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记——石头与水
时间:2019-07-30 12:08:18

    待浴房准备好,谢莫如便去沐浴了。
    张嬷嬷看人很对,杜鹃的确是个能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一定要天长地久才能看出,言谈之中即见真章。可,为什么以往杜鹃不显其能,偏生今日显其能呢?
    不欲多想此节,沐浴后,谢莫如早早安睡。
    年节来得轰轰烈烈又忙忙碌碌,年三十祭祖之后,晚上吃过团圆饭,便是守岁的时间。谢柏并不在家,今日宗亲公主都要进宫领宴,便是领宴回府,谢柏也是与宜安公主一道回公主府。
    阖府上下,自主子到奴婢都换了喜庆衣衫,浑身上下皆是喜气盈盈的模样,一家老小都到松柏院守岁。谢莫如与谢莫忧谢芝几个玩儿投壶,她并不担心方氏,不论什么日子,方氏的作息都没有丝毫变化,入夜便歇,从无守岁一说。
    不过,投壶也没什么意思,谢莫如天生准头儿,就是背着投壶来投,都是十投十中。玩儿了几局,总是胜也没意思,谢莫如便不玩儿了,坐在一畔剥桔子吃,然后把桔皮捂在手炉上烤出清香。
    谢尚书看这个长孙女不大合群,笑道,“莫如会对弈否?”
    谢莫如点头,“先生教过。”
    谢尚书命人摆上棋秤,“来,咱们对弈一局,如何?”
    谢莫如过去坐下,要与谢尚书猜棋,谢尚书颇有风度,“你执黑吧。”执黑先行。
    祖孙二人下棋,谢太太也懂棋,便在一畔观看。都说行棋如做人,要谢尚书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谢莫如为人谋定而后动,棋路亦是平淡之间隐现峥嵘。而且,谢莫如不管失子得子,均面不改色,眉毛都不动一根的淡定。偏生谢尚书也是个淡定人,这两人下棋,赢也赢的淡淡,输也输得淡淡,让谢太太说,没劲透了。倒是人家两人下的挺来劲,直待谢忠媳妇喜气盈腮的进来回禀,“禀老爷太太大爷姑娘小爷们,天使来了,陛下赐福菜。”
    一家子连忙去外厅接福菜,其实就是一碗宫里赏出的菜,因是大年下赏的,非得帝心者不能得,故而被称福菜。谢尚书带着儿孙跪下接赏,再打赏过前来送菜的内侍,寒暄几句送走内侍,便又一家子捧着福菜回了内厅,谢莫如一瞥,赏下的是道干炸肉圆。
    谢玉年岁最小,好奇的很,谢尚书笑,“尝一尝?”
    谢玉道,“祖父,陛下恩典,不要先供祖宗吗?”
    谢尚书笑,“走吧,跟祖父去供祖宗,然后给你尝一尝。”
    夜间风寒,诸人都穿上大毛衣裳收拾妥当,谢尚书带着一家老小捧着福菜供祖,供完祖宗,因干炸的肉圆,还有焦香,便给谢玉吃了一个,待回松柏院时,还听到谢兰悄悄问他,“香不?”
    谢玉小声的与哥哥吹起牛来,“香的了不得!”
    谢莫忧笑,“祖父,今晚已供过祖宗,不如明天中午的团圆酒把福菜热一热,叫咱们都尝尝,也是共沐皇恩了。”
    谢尚书连声大笑,欢畅至极,“好啊好。”
    谢太太打趣,“都大姑娘了,还嘴馋。”
    谢莫忧挽着谢太太一臂,有些撒娇的口吻,“人家就是想尝尝么。”
    大家一笑而过,谢松见谢莫如唇角微翘,也是欢喜的模样,只是笑意淡淡,远未达眼底。
    将福菜供过祖宗,夜已渐深,谢莫如便先回杜鹃院休息了。
    谢莫忧谢芝几个年岁较谢莫如更小,明日且要早起,谢太太也让他们各回各屋歇息去了。谢太太年前多有劳乏,安排好孩子们,自去歇了。唯谢尚书谢松父子要守过子时的,谢尚书坐回棋秤一畔,拈起一子,笑,“来,看看此局,谁的胜算大些?”
    谢松道,“棋局未完,不好说。”
    谢尚书叹,“胜负已定啊。”他如今年将五十的人了,顶多再撑二十年。他之后,二子,长子谢松,次子谢柏,一母同胞,可保家业不败。但第三代,不是谢芝几人不出众,是谢莫如太出众。谢芝几个还在为吃个冷掉的肉丸子心喜时,谢莫如根本未将此菜放在眼里。所以,但有将来,谢芝几人会服从君权,而谢莫如才是真正明白君权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才悟及君权何物,是在英国公病逝,大长公主过身之后了。谢莫如小小年纪,已有此悟性。
    当然,只观此时,谢莫如不是胜者。同样,他也不是败在此时,可是,他终将败给岁月。他已是残年夕照,谢莫如却是旭日东起。
    谢松明白父亲的心意,他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父亲,我倒与父亲看法不同。”
    谢尚书道,“说说看。”
    父子二人说私话,室内未留下人。谢松伸手将棋盘拂乱,道,“我看,莫如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说不上胜负。谢家以功名晋身,并非承恩公府之流,故此家族虽难以显贵,却是细水长流。阿芝几个,天资亦是中上,有良师,有家族,按部就班,平平稳稳的也有出路。
    谢松笑,“父亲谈及胜负,心亦未在此胜负之上,是担心莫如与家族吧?”
