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自小家境贫困,甄好也不是铺张浪费之人,在家中用饭也都是数着人头的数量,每回来宁王府,都吃得有些不习惯。
她本以为自己依旧会见到满桌的菜,可随着福余到了饭厅,却见桌上只摆着三菜一汤,不说丰盛,也能不说简陋,可对比从前,却是相当落魄了。
甄好心中惊讶:难道是因着被皇上厌弃,福余的日子也一落三尺?
可福余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不满,还高兴地招呼她:“今日知道裴夫人要来,我特地让人去买了烤鸭回来,就是从前我们最喜欢吃的那家。”
甄好迟疑落座。
王府里的厨子是宫中御膳房出来的,手艺自然是好,可除了那盘烤鸭之外,其他两菜一汤也都是普通的家常菜,虽然精致,可的确……十分普通,不像是甄好从前尝过的宫廷菜。
甄好拿起筷子,又多看了福余一眼。
原本福余身边应当还站着一个布菜的下人伺候,今日却不见了人影。
甄好小心翼翼地问:“最近王府里的饭菜,是否合你的胃口?”
“当然合胃口。”福余说:“王府里的厨子做饭向来是好吃的,我也不挑食,吃什么都喜欢。裴夫人,你也快尝尝看。”
甄好这才夹了一筷子。
味道依旧是好的,可、可她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
她心不在焉的尝了好几口,再抬眼看福余。福余吃饭的模样依旧端庄,那是宫里头出来的规矩,吃相也优雅,他吃得快,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不挑食,都喜欢,很快便下去了半碗饭。
甄好心中就更纳闷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平日里都吃这些?”
福余闻言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是不是裴夫人你吃的不习惯?三个菜的确是少了一些。”他转头去吩咐下人:“让厨房再做几个菜端上来。‘
甄好:“……”
福余转头对她道:“我平时这样吃习惯了,一下子疏忽了,下回我会记得的。”
甄好是当真弄不明白了。
她索性放下筷子,直接便开口说了:“你是不是今日手头有些紧?要是这样,我这儿还有些银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以前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还留着,我回去就整理出来,只是东西多,得要费两天工夫。”
“我怎么会缺银子?”福余连忙拒绝:“我给你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你用的,那是孝敬你的,哪里有送回来的道理?我都十六了,怎么能拿你的东西,再说了,我还是个王爷,怎么会缺银子?”
甄好看了看桌上的三菜一汤。
福余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说:“是我自己觉得,先前那样太浪费了,平时王府里头就我一个人,你不来,其他人也不会坐下来陪我吃饭,要是做一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最后也是全都倒掉,做菜的都是好料,一桌子就要费不少银子,倒掉太可惜了。”
甄好:“你当真不是缺银子了?”
“当真不是。裴夫人也知道我从前是哪里来的,那会儿我连饭都吃不饱,看着每天铺张浪费,实在是心疼。”
甄好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见他说的诚恳,这才勉强信了。
她让福余把下人叫回来,也不必大费周章再做几个菜来,三菜一汤足够两人吃饱,等吃过之后,两人便移步到外头的花园里,边散步消食,边说着话。
甄好还注意到,王府花园里有不少人在忙碌,地也被翻了一圈,她从前见过的各种名贵花种都被拔掉,好好的一个花园,如今放眼望去,看到的是大片裸露的泥土,而王府的下人们弯腰在种些什么。
福余给她介绍:“那些花也不能吃,这么大一块地,放着种花太可惜,我叫人种了菜,以后王府里头要吃的菜都能自己种出来。”
甄好:“……”
两人又走到花园湖边凉亭里,甄好垂眸往下一看,满池的锦鲤消失无踪,一条大黑鱼拍着尾巴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身,掉回去溅起一片水花,摇着尾巴消失在了荷叶之中。甄好看着满池如先前一样的荷花,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不少。
福余说:“池子里的鱼也是,原来养的那些鱼,中看不中用,我也让人在池中养了不少鱼,等养肥了之后,我让人给裴夫人也送一些过去。还有这些荷花,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明年花开了,莲子也熟了,做起来也是好吃的。我记得裴夫人就喜欢莲子的甜品。”
甄好:“……”
甄好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当真不缺银子?”
