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幽想了想,问道:“我可以与你一同去么?”
对上那双幽黑如墨玉一般温软的眼眸,赵羡还能说什么,一时间所有的思考都被抛到脑后,满口答应:“好。”
于是陵南知府准备了一个早上,终于等来了钦差大人晋王殿下,还有他的晋王妃。
在稍微的发愣之后,陵南知府好歹保持住了镇静,上前来拱手道:“下官林胤然见过王爷,见过王妃娘娘。”
赵羡摆了摆手,微笑道:“林府台不必多礼,关于被杀害的前知州徐如海一案,卷宗都准备好了么?”
林胤然立即答道:“都备好了,请王爷随下官来,请。”
“请。”
赵羡与林胤然往衙门里走,一路上,不少差役都见到了他身旁跟着的姒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林胤然看着觉得委实丢人,又觉得这晋王殿下实在是荒唐,查个案子怎么把自家王妃也带上了?
心里嘀咕归嘀咕,林胤然自是什么都不敢说,呵斥那些差役,道:“都跟这看什么?没有事情做是不是?”
差役们听罢,连忙作鸟兽散去,林胤然不免尴尬地对赵羡笑道:“属下无状,原是下官的管教不严,叫王爷见笑了。”
赵羡微微一笑:“无妨。”
等进了知府衙门后堂,林胤然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姒幽,对赵羡道:“王妃娘娘……也去么?”
赵羡笑着道:“是。”
林胤然确信自己的拒绝已经非常含蓄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晋王殿下好像是听不懂似的,他也真不能开口将这位晋王妃赶出去,遂只能硬着头皮道:“卷宗放在这边的屋子,王爷请。”
早有书办等在那里了,见了他们一行人,连忙将门推开,清晨的朝阳斜斜照了进去,将整间屋子映得通透明亮,细细的微尘在空气中上下飞舞着,一股独属于古旧书籍的陈朽气味扑面而来,浓重而沉郁。
赵羡眉头皱了皱,忽然想起了姒幽异于常人的嗅觉,不禁转头看向她,低声问道:“阿幽,你要进去么?”
姒幽确实觉得那气味有些重,但是闻久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她点点头,率先踏入了屋子里,赵羡紧接着也跟了上去。
林胤然介绍道:“陵南城近些年来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又领着赵羡两人到了最靠窗边的书架旁,对书办吩咐道:“将徐如海灭门一案的卷宗取出来。”
那书办连忙照做,足足有一大摞,摆放在了书桌上,林胤然叹了一口气,道:“王爷,这些都是了,案发是在九月底,衙门派人足足查了三个月,也仍旧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实在是下官无能啊。”
他说着,面上浮现出苦笑来,道:“徐大人素来爱民如子,为官清廉节俭,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百姓,却不想突逢大难,下官一日未能抓获真凶,便一日不能安寝,这数月光景以来,下官已是愁白了头发,日思夜想,恨不能速速将凶手缉拿归案,以慰徐大人在天之灵。”
“如今王爷来了,下官这颗心,可总算是有了着落。”
听了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赵羡笑了笑,道:“林府台的心本王是知道了,本王定当竭尽所能,还事情一个真相,早日将案情查明。”
林胤然闻言,顿时热泪盈眶,拱手作揖道:“有王爷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王爷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下官提,下官绝无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赵羡点了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林胤然又对旁边的书办道:“你这些日子便跟着王爷,协助查案,若王爷需要什么,立刻来报我。”
书办连忙恭声应答:“是,大人,卑职明白。”
林胤然与赵羡说了几句,这才离开,赵羡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姒幽坐下来,自己这才拿起一本卷宗翻开,查看起来。
那书办立在一旁,殷切笑道:“这卷宗上,王爷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问卑职。”
“嗯,下去吧,本王有事,自会叫你。”赵羡淡淡道,仍旧是自顾自看卷宗,没有半点搭理他的意思,于是书办只得十分识趣地闭上了嘴,退出了门外。
温暖的阳光静静落在了屋里,姒幽也从卷宗里抽出一本来翻看,她识字并不多,粗略认得几个,也看不太懂,但态度很认真,叫人见了以为她真的在查阅似的。
姒幽慢慢地翻着卷宗,陈旧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并不算难闻,这些卷宗赵羡其实早在刑部就看过了,他草草翻了一遍,见姒幽看得认真,便过来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圈在怀里,下颔亲昵地抵着她的肩,道:“阿幽,我教你认字吧?”
