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虽疑惑怎么谢家公子还扎耳朵眼儿,却并不多问,连忙放行。
谢柏颇善交际,又曾在翰林为官,遇着几位同僚耽搁片刻,方带谢莫如去了外书馆。谢柏与她介绍,“经史子集,放的屋子不一样。你去吧,我也有些书要找,一会儿咱们在这儿碰头。”
谢莫如笑,“好。”抬脚就往放子书的屋子去,谢柏也是往那屋去,不由一笑,“同路同路。”
谢柏常来外书馆的人,早想好了要寻什么书,故此动作颇快。倒是谢莫如,谢柏想着谢莫如素来爱书的人,又是头一次来,恐怕会耽搁的久一些,不料谢莫如很快挑了三本出来,谢柏笑,“挑好了?”
“好了。”
谢柏将几本书一并给管着外书馆的书吏记录好,谢柏在借书人的地方签上名字,就带着谢莫如往外走,谢莫如道,“我听说外书馆每人一次只准借四本书。”她挑了三本,二叔挑了两本。
谢柏笑,“这无妨,除了我,还有你爹和你祖父的名额呢。”问谢莫如,“后悔少借了?”
“这有什么后悔的,拿太多也没用,得看过才有用。”再说,二叔既带她来,就不会只带她来一次。她还与二叔交换,看看彼此借的什么书,谢柏挑的是两本介绍西蛮的书,谢莫如道,“等二叔看完了,先借我看,再还回外书馆。”
谢柏见谢莫如是两本游记一本养生学,游记不稀奇,谢莫如素来爱看这个,养生之书则出乎谢柏意料之外,笑,“小小年纪,就这么注意养生啦。”
谢莫如道,“是啊,你待人好,人不一定待你好。唯独自身,爱惜己身,善待己身,必得回报。”
“凡为国为民者,可不能太过惜身哦。”
谢家叔侄正在说话,突然人有插了一句,叔侄二人连忙回身,只见两位大员,一人身着紫服,眉眼俊雅,气度悠然,望之四旬上下,正含笑望着谢家叔侄。另一人则是红袍,年岁上要老相些,五六十岁的样子,虽见老相,不见老态,儒雅端凝,双眸湛湛,见到谢莫如时有一些错谔,笑道,“我还以为驸马带阿芝过来了。”竟是生面孔。
谢柏拱手为礼,笑,“掌院大人,宁大人。”
二人回礼,掌院笑道,“我与宁祭酒刚从御前回来,他说要寻书,索性就一道过来,刚听人说驸马带了子侄来。”说着望向谢莫如,尚书府三位小公子他都见过,这位倒是面儿生,且此子长眉凤目、高鼻薄唇,容貌与谢柏并不肖似,便以为是谢氏族人。
谢柏不好再对两位大人说是家中侄子,便含糊道,“这是莫如。”
谢莫如的眼睛在二人面上一掠而过,宁大人脸上闪过一抹了然与复杂,掌院未觉,就是见谢莫如耳上有耳洞,他也未多想,一则谢莫如年小,正是雌雄莫辩的年岁;二则,男孩子穿耳洞不为罕事,最有名气的就是苏相家三子苏不语少时为了好养活,也扎过耳洞。苏不语因貌美,入国子监时还被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引来颇多笑事。如今苏不语名气了颇大,竟重现侧帽风流之事,不少少年学他扎耳洞来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谢莫如眼神沉稳,淡然从容,无丝毫女眷怯羞扭捏之态,大家气派,昭然眼前。
掌院大人甚至还不由思忖,此子气度不凡,想是谢氏极出众子弟,不然谢柏何以亲领他来外书馆呢。
谢莫如一揖为礼。
掌院看谢莫如年岁尚小,哈哈一笑,“谢小公子不必多礼,你这才几岁,就开始养生惜身啦。”显然与谢柏关系不错,极为熟稔。
谢莫如笑,“说养生是惜身对,说惜身是养生则有狭隘之嫌。人们觉着把自己从头到脚保养好了,长命百岁就是惜身,此为小道。要我说,使自己能明白事理,内不愧心,外不负俗,每日照镜子不觉面目可憎,这才是爱惜己身,善待己身。所谓,惜身大道是也。”
掌院也来了兴致,指了指她手里的养生书,笑问,“既有大道,小公子手里怎么又拿的是小道?”
谢莫如道,“我听说,姜尚八十遇文王,倘姜尚寿短,六十而亡,哪儿还有后来君臣相遇。所以说,先有小道,而后有大道。”
掌院哈哈大笑,“小小年纪,颇有辩才。”
略说几句话,都不是闲人,谢柏便带着谢莫如告辞了。
掌院与宁大人道,“这位小谢公子倒是不错。”
宁大人笑,“都说徐兄善观面相,我看,今日可是砸了招牌哟。”
徐掌院不急不徐,笑悠悠地,“这话何解?”
