚乱,又岂会被冯招杀人给震慑住,反而群情涌动。到了大战前夕,双方汇合,开战之时,被驱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哗变,倒戈杀向冯招。冯招阵脚大乱,虽奋力抵抗,却如何抵得住趁势大举而上的魏劭军队的全力攻击?溃不成军。
    冯招大败,最后领了一支数百人的残兵南下逃到弘农,方稳住了阵脚。无奈派人去向洛阳幸逊请罪,等待后示。
    ……
    离阴之战大胜。魏劭忙碌了两天,将战后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晋阳一趟。
    公孙羊从湟水回来的当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孙,助自己最后顺利结成盟约的事告诉了魏劭。
    但从贾偲那里听来的陈瑞夜闯衙署一事,当时却没说。
    直到此刻,才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便看着魏劭。见他脸色骤然变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狰狞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据贾将军所言,女君安然……”
    “军师!你当时为何不说与我?”
    魏劭忽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也和他脸色一样,十分的僵硬。
    公孙羊一惊,解释道:“君侯勿动怒。当时大战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于案后,不等他说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顾公孙羊在后呼唤,一语不发,大步朝外走去。
    
    第108章
    
    冯招虽暂退弘农,湟水的其余羌人在卑禾的带动之下,也相继传来愿意归附的消息,但这一带形势复杂,冯招在此盘踞多年,背后又有幸逊,随时可能重集人马反扑。还有烧当羌伺机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战毕,他虽打算尽快抽个空子回一趟晋阳去看看小乔,毕竟,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没计划立刻便动身的。
    此刻从公孙羊那里听来这个消息,却立刻叫他变得怒不可遏,以致于片刻也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竟对他隐瞒不报!
    乍听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对方不是公孙羊,而是换成他帐下的任何另外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当场掀翻桌案,大发雷霆了。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曾收到过她发来的一封信。
    现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给自己写那封信的几天之前,她还刚刚经历过如何的一场惊魂和危险。
    但是就连她在信里,竟也丝毫不对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轻淡的口吻告诉他,她无意间救了卑禾族头领的孙子,已经送他返家了。
    全都瞒他一人!连她也不对自己提半句!
    愤怒、心疼、后怕,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魏劭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当天便动身上了返回晋阳的路。
    ……
    数日后。星光灿烂的这个夜晚,一行人快马纵入晋阳城门,往城北的衙署径直而去。
    正在衙署门前值岗的虎贲守卫,惊讶地看到一行人马分开迷离夜色,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距离不过剩下数十丈了,那行人马竟还丝毫没有转向的迹象。
    十夫长一声号令,虎贲立刻列成弓阵,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马转眼已卷到了近前。
    十夫长认了出来,当先的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开道。
    衙署的双扇红门随之大开。虎贲以军礼相迎。
    魏劭胯下的那匹战马,终于得以停了下来,马身一片汗淋,打着沉重的连续响鼻,一被松开马缰,便支撑不住,两条前膝弯跪在了地上。
    从湟水回来后的这半个多月,贾偲每天晚上都亲自带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样,他巡到通往内院的那扇内门之外,忽有手下飞快来报,君侯已入大门,正往二门而来。
    贾偲一惊,转身疾步迎了出去。刚赶到二门,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里大步而来。
    贾偲立刻单膝跪于五层阶下,口中大声道:“末将贾偲,恭迎君侯归来!”
    魏劭起先便似未闻,连停都没停一下,大步便从他身前走过,转眼就出去了十来步远。
    贾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觉面门一阵被他袍角带起的微风掠过,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内而去。
    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刚从地上爬起来,忽看到前头君侯身影一顿,停了下来,接着转身,又朝自己大步走来。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贾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里?”