姒幽略微惊讶地抬眉,转头看他:“现在?”
“嗯,”赵羡捉着她的手,轻轻翻过下一页,明媚的阳光倾洒在纸上,将墨色的字清晰得映照出来,他低声念道:“十月十三日晚丑时末,邻人王德贵起夜,隔墙闻有惨叫声,既惊且惧,惴惴不安,次日晨起前往徐如海家中查看,门户大开,门房横死于阶下,大惊,遂前往官府报案,供述人,王德贵。”
一整个上午,赵羡都呆在这个屋子里,与姒幽一同看卷宗,直到午时方回了别馆,到了下午,他让侍卫找来了府衙的衙役,要去看看案发现场。
那衙役自是不敢推脱,领着他们去了,赵羡站在宅子前面,并不进去,只是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们前知州大人的这宅子修得好。”
衙役不解其意,遂也跟着笑了笑,却听赵羡又慢慢地道:“比得上本王在京中的王府了。”
衙役脸色顿时一变,那笑眼看就挂不住了,呐呐道:“这……王爷说笑了,咱们陵南城不过是小地方,如何能与王府相比?”
赵羡笑道:“本王也就随口一说罢了,走吧,进去看看。”
这一回他没带姒幽来,身后只跟了两个王府的侍卫,一进宅子,便是一道影壁,那粉白的墙壁上,有一道干涸的血迹,分外刺眼。
第74章
赵羡跟着那衙役将宅子走了一个遍, 因着案发已有数月之久, 许多痕迹也已经淡去了,并没有没什么收获, 赵羡也不急, 按照卷宗所记录的, 去看了徐如海被害的地方,是在书房。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徐府很是富贵,宅子修得很大, 甚至已经到了违制的地步,厅堂五间九架,屋脊用瓦兽, 檐角肖坍绘饰, 这是朝廷一品大员才能有的制式, 而这一个书房更是离谱, 四面的墙上都镶着一寸厚两尺宽一丈高的整块雕花紫檀,一眼望去,当真是贵气逼人。
赵羡看了看, 若要按照一名朝廷官员正常的俸禄来算,恐怕要攒个几十年才能置办得起这样的装饰。
他慢慢地巡视一圈,在书案前停下, 书案很大, 是上好的梨花木料子, 后面放着一张太师椅, 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上都残留着暗沉的干涸血迹,书案上也有,呈喷溅状,足足有好一大片,笔架和砚台上都沾满了,可以想见当时是如何惨烈的情景。
赵羡看了一会,问那衙役道:“徐大人便是在这椅子上被杀的?”
衙役答道:“是。”
赵羡又看向椅子后面,那里放着一个多宝架,架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器具,有上好的端砚,珍贵的天青彩绘兰花瓶,白玉貔貅镇纸,红珊瑚佛手,各式各样,不一而全。
赵羡细细打量着,那衙役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却听赵羡忽然问道:“这屋子是被人打扫过么?”
衙役愣了一下,道:“这……卑职不知,案发之后,这宅子就被贴了封条,无关人等是不可以进入的。”
闻言,赵羡意味不明地道:“那就是说,进来这里的,都是与案子有关的人了?”
衙役迟疑片刻,道:“是。”
赵羡伸手摸了摸那架子,一层厚厚的浮尘,显然是许久没有人进来了,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收回手,目光再次看向那多宝架。
徐府很富贵,整个多宝架,十数个大小不一的格子,都塞得满满当当,唯有其中一个格子是空的,因为它最靠边,让人一下子无法注意到,但若是看见了,便会让人觉得万分突兀。
赵羡打量了片刻,看那格子的宽窄和高度,放在那里的原本应当是一个花瓶。
这个多宝架上有如此多贵重的东西,为何有人会独独拿走一个花瓶?
赵羡心里思索着,走上前去,仔细地观察着,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花瓶,是在杀死徐如海之后没多久就拿走的,因为上面有血痕,不是自然喷溅上去的血痕,而是有明显的挪移痕迹。
是谁拿走了花瓶?
换一句话说,这个花瓶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他拿走?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道:“王爷,这里有东西。”
赵羡立即走过去看,却见在他站在门边,抬头盯着门头,道:“王爷,您看。”
赵羡仰头望去,只见那门板之上,被什么利器刻了一个印记,又是一条游鱼。
赵羡叫来那衙役,问道:“你可知道这条鱼是什么意思?”
