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如也就是问些苏家在老家守孝的事,说了些家常事,留戚氏在凤仪宫用了午膳。
待戚氏回家后,苏不语还问了她一回,“皇后娘娘可好?”
戚氏因在凤仪宫留膳,颇觉体面,闻言笑道,“自然是好的。这好几年不见,娘娘是一点儿没变,连模样儿也犹如旧日一般。”戚氏说着,心下很是羡慕。她虽年长谢皇后几岁,但平日也是极重保养的,戚氏与同龄人比也只有显年轻的,这回见着谢皇后却是心悦诚服。她悄与丈夫道,“你是没见着娘娘,这么些年,我总觉着,娘娘的相貌竟是一点儿没变,看着仍如二十许人一般。”
苏不语倒没说什么,道,“娘娘安好便好。”
戚氏随丈夫回了帝都城,自然也要回娘家走动的,戚夫人见闺女头上首饰倒还成,只是身上衣裳不似帝都近来潮流,便送了许多衣料子给她,道,“皇后娘娘偏爱紫色,如今人人都爱着紫。”
苏不语去吏部办外任手续,就在离帝都前,帝都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段四海使臣宁致远再次来到帝都,旧事重提,用靖江港闽安港的关贸让步,要求接回妙安师太。
三年了。
江行云失踪三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人,不要说失踪三年,两年没音讯,我们就可以判断她死亡了好不好。
要说谢皇后,这可不是太皇太后那样不讲理的糊涂人啊,谢皇后素有贤名,每年冬天都要拿出内库的银子施粥舍米,还有慈恩堂的捐款,谢皇后还给京郊好几个县城修了路。
谢皇后,这样的明白人。
偏生在此事上执拗起来,凭你四海国开出怎样的优厚条件,谢皇后就一句话,江伯爵一日不能回来,妙安师太则一日不可回四海国。
宁致远气的,于鸿胪寺大怒,“难不成叫我去地下找江行云给谢皇后托梦不成!”
谢皇后得知此话,也只是淡淡说一句,“宁致远要是有本事去地下,让他只管去。”
宁致远血都要喷出来了。
宁致远说来也是颇有手段的人,他还带了礼物去求见方昭云,只是,方昭云未曾见他。
宁致远这些年来往于帝都和海外,他出手颇是大方,每年都来,还真给他在帝都交往下了几个人。当然,这些多是鸿胪寺的小人物。这些人,在朝中说不上话。
不过,宁致远敢年年都来,他也不是为了年年过来碰壁,帝都这些手段,他还真不陌生。他只管提出优厚的条件,自然在大臣会就此事劝说昭明帝。毕竟,四海国的让步可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欧阳镜转任港贸司一把手后,此人极具才干,港贸司在他手下愈发兴旺,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银便已有四百万两之多。而段四海为了迎回母亲,给东穆的让步,足以使东穆每年的税银收入增加两成。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每年百八十万两的收入啊!
朝廷一点儿不清高,早在前年内阁便就此条件表示出了心动,但彼时,江伯爵失踪未久,内阁虽则心动,唐相是与江伯爵有极深厚交情的,不能这么没良心,故而,段四海纵条件优厚,朝廷还是拒绝了这样的交易。
可在三年之后,江伯爵仍是音讯全无。
纵是一向与江伯爵有所交情的唐相也第一次在御前表明立场,表示了对此交易的支持。
唐相苦劝昭明帝,道,“不是老臣无情,老臣与江伯爵,当初在江南也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同僚,对江伯爵的功勋亦是敬服不已。江伯爵出身将门,宋家世代忠心朝廷,当初江伯爵为江南战事,不惜已身犯险,亲去刺杀靖江大将。更则,江伯爵当年为了营救陛下,身陷敌手,此等忠心,老臣无一样能忘。正因老臣明白江伯爵,老臣才知道,江伯爵实乃明晓大义之人。陛下,我们并不是要拿江伯爵去做交易,三年了,陛下,试问天下哪位至尊能如陛下这般对一位生死未知的臣子推却这样的优厚条约?江伯爵泉下有知,亦会感激陛下爱重,却也不会愿意看到陛下因她而置江山国事于不顾的陛下!”
昭明帝叹道,“江伯爵只是失踪而已。”
唐相道,“陛下,若今臣与江伯爵易地而处,臣会希望陛下不必顾惜臣,以国事为重啊陛下!”
