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轻声一叹,半晌无言,她的眼睛终于自穆梵身上移开,手指摩挲着宝座一畔光润的扶风,良久方道,“我出生蜀中一个小村子里,那地方,叫长水村,属于碧水县,离蜀中蓉城不远。我的父亲,是山中猎户。后来,到了出嫁的年纪,我嫁了同村的一个徐姓书生。他姓徐,单名一个祯字,后来,算命的说祯字不吉,便改名作徐宁。开始也是很好的,但,后来他中了举,就渐渐变了。我开始并未察觉,慢慢儿的总觉着身子不适,还开始嗜睡,我是偶然才发现,丫环在我的饭碗中下药的事。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他看到我父亲死去后的遗物中有一个英国公府的令牌,他推断出,我父亲曾是先英国公府的侍卫。而当时,先英国公府因谋逆之罪被族诛。他生怕被我连累,故而谋害于我。他只是对我身边的蠢丫环表示出一些喜欢她想娶她却又不能娶的意思,那蠢丫环就开始在我饭中下药。彼时,我尚不知是那令牌的原因。我以为是徐宁变心要杀我,伤心之下,买了毒药,原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不料他委实运道好,那蠢丫环为他尝羹汤,倒把自己毒死了。既是撕破脸,他倒是没敢将我如何,我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凌霄的目光再一次回到穆梵的身上,她道,“皇帝,你说权势重要,还是性命重要?皇帝啊,你生于皇家,当比我更明白,有时,权势就是性命。”
凌霄从容道,“我这一生,爱也爱过,恨也恨过,荣华富贵,都享用过。生有两子,皆非我养,一子为探花,一子为皇帝。我求仁得仁,无可遗憾。要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唯徐宁当年负我之仇未报!”凌霄一双冷凝的双眸看向穆梵,道,“我要徐宁断子绝孙!”
穆梵问,“江探花也……”
凌霄朗声一笑,“他又不姓徐。”话毕,取过一盏鹤顶红酒,仰头一饮而尽。
鹤顶红乃宫中秘药,剧毒。
那毒刚沾喉咙,凌霄立刻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色前襟。穆梵面儿上闪过一丝不忍,凌霄却是望他一笑,拭去唇角血迹,勉力开口,“还有一憾事,惜最终未能打动皇帝,不得不短折而终,失太后尊荣!”
穆梵心中那丝不忍顿时烟消云散,凌霄吐血而亡。
昭明十年三月十五,恭昭容安氏,殉昭明帝。
☆、第381章 太后之三
凌霄死自尽当晚,谢皇后就知道了。
紫藤悄悄同谢皇后回禀了此事,谢皇后点点头,什么都没说。紫藤欲言又止,谢皇后问,“可是还有事?”
紫藤低声道,“倒是有桩小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只管说就是。”
紫藤道,“这几日,曹侧妃都有打发身边内侍悄悄的给恭昭容东西。”
谢皇后眉梢一动,问,“都送了些什么?”
紫藤道,“倒也没别的,就是些汤菜。那汤,曹侧妃都是炖两份,一份打发人送去陛下那里,另一份送到恭昭容那里。”
谢皇后问,“太子妃知道么?”
紫藤道,“太子妃纵是知道,能怎么样呢?”
谢皇后道,“罢了。”
紫藤微一恭身,退了下去。
太子妃苏氏出身徽州苏氏,当地大族,书香传世,为人最是谨慎不过。苏氏自然不可能如曹侧妃那般去给恭昭容送汤送菜的,倒是曹侧妃这份子钻营劲儿,让谢皇后刮目相看,全帝都看衰她的人不少,但如曹侧妃这样的可是不多。谢皇后虽不爱喝汤,但人家纵是上头嫡侧两位婆婆的,做碗汤也当是嫡婆婆一碗,侧婆婆一碗吧。曹侧妃这倒好,她还住在凤仪宫呢,曹侧妃这眼里就看不到她这位先帝元配今上嫡母了。
先帝这哪儿是给儿子指侧室啊,这是指了个锥子吧,钻营的太到位了。
就是谢皇后,当初相看曹侧妃时,也没看出曹侧妃是这等人才啊。
打眼了,当真是打眼了。
爱煲汤的曹侧妃暂且放下不表,太子妃苏氏不比谢皇后消息灵通,不过,谢皇后近来懒怠宫务,恭昭容之事,穆梵打发内侍与太子妃说了一声,让太子妃知晓,同时着内务司的人给恭昭容妆裹,预备后事。
太子妃知丈夫心情定是不佳的,只是此时此刻,丈夫不到她这里来,她也不敢去扰他。太子妃第二日到凤仪宫请宫,特意将恭昭容之事回禀谢皇后知道,曹侧妃戚侧妃都是跟着太子妃过来给谢皇后请安的,二人消息更不若谢皇后与太子妃灵通了。曹侧妃听到恭昭容已然自尽,当下脸色就变了。戚侧妃虽有惊讶,倒也还好,不若曹侧妃那般震惊到失态。谢皇后扫曹侧妃一眼,问,“曹氏怎么了?”