宁大人将声音放低,不好不提醒徐掌院一声,“我的徐兄,你就没看出来,刚刚那是位姑娘。”
徐掌院错谔,宁大人笑,“谢家大姑娘,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谢莫如可是帝都名人,他之所以认出谢莫如,是因为谢莫如的名字。宁谢两家通家之好,他是知道谢莫如名讳的。
徐掌院听过宁大人的话,不由哈哈大笑,与宁大人低语,“这就难怪了,非此等口才不敢在承恩公府说王莽啊!”
宁大人摇头失笑:非此等口才不能叫我妻女二人全军覆没啊!
及至回家,谢柏与谢莫如道,“看到了?”
谢莫如点头,原来宁大人是这般形容风度,也算不负当年探花之名。看来数年流放,粹炼了宁大人,可惜了宁太太。
此人年轻时便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如今回朝,经此初见,要是再当此人只是当初用苦肉计的马前卒御史探花郎,就是她的短见了。
有此人,她才明白,为何当初谢家那般抬举宁姨娘了。
☆、第54章 福菜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闻名不如见面的。
譬如宁大人之于谢莫如,不要说以貌取人肤浅什么的,观人先观相貌,便是科举考试时,对相貌也有甲乙丙丁四种档次的划分。宁大人探花出身,相貌自不必说,难得气度端凝,较之宁太太宁姨娘一流,强之百倍。更难得既认出了她,依旧殊无二色,平静自持。
由此可知,宁姨娘之事,于宁大人心中不过区区小节,未入这位大人的眼,更未入这位大人的心。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大人善于掩藏心事,或者心境澎湃,只是不为人知。
不论哪种可能性,宁大人都是极厉害人物。
年下事多,叔侄二人并未多谈,已有管事来请谢柏去外书房,谢莫如将书交给丫环带回杜鹃院,径自去了松柏院。谢太太见尚未到午饭时辰,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莫如道,“我想着如今家下事忙,二叔更要两府一道忙活,挑好书,就与二叔回来了。”
谢太太微微颌首,谢莫忧道,“大姐姐,有没有人认出你是女孩子?”翰林院可是朝廷衙门。
“我也不知道,倒没人当我面儿说。”谢莫如道,“祖母,我先回去换衣裳。要是没什么事,用过午饭我再过来。”
谢太太点头,“去吧。”
谢莫如与谢太太道,“祖母,我也叫丫环给我做一身大姐姐身上那种男孩子的长袍穿好不好?”
“做吧。”谢太太笑,“年下事忙,待开春做衣裳,你们姐妹每人做两身来穿也无妨,做得精细些,用上好料子。”她也是自少时过来的,知道这个年岁的小姑娘们正是活泼的时候,什么事儿都好奇。如他们这等人家教导女孩儿,并不似外头想的多么苛严,相反,孙女们有什么要求,只要无伤大雅,谢太太鲜少反对。她只是有些看不上外头成衣铺子卖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成。
见祖母同意,谢莫忧笑,“中午我陪祖母用饭。”
谢太太打趣,“亏得我点头了,不然你还不陪我吃饭了。”
“祖母就是会逗我。”谢莫忧撅下嘴巴撒娇,谢太太一阵笑。
用饭什么的,谢莫如都是回杜鹃院,除非谢太太开口留她,不然她鲜少在松柏院用餐。这也是谢太太虽看重谢莫如,却一直觉着谢莫忧更亲切的原因所在。
谢莫如对此知或不知,她依旧如故。
张嬷嬷笑着服侍谢莫如换回长裙女衣,笑,“男孩子的衣裳,出门便宜是真的。女孩子的衣裳,更好看。”
姐妹两个虽只是同父,还是有些相似的,谢莫如笑,“让巧儿帮我赶制一身,不必绣花镶边儿,用好些的料子就成,袖子收一收,收成窄袖。”
张嬷嬷笑,“这倒容易,我这就寻料子,三五日便能得了。”
“嗯。”谢莫如坐在榻上,紫藤捧来热茶,谢莫如接了呷一口,把自外书馆借来的三本书,挑出一本道,“寻个匣子来。”
梧桐找出个红漆木匣,谢莫如放进去,道,“拿笔墨来。”
冬日最难行墨,饶是谢莫如的屋子暖和,紫藤将墨放在手炉边儿上烤了烤,这才开始研墨,谢莫如取一短笺,写了几行字,一并放进木匣里,对张嬷嬷道,“给那边儿江姑娘送去。”
张嬷嬷笑,“让腊梅去吧。”
“也好。”
待小丫环进来禀说,午饭已经得了,问何时开饭。
谢莫如道,“我这就过去。”说着起身,紫藤连忙上前给谢莫如披上大毛半篷,行至门口,忽而住脚,指着花几上的一盆红艳如火的茶花道,“哪儿来的?”