“不缺,我真的不缺。”福余说:“我出宫时,皇上赏了我不少东西,就说平日里,我是个王爷,每月都有银子可以领,我怎么会缺银子?”
甄好心想:要是不缺,怎么都要自给自足了?
像外头的那些王爷,哪个不是宫里头出来的?锦衣玉食惯了的人,自小得到的就是好东西,出了宫也是成群的人伺候,哪个会在府中花园里种菜,池子里养鱼?
如今只是传出来福余被皇上厌弃的流言,可福余这日子过的,怎么好像已经被圈禁在王府之中,彻底翻不了身了?
甄好到底是做过首辅夫人,知晓如今只是流言,皇帝的心变得快,只要没有正式下旨意,都不代表最终的结果。像其他失势的皇子,那可是接过圣旨,彻底翻不了身了。
甄好随他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心中的疑惑更深。
可她来到王府之后,就一直观察福余的脸色,福余神色轻松,没有半点如外面流言所传的郁郁寡欢。
甄好险些要把自己憋坏了。
等家常话说过之后,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什么?”
甄好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说:“你还打算入朝做事吗?”
福余愣了一下。甄好的心也跟着一紧。
福余沉默思考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福余满脸茫然:“我见过的人……除了裴淳,就是靖王他们了,我也不知道我应当向谁学。”
他见过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也没有人教他该做什么。
那天夜里,他亲口把憋了很久的话说给了皇帝听,之后会引来皇帝震怒,训斥,冷漠,他心中也早就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并不算意外。甚至是这些日子里,原本向他表示出亲近意图的官员开始疏远,梁公公再也没有到王府里来,他能在王府里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也不用听底下人提起皇上如何如何,他也并不觉得失落,甚至还有些高兴。
初进宫时,他震惊满桌精致菜肴,命人将多余菜式端走,之后殿中的那些宫人就遭了责罚,他就再也不敢做出那样的事。他也看不懂那些花的名贵好看之处,还指着御花园里的十八学士说不如乡野油菜黄花,遭宫女偷笑,后那些宫女也被责罚,他也不敢再对那些名贵花种评头论足。
他想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但在宫中总是不行的。他要是一意孤行,受责罚的总是身板人。初进宫时,他战战兢兢,总听着那些宫人说,要是他不守宫中规矩,皇帝就要会责罚他们,他就什么也不敢做了。
他什么也不必做,宫里头的人就安排好了,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皇帝总说,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可宫中所有人都听皇帝的话,他想做的事情,永远要看皇帝的眼色。
皇帝说他不能出宫,他每日望着宫门,一年能得到的机会一巴掌可以数的过来。
皇宫里头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些皇子一诞生起,就知道自己要争皇位,读书也好,习武也好,都是为了要争那个位置。
裴淳读书,是要考科举,要出人头地,要娶徐姑娘,他要入朝做官,也是养家糊口,光宗耀祖。
他学裴淳,可他也不必考科举。他学靖王等人,可他又没资格。
小时候,他只想要每日能吃饱就好,不必受其他乞丐的欺负,不用忍饥挨饿,有能遮挡风雨的地方。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却也不知道自己还想做什么。
京城里有许多纨绔,鲜衣怒马,每日都过得潇洒快活,可还会受人指指点点,说是丢了家族的脸面,进了家门,也还是要看家中长辈的脸色。
皇帝要他过那样的快活日子,可他看来看去,也不知那些平日里皇帝提起时也会失望叹气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好。
可要他想,他回想起来,想到的也只有宫中的各种规矩。
他只隐隐约约觉得,这天底下最能按照自己心意做事,不用被其他人心意左右,真正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好像也只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的皇兄,当今的皇帝。
福余想了很久,也还是想不出来。
甄好柔声道:“你还小的时候,还在江南的时候,那会儿与裴淳一样跟着裴慎读书,那时候你也不是也说,想要做大官吗?”