昭明帝给唐相烦的,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真的。
昭明帝比谢皇后还小俩月呢,自从做了皇帝,他就开始显老。当然,就是以前,昭明帝也不是那种太年轻的长相。可关键是,他媳妇不老啊,他媳妇还跟二十几岁时的模样一般。
连于氏这比他媳妇还小几岁的眼角都生出细纹了,他媳妇面貌依旧。
昭明帝照一回镜子就叹一回气,与妻子道,“说来,我还比你小呢。”
谢皇后散开髻,长发披于脑后,问,“陛下这是打算改口叫我姐姐?”
“去去,这是休想。”昭明帝抚摸着谢皇后直到腰间的长发,灯光下光泽雅亮,摸上去既柔且顺。昭明帝道,“前儿我照镜子时,见竟有白头发了。”
“陛下每日朝事繁重,操心的事多,这也是难免的。我于后宫,也就是与女眷们说些吃吃喝喝的事儿,日子悠闲,自不能与陛下相比。”谢皇后摸摸昭明帝唇上那撇俊秀的小胡子,道,“明儿叫院使给陛下把把脉,看熬些首乌汤,也是补身子的。”
“无妨,喝不喝的,咱们也老夫老妻了。”昭明帝愁的也不是白头发的事儿,他道,“唐相今日又来劝我了。”
谢莫如道,“陛下若是不答应,他是不是要内阁联名上书了。”
昭明帝道,“何必要走到那一步,倘要到内阁联名的地步,唐相没了退路,咱们这里也显着不好,朕再劝一劝他吧。”
谢莫如道,“我始终觉着,行云还活着。”
“你是担心段四海扣下了江伯爵与冯飞羽二人?”
“那不至于,段四海想营救妙安回国是真心的,如果段四海不是真心,根本不提此事也罢。”谢莫如道,“只是,若行云还活着,我们一旦交出妙安。段四海见到他二人,必然不会留情的。只要妙安在帝都,那么,段四海就会帮着咱们寻找行云。纵是他帮不上忙,起码,见到行云不会下杀手。”
昭明帝思量片刻,道,“我来与唐相说。”
唐相气得要辞官。
他并不是那样激烈到鱼死网破的性子,但江行云之事,实在太过荒唐!
整个国家要为着一个死了的人,置邦交国事于不顾。
尤其,帝王还一脸诚恳的跟他解释,万一江伯爵还活着,然后我们不能答应四海国条件的种种理由。唐相去李九江那里说话,怒道,“你说,皇后娘娘平日里多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这件事情上不松口哪!怪道都说妇人误事,头发长则见识短!”
“唐相是说皇后娘娘见识短么?”李九江斟了盏苦丁茶给唐相下火。
唐相轻呷一口,茶中的苦涩也完全不能压下他心下烦噪,唐相长叹道,“儿女情长啊!”又表示不理解,“你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我对皇后娘娘素来只有敬重的,皇后娘娘可不是会置国事于不顾的人哪。九江,你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连问两句“怎么了”,足以说明唐相对皇后娘娘的执拗的不能理解。皇后娘娘,这可是出身尚书府,身负辅圣血脉,天生的政治好手啊!皇后娘娘,可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哪!
李九江问,“倘唐相与江伯爵易地而处呢?”
唐相毫不犹豫,“若我与江伯爵易地而处,我愿意陛下以国事为重!”
李九江依旧是那幅不动声色的温声,他道,“唐相不是外人,我们皆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人了。您也是为了朝廷,不然,不会说皇后娘娘的不是。但,唐相也当知疏不亲间之理。咱们,毕竟是外臣。帝后才是多年夫妻啊。”
“我自知江伯爵此事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唐相为内阁道辅,亦有自己的坚持。
李九江的声音如同初夏的风,带着一些四月的暖意,安抚着唐相急躁的情绪,李九江道,“唐相有唐相的用意,约摸帝后也有自己的用意。唐相既认为陛下是因皇后娘娘之故,故而不肯答应妙安师太之事。既如此,何不亲自求见皇后娘娘?唐相有什么话,尽可与皇后娘娘亲自来说。如唐相所言,皇后娘娘亦是明理之人,只要唐相所言在理,也并非不能打动皇后娘娘。倘皇后娘娘有什么自己的原由,唐相也平心静气的听一听,岂不好?如此,坦诚相谈一回,四海国之事暂不好说,可彼此起码不会留下嫌隙。”
唐相知李九江此间善意,做内阁首辅,百官之首,显荣自不必提。但,内阁首辅,如果与皇帝关系不好,那也是做不长的。昭明帝是个宽厚贤明的人,这位帝王自登基以来,对朝事对国政,一向很有见地,对朝臣亦是信重有加。但,昭明帝有一样,他同样信任谢皇后。
谢皇后对昭明帝的影响力之大,自此次江伯爵之事便可窥知一二。
唐相若想将首辅之位一直坐下去,他是不能太过得罪谢皇后的。
毕竟,谢皇后可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哪。
听李九江此言,唐相沉默半晌方道,“那我便厚着脸皮求得皇后娘娘一见。”
“唐相切勿太过激动,还有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的话,可是再不能说的。”李九江还给唐相提个醒。
唐相道,“我也是一时激动,怎么会在皇后娘娘面前失礼呢?”