    “禀君侯,女君在。”
    “我临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块石头,硬邦邦的。
    贾偲不住地叩头:“君侯吩咐,以护卫女君为第一要务!全是末将的失职!请君侯责罚!”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更冷了:“那晚上详细经过如何,你给我如实道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贾偲是林虎贲的顶头上司。那日起先继续往前误追陈瑞,次日见状不对,醒悟过来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过去后,自然向林虎贲详细盘问过当时的详情。因涉及女君私密,当中细节,那日对着公孙羊自然不便启齿。如今被君侯这样发问,哪里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从头道了起来。
    公孙羊对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个大概。经由他口传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简单。
    魏劭就只知道陈瑞通过后院池里的水道半夜潜入内院,意欲劫走小乔,后被阻拦,当场射死。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继夜地赶了回来。此刻,等他渐渐听明白,竟是陈瑞半夜闯入小乔寝室之内,小乔拖延了他一些时刻,故意惊起旁边耳房里的春娘,继而被陈瑞强行挟走之时,奋力将他拒在门外,当时的值夜守卫才涌进来射杀陈瑞的这一番经过,手心里涔涔的全是冷汗,惊怒简直难以言表。
    贾偲讲述完,心里迟疑了下,犹豫该不该讲那最后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着自己的两道阴仄仄的目光,便打了个颤。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说隐瞒了下去,旁人却未必不说。旁人便是不说,女君自己必定也会告诉君侯当时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的话,贾偲再不敢做别念,心一横,又道:“最后还出了点意外……”
    魏劭身影一动不动。
    贾偲硬着头皮,低声道:“末将当时也不在,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听林副将言,那陈瑞身中十数箭,被射在了地上后,女君从房里出来,到了他的近前,大约是想问他话,见他业已气绝,女君慈济,便叫林副将掘坑将他埋了留个全尸。不想就在这时,陈瑞竟又活转了回来,旁的人一时不备,竟被他扑过来捉咬住了女君的脚,说了句话,这才死绝……”
    “说了什么?”
    贾偲勇气不足,一时不敢说出口。
    “说了什么?!”
    冷不防听到君侯咆哮似的恶狠狠一声,贾偲额头热汗滚落了下来:“听林副将言,似乎是说……女君美……那厮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愿……”
    贾偲终于结结巴啊酢貊了这句他自听了后,便就没法忘记的既羞耻又无比冒犯的一句话,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阵面红耳热,低下头,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剑出鞘,贾偲只觉一道凌厉剑风扑面,耳畔响起几乎要刺痛了耳的一声宝剑劈入异物的尖锐响声,刹那间火星四溅,那只立在二门一侧用以镇内宅的石头祥兽的头,竟被他手中宝剑,硬生生地从中劈斩而断,“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了七八步远,最后才停了下来。
    四周再无半点声息。
    暮春夜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住了。
    贾偲跪在那只被斩去了头的石兽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气。
    “去把那厮给我挖出来!等着我亲自将他碎尸万段!”
    一字一字,似从魏劭的齿缝里挤了出来似的。
    贾偲应是。
    魏劭转身,大步往里而去。
    贾偲方才还在流着热汗,此刻冷汗却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经湿透了内衫。直到君侯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望了眼地上那只石兽的断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
    已是四月底了。
    距离那件事,过去也差不多一个月了。
    小乔直到现在,晚上睡觉还是春娘陪着。
    先前她被吓出来的那场病,起先因为找到了爰,心情愉悦,再吃几天安神的药,本已渐渐地好起来了。不想就前些日里,因天气乍暖还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觉又发了梦魇,以致于尖叫不醒,当晚便又烧了起来。急的春娘又是请医又是照料,方这两日才好转了些。只是人依旧没利索起来,恹恹的也不大想动。春娘更是不敢离她。晚上睡觉也在她床边铺了床铺,亲自陪着。
    小乔这日傍晚吃了药,因药性发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里做着护膝的针线活,一边做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渐渐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只护膝,放下针线,捶了捶腰,正也预备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给她煮银耳喝,起先却忘了吩咐厨娘提早隔夜泡软。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见她睡的很沉,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出去,亲自去小厨房,择了银耳泡好,回来进房,关上门,正要上闩,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晚了,除非有紧急事项,否则不经传唤,内院是不可能有人进来的。何况,听这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春娘心里疑虑。虽觉有贾偲他们这样日夜守卫着,不大可能再会出什么乱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场意外,也是后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挂了灯笼,照出了一个正快步上了檐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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