福余抿了抿唇,说:“那时候我想着,若是我做了大官,比裴大人还厉害,裴大人就不能欺负我,若是我再想与你玩,他也不能拦住我。”
甄好哑然。
“可如今……我都这么大了,就算是还在裴家,也不能粘在你的身边,裴淳都已经想要娶徐姑娘了。”
甄好道:“若是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以你的身份,也没有配不上谁的。”
“可我也没有……我也没有喜欢的姑娘。”福余垂着头,有些失落地说:“那裴大人呢?裴大人想要做大官,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入朝做官,是想要做实事,为天下百姓做事。”说起裴慎来,甄好眼中都带着温柔:“京城里头那间居养院,你也是去过的,他当初提出来时,便是不忍心那些孤寡老幼无所依靠,如今还办的好。”
“我知道,外头的人说起裴大人,说的都是夸他的好话。”福余抿紧了唇:“可我……我也没有想过这些。”
他不是裴慎,小时做乞丐,只想着要保全自身,甚至到现在,在御书房大声对皇帝说了那番话,惹皇帝生气,他也全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来。他是个自私之人,心胸狭隘,并没有为谁做事的欲望。
是皇帝教他,全都可以按着自己心意来,不必顾忌其他人。
甄好想了想,问:“那你说想要入朝做事,想要做的,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事吗?”
福余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中的那些大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最后惠及的都是天下百姓。或许其中是有不好的,可不管是为了什么,考科举时,不管是谁,都是有一个目的的。”甄好说:“就连我,我开铺子,做生意,也是因为不想待在后院之中。刚开始,我是想要与裴慎和离的,这事你也知道,甄家就我一个人,若是没有裴慎,我就得一个人撑起甄家,我不想嫁给其他人,我才去学做生意。”
福余迟疑地道:“我也不想做生意……”
“你已经比许多人都厉害,已经可以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甄好鼓励地说:“只是你出身高贵,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着,不管是做什么,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不管是我,还是皇上,我猜想,我们都指只想你过的快活。”
“想要争什么也好,或者做乡野村夫也好,若那都是你真心想要做的,你下定了决心,不会后悔,那我也都不拦着你。”
第201章
宫中,御书房内。
皇帝拿起一道折子, 翻开扫了一眼, 他拿起手边朱笔, 可就要落笔时, 动作却又在半空之中僵住, 皱着眉头盯着折子上的某个字发起了呆。
梁公公抬起眼,偷偷看了一眼, 又飞快收回了视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不用说, 皇上如今肯定还在想着宁王的事情呢。
那日晚上, 皇上与宁王殿下在御书房里大吵了一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碰过面, 宁王殿下也再也没进宫来了。
梁公公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把皇帝的心思摸得透彻,不说十成, 也知道七八成。要他猜想,皇上这会儿一定是后悔了。
虽说先出言不逊的是宁王殿下, 之后皇上就冷落了宁王,还在早朝时,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宁王殿下训斥了一番,不少人都猜测是宁王殿下失宠了,可梁公公知道,这心里头受煎熬的,反而是皇上。
果然, 梁公公垂首等着,没一会儿就听到皇帝喊了一声:“宁王那孩子……”
梁公公连忙上前一步,竖耳恭听,可皇帝才说了个开头,后面又没了话。
梁公公心中了然,他走上前去添茶,状若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皇上还不知道,宁王府中最近可当真有大变化了。”
皇帝扬了扬眉,却没阻止。
梁公公就接着说:“听说宁王殿下把王府里头的花种全拔了,该让人种菜,还在那池中养了草鱼、黑鱼,说是以后王府之中的吃用,全都自给自足呢!”
“胡闹!”皇帝恼怒地道:“他堂堂一个王爷,做出这幅样子,难道还要怪朕亏待了他不成?!好好的,学什么种菜养鱼?”
“这还不止呢。”梁公公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继续说:“奴才听说,王爷如今连每日的饭食都用得少,连每月做新衣裳的人都被赶了出来,说是不用了!这一月吃穿用度,比先前少了不少呢!”
“少了?”皇帝眉头皱起:“他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和朕作对?给朕摆委屈了?”
梁公公躬身应道:“宁王的意思,奴才也不明白。”
皇帝眉头紧皱,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梁公公这番话,让他听在耳朵里,想要不去可以关注也不行。
皇帝思索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朝梁公公看去:“原来你是来给他求情来了,什么时候,他连你也收买了?”
梁公公讨好地笑了笑,说:“奴才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猜想皇上应当也是关心宁王殿下的,便自作主张,多留心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