李九江一叹,“失礼倒是不怕,您大概不知道,皇后娘娘脾气上来,当年连抽先帝六王两记耳光。”
唐相:李九江这是怕他去了凤仪宫会挨揍么?
唐相还未求见皇后娘娘,倒是谢老太太进宫请安,祖孙二人说些家常闲事,又说一回谢松致仕之事,谢老太太道明来意,“三太爷家的两位堂叔,娘娘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骥堂叔,驽堂叔。”
“前几天,有人找过他们,想让他们在处死妙安师太的折子上联名呢。”
谢莫如长眉微蹙,“这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太与谢莫如说了,“也不知为何,段四海的身世流传了出去,说是北昌侯嫡长子,今海外称王,是为大逆之人。妙安师太,为逆臣之妻逆臣之母,故而,要联名上书处死她。”
“找两位堂兄联名的是什么人。”
“一个从七品的小御史。”谢老太太说了姓名,谢莫如却是不知道的。
谢老太太轻声提醒,“娘娘,不可不防啊。”这事不见得是针对妙安师太的,但,此时此刻,段四海的身世被公诸于众,便造成了帝后极大的被动。
谢莫如看向自雕花窗透入室内的一缕晨曦,心下一叹,早朝怕已经开始了。
昭明帝面对了继位以来第一们意料之外的局面,不过,昭明帝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立刻吩咐唐相,“内阁去查问宁致远有着段四海的身世之事。”一句话就堵了这些联名的小御史的嘴,而后,昭明帝命人去查这份联名折子是由何而来。
唐相自然是知段四海身世底细的,他去了驿馆,知会宁致远此事,宁致远道,“我说唐相,你就赶紧想个法子让我把老夫人迎回去吧,这样你们不也少了是非。”
唐相怀疑地,“段四海身世之事不是你们自己放出去的吧?”
宁致远指天为誓,唐相此方没再多说,倒是小唐知道谢皇后不答应四海国的请求是为了江伯爵的时候,很是感动,同他爹道,“娘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哪。”
唐相板着脸道,“要江伯爵还活着,这是重情重义。今江伯爵已经死了,这就是置国事于不顾。”
小唐道,“也没见江伯爵的尸身吧,爹你这么说就太武断了。”
“三年啦!三年啦!”老唐竖起三根手指,又指了指儿子,道,“不要说江伯爵,就是你沉海三年,我除了给你立个衣冠冢,也不会以为你还活着。”
小唐给他爹气的,先去同谢皇后通风报信,“老头儿真是疯啦!竟然说,要是我沉海三年,他也就相信我死了!”
谢皇后看着给她来报信儿的小唐,知道小唐担心老唐,道,“放心吧,我知道唐相也是为国事着想。”
小唐叹气,“也不知我爹怎么就一根筋。”
“自来做首辅的,这是朝廷股肱,又不是帝王的应声虫,唐相以朝廷为重,原就没什么错处。”
小唐又回头跟他爹传了皇后娘娘这话,唐相叹口气,向帝王请求,想亲自说服皇后娘娘。
“皇后就是太重情义了。”昭明帝看着明显有些操劳过度的唐相,道,“重情义的人,对谁都重情义。”允唐相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虽然能让妻子动情义的人很少,但,妻子的确是个重情义之人。
昭明帝轻轻一叹,他不禁想,如果是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昭明帝摇摇头,他做不到。
如果不是妻子坚持,大概去岁他就答应四海国的交换条件了。
谢皇后一身烟紫色绣花长裙,未带凤冠,只是簪一支凤鸟步摇罢了,有明珠垂于耳畔,映着谢皇后细致的脸庞更添几分华贵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