    听长子这般说,谢尚书心事去一大半,笑,“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不担心了。”
    谢松低头将棋秤上的棋子捡起分类,一粒粒扔回青瓷棋罐,“儿子论眼光远不及父亲,不过,儿子想着,能者劳智者累。儿孙平庸发愁,儿孙出众,一样忧心。为人臣者,本朝功高莫若英国公。为女子者,再显贵,本朝无过大长公主。其后,家族如何?按我本心,倒宁可莫如平淡一世。”
    “一柄宝剑,置于高台为宝剑,置于陋室,亦不改其珍贵。宝物有宝物的生存方式,你让她平淡,她恐怕也平淡不起来。”关键,谢莫如绝不甘心平淡一世的。她看到权力,明白权力,有朝一日,她终会像如今在谢家所为一般,步步为营,得到权力……只要想到此处,谢尚书简直寝食不安。他不是担心谢莫如对谢家冷淡,他身居高位,历经当年大长公主辅政的岁月,也历经今上亲政时的动荡,到他这个年岁,宁可求稳,也不愿再冒险了。就像长子说的,显赫如英国公、大长公主又如何,身死族灭。
    恐怕英国公、大长公主还担心过身后事,可凭谢莫如对谢家的情分,怕是根本不会为家族多想半点儿。谢莫如越出众,谢尚书便越发忧虑,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甭看谢莫如显贵,谢家不一定能沾光,可谢莫如倒霉,谢家最轻也是满脸灰,好不好的就要跟着吃挂落。或者,谢莫如显贵之后,谢家如当年方氏一般下场啊!
    谢松道,“父亲想的太远了,儿子所不能及。至于莫如将来是不是平淡,怕也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以做主的。”杀谢莫如母族满门的还没愁呢,谢家自家就愁去半条命。
    杀谢莫如满门的实不必愁,除非江山颠覆,不然谢莫如真不能把皇家如何?何况谢莫如曾说过,无关对错,只论成败。谢莫如对政治有着清醒且冷酷的认知,起码现在谢莫如对方家之事表现出一幅旁观者的面孔。穆氏、方氏,于谢莫如,就像谢莫如自己说的,她既不姓方,也不姓穆,她姓谢。一个谢字,谢氏家族与谢莫如就是扯不开剪不断的生死福祸啊。谢尚书一叹,“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哪。”
    谢松笑,“父亲看得到天方能忧一忧,儿子抬头只见屋顶,故此忧不起来。”
    谢尚书一乐,依旧道,“你终究要心中有数。”
    谢松正色应下。
    外面一阵烟火花炮之声,谢松笑,“子时到了。”
    谢尚书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谢松捡起件大毛斗篷给父亲披上,扶住父亲出了内厅,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第55章 团圆酒
  大年初一。
    四更天,张嬷嬷就叫谢莫如起床了。
    梳洗后,张嬷嬷已命丫环摆上热腾腾的饺子,谢莫如道,“嬷嬷坐下与我一道吃吧。”
    张嬷嬷应了,坐在谢莫如下首,紫藤忙添了幅碗筷。张嬷嬷对紫藤道,“你与梧桐先去用饭,一会儿就得跟着姑娘过去了。”紫藤梧桐行一礼退下,巧儿腊梅在一畔服侍,张嬷嬷看自家姑娘没什么精神头儿,笑道,“一年就这一天,大年夜守岁,初一起得早。待中午回来,姑娘再好生养养神。”着夹个饺子给谢莫如放眼前的瓷碟里,道,“姑娘尝尝,这是三鲜馅儿的。”
    谢莫如笑,“嬷嬷也吃。”
    饺子一共四样馅儿,一样三鲜,一样羊肉,一样鱼肉,一样豆腐青菜。
    谢莫如精神不足,每样儿吃了一两个,又喝半碗饺子汤,就饱了。正好素馨过来,素馨请了安拜过年,笑道,“太太说,今天公主二爷也要过来,让我过来服侍姑娘早些过去。”
    谢莫如道,“你来得巧,紫藤,拿个红包给素馨。”
    素馨笑着一礼,“谢大姑娘赏。”见谢莫如漱口,连忙过去一并服侍。
    大年初一,谢莫如也应景儿的换了身大红衣裳,梳好发髻,簪好珠花儿,坐在外厅榻上。紫藤梧桐拉着屋里服侍的上前拜年磕头,张嬷嬷一人一个新年荷包。接着是院里的小丫环与粗使婆子们,亦各有所赏。杜鹃院下人有限,待下人们拜过年,谢莫如与张嬷嬷交待,“要是有人过来拜年,嬷嬷看着打赏。”