张嬷嬷笑,“正要跟姑娘回禀,是谢忠媳妇早上送来的,各院儿都有,咱们院儿一共四盆,蜀地茶花儿,开得正好,这两盆,我就命人摆上了。还有两盆,不如姑娘给大奶奶送去。”
嗯,谢忠媳妇送来的,不是谢忠媳妇打发人送来的。谢莫如心下有数,张嬷嬷吩咐紫藤梧桐搬着花儿跟着。到了正小院儿,谢莫如给母亲请过安,让母亲的侍女杜鹃把山茶花儿摆花几上。
方氏不大说话,杜鹃笑,“这花儿可真好看。”
谢莫如道,“山茶入冬开花,花期直到初春。正好冬天搁屋里也添一景致。”
略说几句,杜鹃与张嬷嬷安排着摆饭,母女二人就座,天气冷,有道什锦暖锅,谢莫如很中意,道,“冬天正好吃这个,暖和的很。汤也鲜。”
张嬷嬷笑,“姑娘喜欢,晚上再叫人做。”
“这汤头不错,晚上换成素锅儿,不要把青菜直接放进去,洗干净放碟子上,现吃的时候再放,省得老了。”谢莫如夹一片青瓜嚼了清口,道,“夏时不觉青瓜如何,这会儿一入口便觉爽口清凉,还有一些回甘。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不同季节吃,口味儿竟是不同。”
方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杜鹃更是笑道,“唉哟,我的姑娘,夏时瓜菜遍地,一车也值不了半两银钱,如今天寒地冻的,寻常哪儿见得瓜菜,非在暖室暖房里不得。便是暖室暖房,也得侍弄瓜菜的老手来侍弄,出产数量亦不比夏秋之时。”
谢莫如道,“那是不是很贵?”
“咱们庄田有一处热地,别的不出产,专供冬日菜蔬,要说贵,人工也有二三十口,每月月钱银两吃食用度,供一季食蔬,自然是不便宜的。”杜鹃笑道,“所以说,暴发之家,言必鸡鱼肘肉。富贵之家,方知吃食享用。”
谢莫如不禁问,“那供应庄田的银钱由何而来呢?”
杜鹃道,“自有别处出产。”
谢莫如点点头,不再多问,用过午饭,喝盏热茶,就回自己的秋菊小院儿休息了。
张嬷嬷服侍着谢莫如去了大毛斗篷,道,“姑娘歇一歇。”又问,“下晌还去太太那儿么?”
“要过去的。”谢莫如坐在临窗软榻上,道,“过年就是一个忙。”
张嬷嬷捧了手炉来给谢莫如暖着,笑,“过年都是这样,不独咱家,哪家都忙。”
正说着话,腊梅回来,说了往三老太太府上给江行云送书的事儿,“江姑娘给姑娘回了信。”说着捧出木匣呈上。谢莫如取出看了,笑道,“好,辛苦你,去用饭吧。”
腊梅行一礼退下。
谢莫如命紫藤将江行云的回信收起来,对张嬷嬷道,“嬷嬷也去用饭吧。”
张嬷嬷让紫藤梧桐两人在屋里服侍。
待晚间,张嬷嬷私与谢莫如道,“我看,杜鹃姑姑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哪。奴婢有了年岁,咱们院里的事儿还成,管着几个毛丫头老婆子没问题,可也仅止于此了。我看太太越发倚重姑娘,二姑娘身边儿的戚嬷嬷,那是跟太太做事做老的人了,可惜奴婢没有戚嬷嬷那样的本领。姑娘身边儿没有得力的人,若是有难处,我看,姑娘可以跟杜鹃姑姑请教。”
谢莫如倚着软榻的引枕,映着烛光,她的眉间有一丝倦意,不急不徐缓声道,“嬷嬷觉着杜鹃院的事情小,那就错了。譬如行军打仗,军帐从来都在后方。杜鹃院安宁,我才能全心去理琐事。杜鹃姑姑那里,母亲离不得她。再者,每天跟在祖母身边,有什么事,我直接就能请教祖母了,何需再来一个戚嬷嬷那样的老嬷嬷相助。何况,紫藤梧桐都还机伶,有她们跟着我,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杜鹃姑姑,就让她在母亲身边儿吧,要是母亲身边儿没她这么个人,我才不放心呢。”
张嬷嬷一门心思全在自家姑娘身上,她原是想着紫藤梧桐年少,担心谢莫如忙不过来,如今听谢莫如这样说,张嬷嬷就放心了,笑,“姑娘心里有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