衙役盯着那游鱼的印记看了半晌,显然是一头雾水,最后犹犹豫豫地道:“这……大概是哪个孩子随手刻上去的吧?一条鱼,能有什么意思?”
赵羡的眼眸沉了沉,问道:“你们之前查案的时候,也没有人发现这个么?”
那衙役听罢,仔细想了想,脑子灵光一现,道:“说起来,之前的郑捕快也说起过这个印记,只是后来没查到什么线索,也就作罢了,王爷,这东西大概就是随手刻上去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赵羡却不以为意,反而问道:“那个郑捕快现在人在何处?”
衙役面露难色,赵羡眉头一皱:“怎么了?”
衙役干干一笑,道:“他前阵子告了假,回乡下老家了,王爷是想要见他吗?”
赵羡想了想,道:“不了,本王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转身离开这间书房,道:“这里本王都看完了,走吧。”
衙役忙不迭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一并出去了,却说那衙役回了府衙,没多久便听说府台大人要见他,衙役连忙去拜见,林胤然问道:“你今日随着晋王爷殿下去了徐府,可有什么发现?”
衙役道:“没有,晋王爷殿下只是进去看了一圈,又问了卑职几个问题,就出来了。”
林胤然目光微凝,略略倾身,道:“他问了你什么问题?”
衙役想了想,答道:“就问了徐大人一些生前的事情,倒没什么特别的,只说徐府很大,言谈之间,看不出什么来,像是随口一说。”
林胤然眉头皱了皱,继续问:“除此之外,晋王有没有什么发现?”
“这却是没有,对了,”衙役说着,又想起一事,道:“晋王爷殿下看见了门上刻着一条鱼,还问了卑职几句。”
林胤然立即道:“他问了什么?”
衙役答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问卑职知不知道那条鱼,卑职回答说,那大概是小孩子胡乱刻上去的,从前的郑奕郑捕快倒是提起过这条鱼,后来不是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么?”
“他想要见郑捕快?”
“那倒没有,”衙役道:“晋王爷殿下看起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听卑职说郑捕快如今告假回了乡下,不在陵南城了,他便作罢了。”
林胤然点点头,面上闪过深思之色,衙役又问:“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
林胤然回过神来,吩咐道:“这几日你就与刘书办一同跟着晋王爷,他若有什么事情,速来报我。”
衙役连忙应下:“是,卑职知道了。”
林胤然摆了手:“行了,你去吧。”
等衙役走了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了几步,旁边如木桩子戳着的一名书吏终于出声道:“大人怎么了?”
林胤然面上浮现深深的愁绪,道:“这晋王爷来了,本官心里有些不上不下啊。”
书吏道:“大人是怕……”
林胤然踱回书案后坐下,道:“倒不是怕,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他说着,想了想,又仿佛很不安地问道:“那个郑捕快,是不是之前知道些什么?他怎么回的乡下?”
书吏道:“是卑职让他回去的。”
林胤然猛地转头看他,下颔明显一紧,道:“继续说。”
书吏又道:“他是个拧脾气,当初那群匪寇伏法之后,他来找了卑职,说此案恐有隐情。”
林胤然一惊,道:“后来呢?”
书吏笑了笑,道:“犯人都抓了,也全部招供了,案子已结,哪里还有什么隐情?后来卑职寻个错处,让他回乡下了。”
林胤然眉头皱得死紧,道:“可是朝廷现在派了钦差来,显然是对这案子有疑。”
闻言,书吏满不在意道:“那就让他们查吧。”
林胤然迟疑道:“若真查出些什么来呢?”
书吏一顿,很快便笑了,道:“若真查出什么来,也只是治大人一个失职之过罢了。”
见林胤然仍旧面有愁绪,他便轻轻地道:“再不济,上头还有一个巡抚大人顶着,天塌下来,那也砸不到您的头上。”
听了这话,林胤然果然镇静下来,点头道:“不错,你说得有理。”
他说完,站起身来,道:“备轿,本官要去拜访巡抚大人。”
赵羡回到别馆的时候,已是夜幕四临,灯烛通明,他遍寻别馆也不见姒幽,找了下人问道:“王妃在何处?”
那下人道:“王妃傍晚时候便出去了,还未回来。”
赵羡心里一紧,又问她:“她是一个人出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