    张嬷嬷应了,外头天还黑着,又叮嘱婆子提好灯笼把路照亮。
    谢莫如先去正小院儿外行了礼,便带着紫藤梧桐,后头跟着素馨,一并去松柏院。刚出杜鹃院,见宁姨娘与孙姨娘结伴而来,孙姨娘施一礼,“大姑娘,过年好。”谢莫如侧身受半礼,道,“姨娘好。”宁姨娘没料到会与谢莫如走个碰头儿,她脚下微滞,见孙姨娘礼都要行完了,只得跟着一道给谢莫如见礼,谢莫如依旧是侧身受半礼。
    谢莫如道,“母亲还在休息,不必去请安了。”
    孙姨娘道,“主母姑娘宽厚,是我等妾室福气。只是今日不比他日,我们不敢托大,在门外行礼也是一样的。”
    谢莫如便不再多说,对梧桐道,“去同张嬷嬷说,预备给二位姨娘的过年荷包。”说完,对二人微一颌首,便带着丫环婆子走了。
    宁姨娘自认为活了几十年,定力自制力也是一流的,而且,她在牡丹院反省好几个月,也明白自己毕竟是姨娘身份,方氏在一日,她定要守姨娘本分的。但是,面对面时当真是难堪难耐。不是谢莫如刻薄,倘谢莫如肯刻薄她,宁姨娘简直乐意至极。偏生谢莫如只是无视,谢莫如恪尽礼法,可是,从她的举止言行中,你会清楚的明白,她的眼里心里根本对你视而不见,就仿佛你卑贱的不能入她的眼。
    宁姨娘深吸了口气,见谢莫如已走,对孙姨娘道,“妹妹,我们去吧。”
    孙姨娘点点头,她并没有宁姨娘那种难堪屈辱的心情,她就是觉着大姑娘气派十足,非常人所及。就是大姑娘眼里不大能看到她这个姨娘,孙姨娘也没觉着如何,她娘家落魄,尚书府出三千银子,说是聘,与买也没差别。大姑娘不过是看不到她,又没有欺凌虐待她,孙姨娘反觉着,大姑娘的视而不见比二姑娘的思量琢磨的眼神要好的多。
    二位姨娘在杜鹃院外磕了头,张嬷嬷出来,一人一个荷包,道,“姨娘们有心,大奶奶在休息,就不请姨娘们进来喝茶了。”
    两人依礼道谢领了荷包,各回各院。
    谢莫如到松柏院,也是请安拜年这一套。
    谢莫忧谢芝几人已经在了,丫环在地上摆上软垫,谢莫如上前磕头拜年,道,“愿祖父祖母父亲平安如意。”
    与谢莫如做姐妹十来年了,自记事起,每次看谢莫如拜年,谢莫忧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她们都是一个长辈磕一个头,谢莫如倒好,仨长辈磕一个,可叫长辈怎么分呢。
    谢太太笑,“又长了一岁,也盼你平安如意。”发压岁红包。
    谢莫如磕一个头,得三个红包。待她道谢坐了,谢莫忧带着弟弟们给长姐拜年,兄弟姐妹之间不必大礼,谢莫如也备了荷包,紫藤连忙递上,谢莫如给弟妹一人一个。
    略坐了一时,谢柏与宜安公主便到了。没人敢叫宜安公主拜年,主要是大家给宜安公主拜年,宜安公主笑,“公婆与大哥切不要多礼,坐吧。”
    晚辈们给宜安公主和二叔拜了年,一人得了一个大红包。谢柏给二老拜年,之后略说几句话,谢尚书谢松谢太太连带着谢柏宜安公主便要进宫,朝臣去给皇帝拜年,宜安公主谢太太去慈安宫给太后拜年。
    谢太太对谢莫如道,“家里就交给你和莫忧了。”
    谢莫如道,“祖母放心吧,过年都是喜庆事儿。”
    谢太太笑,“这话是。”
    谢莫如又道,“我估摸过来拜年的族人肯定不少,内宅的事有我与二妹妹,外头的事儿,吩咐丫环把外书房烧暖了,让阿芝带着阿树阿玉,有大管家协理,也省得冷落族人。”
    这话,大出谢太太意料,谢莫如理事,精细周全是真的,对于谢芝几人,也仅止于精细周全了。平素里,谢莫如也不大与谢芝几人说话,不想此时竟主动说让谢芝几人去外书房接待过来拜年的族人。而且,谢莫如安排的多么妥当,让大管家协理,肯定是不会出差错的。其实就是让谢芝几人在族人跟前露个面儿,先弄个脸熟儿。谢太太看向谢尚书,笑,“我看行。”
    谢尚书浅笑,“甚好。”
    宜安公主都不禁多看谢莫如一眼,倘不是知道谢莫如亲自出手将宁姨娘干掉,倘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宜安公主都不能信谢莫如就这般自然而然的抬举出谢芝兄弟三人。真奇人也,宜安公主有些明白驸马焉何对谢莫如另眼相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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