曹侧妃连忙起身躬身道,“妾身无事。”
谢皇后便不再理会她,问太子妃恭昭容的后事是个什么规格,太子妃道,“媳妇正是想请母后拿下主意,陛下并未多说。”
谢皇后叹道,“恭昭容毕竟是殉了先帝去的,就依贵妃之礼吧。”
太子妃连忙应了。
说完事,谢皇后便让太子妃带着两位侧妃下去了。
太子妃回了东宫,立刻吩咐内侍去同内务府说一声,将恭昭容,不,恭贵妃的后事规格提到贵妃档。心腹侍女小澄捧了盏桂圆茶上来,悄声道,“娘娘,你见着曹侧妃今天那脸色没?那震惊的,活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太子妃笑笑,“她不是见了鬼,她早上那汤怕是又送过去了。”
小澄小声道,“娘娘,你说,皇后娘娘知不知道曹侧妃送汤那事儿?”
太子妃瞥小澄一眼,淡淡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小澄连忙闭了嘴。
皇后娘娘知不知道呢?
皇后娘娘掌宫闱十年,这宫里的事,哪样瞒得过她去!
太子妃还是寻机将恭贵妃的事与穆梵说了声,穆梵道,“母后这是想朕脸上不要太过难看,就依母后的吧。”
凌霄既要以贵妃之礼发丧,那么,外诰命在宫里就要多哭一位恭贵妃了,好在,都一道哭了吧。
朝中人知道恭贵妃已殉葬之事,人人都多了几分小心,新帝刚死了亲娘,这怎么能痛快呢。故此,人人谨慎。倒是有一小御史,提及恭贵妃殉先帝之事,提议恭贵妃与先帝同葬。这真是个马屁提议,前头胡太皇贵太妃想同太祖合葬都没成。今儿就有人提议恭贵妃与先帝合葬,当然,胡太皇贵太妃的儿子太宗皇帝已经去了,倘太宗皇帝在世,这事儿是妥妥的。今上已是继位新君,给亲娘谋些福利什么的,倒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不有谢皇后么?谢皇后一句话,恭贵妃与先帝合葬并非不可啊。
这事儿,还没递到谢皇后跟前,就给新君骂了回去,新君怒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贵妃位尊,亦不过先帝侧室,如何能葬入帝陵!朕之生母,与太宗后母相比,孰为贵?先胡太皇贵妃妃都是葬入妃子园,朕之生母,一样该葬入妃子园!今竟有这等小人上此等邪思妄想之表章,莫不是要置朕于无礼无法之境!”把个小御史骂的魂飞天外,屁滚尿流!
新君对生母后事非常冷淡,不过灵前上柱香则罢。
谢皇后还劝了他几句在,“人已去,百事空,你也放下吧。”
提及生母,穆梵犹是要咬牙的,他没再提生母的事,深觉有此生母十分倒霉,而是陪嫡母用了餐饭,饭后说了要给嫡母升位分升到太后的事,谢皇后道,“这些事,待先帝发丧后再提不迟。介时,太子妃侧妃们,连带着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还有太妃们,都是要你施恩的。”
穆梵认真听了,谢皇后又问起先帝陵寝之事,穆梵道,“已让他们加紧修了。”又道,“父皇陵寝的规格,是不是太简单了?”这是亲爹,亲爹对他没有半分不好,亲爹的身后事,穆梵自然希望给显耀些才好。
谢皇后叹道,“活着时该尽的心已是尽了,这身后陵寝之事,略简单些也无妨。自来登基用银子的地方就多,有了银子,皇帝用在要紧处吧。就是先帝陵葬,亦不必太过丰厚,将来我去了,亦是如此。”
穆梵听着难受,道,“母后莫说这话,儿子听得伤心。”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你我,皆有这一日。只是我必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提前交待于你罢了。”谢皇后对于生死之事向来看得开,与穆梵道,“还有一样就是,先时开国时,朝廷艰难,百姓也不富庶,故而,多是薄葬。这些年,天下太平了,高官显贵厚葬成风,不论婚丧嫁娶,城中颇多攀比之事。要我说,活着时好好活了,人一闭眼,身后事哪里还有知觉。为何说皇室为万民百率,就是因为,皇家如何,先是高官显贵便会跟着学,高官显贵学了,下头的人亦会跟风。故此我说,陪葬之物适可而止便好。你把江山接稳了,还怕你父皇在地下没有好日子过么。”
“只是觉着太委屈父皇了。”
“你做一明君,后人会说,你父皇非但自己圣明,继位之君亦是圣明,他便不委屈了。”
穆梵听得心里酸酸的。
尤其刚受过亲娘刺激,穆梵心下不由想,怪道说妻妾不同呢,非但地位不同,这见识也是大有不同的。他生母这辈子就想着母以子贵了,却怎知一个贵字的背后,是整个江山的责任。
穆梵与嫡母商量了些近来朝中之事,谢皇后于国事一向清楚,多有指点之处。谢皇后道,“你父皇丧事结束,晋王等必要请求带几位太妃太嫔的回藩地就藩的,这事儿,你怎么看。”
穆梵想了想,道,“太皇贵太妃也已离逝,当年太宗皇帝亦太妃随藩王就国的,如今,儿臣想着,几位老太妃上了年岁,与藩王就国,倒也无妨。”
谢太后颔首,却是道,“暂不要应他们。”
穆梵有些不然。
谢太后道,“你先推托着,叫他们来问我,我这里必不应。他们还会回过头求你,你来与我说,之后,你再与他们应下此事,叫他们知你个人情。”
穆梵道,“这不是叫母后做坏人么。”
“这也只是些寻常手段罢了,不然,他们哪里肯知你的好处。”谢皇后看他犹豫,道,“莫啰嗦了,眼下你得把皇位坐稳。晋王齐王楚王皆较你父皇年长,其他几人,也是你的叔辈,当初你父皇病重也没叫端宁回来,就是想让你平平安安继位。眼下你继了位,他们来了帝都,也是要掂一掂你的份量的,必不能叫他们小瞧你方好。”
谢皇后一辈子都在权力场中,其经验老道自非穆梵可比,穆梵趁此时机也好生请教了谢皇后一番,谢皇后并不事事插手,不过是点拨他一二罢了。谢皇后道,“这帝位,不是教出来的,得自己悟,哪天突然悟了,再回头看,就觉着,原来是这样的,其实很简单。”
穆梵道,“儿子如今就觉着千头万绪。”
谢皇后道,“你以前在你父皇身边儿,也看过他理政,自你父皇病了,他便有意叫你自己理政,他不过从旁指点着你些。你先时就做得很好,继续如先时那般就好,倘真有什么事不能决断,与我说,我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帝王这活儿啊,干熟了就好。”
穆梵得按时去哭灵,陪谢皇后说会儿话便辞了去。
谢皇后对于哭灵之事一向淡淡的,昭明帝过逝,她比任何人都伤心,但,她不想与那些人一道在灵前哭个没完。哭有什么用呢?
哀思,从来不是眼泪可以寄托的。
谢皇后召来紫藤,与她道,“你拿着腰牌去太医院,与夏青城一道去趟承恩公府,看看祖母如何了?”昭明帝过逝,谢老太太并未进宫,谢芝之妻吴氏进宫来了,说是谢老太太身上不大舒坦。谢皇后知道谢老太太一向谨慎,若能起身,那是必然会进宫的。如今进不得宫,想是病的沉了。
紫藤连忙去了。
待得傍晚,夏青城方与紫藤回宫,夏青城一向有话直说的,他道,“也就这几日了。”
谢皇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紫藤道,“看老夫人形容尚好,还说,待她大安要进宫来,让娘娘不要太过悲痛。”
“我知道了。”
先帝尚未发丧,谢老太太便过逝了。
谢家面临再一次的守孝,谢柏谢芝皆回家治丧,穆梵命礼部赏了丧银纸马之物,他儿子们尚小,秦王要张罗宫里治丧之事,便派了王兄周王肃王代他去祭一祭谢老太太。
齐王也奉母命去祭了一回外祖母。
谢皇贵太妃十分悲伤,齐王妃没少过去劝慰婆婆。谢莫如对谢老太太的丧事一如当年对谢老尚书过逝之时,命宫人过去问了谢皇贵太妃可有奠仪之物,谢莫如命宫人一并带了去。
谢老太太过逝后,帝都还有两人先后过逝,一则为西山寺文休法师,二则为闻道堂北岭先生。其实,这三人都称得上喜丧了,谢第太太九十高龄,文休法师北岭先生皆百岁多的人了。
谢皇后少时便与文休法师相识,文休法师天下神卦的名头,就是打谢皇后这儿来的,先时文休法师奉命卜国运,都要谢皇后在一旁协助。文休法师一去,谢皇后知晓后道,“法师一代高僧。”写了道挽联命内侍刘景送了去。
至于江北岭,谢皇后与穆梵道,“江北岭此人,太祖皇帝时便想要征他为官,他辞命不受,远走北岭之地,后于北岭成就一代文名。至太宗皇帝时,江北岭来帝都,掌筑书楼一事,后先帝奉太宗皇帝之命在南效建闻道堂,留江北岭于帝都。今他故去,皇帝去祭一祭他吧。”
穆梵去了。
接着没几天,蜀中那边儿传来薛帝师过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