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幽想了想,道:“族里都是这样,阿眉从前与我说过,女子求娶时,若是对方家里父母不同意,必然是聘礼给少了,多给些他们自然就同意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抿起唇来,赵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叫着她的名字:“阿幽。”
姒幽抬眼看向他,外面的阳光自车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面孔上,睫羽如蝶翼一般,轻微地颤了颤,她的瞳仁透明清澈,里面却盛满了茫然,叫赵羡不知所措。
他不知该如何宽慰,唯有展臂将她拥入怀中,低头轻轻吻住她,悄声呢喃,温声安抚道:“阿幽,不要难过……”
姒幽抬手,抱住了男人结实劲瘦的腰身,然后缓缓收紧,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后的浮木,她轻轻阖上眼,缓慢地回吻着,享受这令她安心的温柔。
第二日,礼部便接到了圣旨,着他们即刻为晋王制定婚事礼仪,婚期定于三月二十九日。
礼部一众官员俱是懵然,三月二十九日?现下已经是三月二十六日了!短短三天内就要将全部婚事礼仪准备妥当?这是堂堂亲王纳妃,你们当是上街买菜呢!
礼部不干了,跑去找了钦天监,质问他们究竟是怎么算的婚期,是不是要跟他们礼部过不去?
钦天监也是分外委屈,连连道,这婚期不是他们算的,而是皇上定下的。
礼部官员蒙了,又去求了靖光帝,只说三日的时间实在太紧了,没听说哪个皇室婚礼就给三天时间准备的,奏告天地宗庙,行纳采、问名礼,纳吉、纳徵、告期礼,这一连串下来,两个月都不嫌多。
靖光帝咳了一声,毫无愧色地道:“婚期不是朕定的,是晋王自己定的,有什么事情,你们只管找晋王去,别问朕,朕不管这些。”
礼部一众官员目瞪口呆,古往今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说,娶亲自己定婚期的,这也太随意了些。
然而这时候晋王赵羡刚刚破了一个大案子,在朝局之中轻飘飘地就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无数官员纷纷落马,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煞星,礼部官员你推我推的,最后把老好人右侍郎推了出来,意思是去问一问晋王,婚期能不能再延长些日子,好让礼部准备充分一些。
晋王赵羡仍旧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看似和气,实则坚持,道:“若是礼部为难,婚礼一切酌情从简,但是婚期既定,便不可延误。”
言下之意就是,本王等不了了,三月二十九日,一定要完婚。
礼部右侍郎:……
晋王自己都说了,可一切酌情从简,他们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那这个事情礼部做不了,做不了就得滚回家去了。
礼部的官员们愁白了头发,晋王说得好听,酌情从简,可没有说一切从简,具体怎么个酌情,他们也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这是礼部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上上下下劳动起来,连夜写了礼册,接着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忙得脚打后脑勺,那段时间,他们就连走路都是用跑的。
晋王这婚事又与其他人不同,晋王妃的娘家不在京师,赵羡另外买了一处别院,跟晋王府也就隔了两条街的路程,近得很,这让礼部官员松了一口气,好歹路程近了,勉强也算节省了不少时间,所有人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
婚期既然已经定下了,那么钦天监卜期问吉的程序便省下了,三月二十七日,遣官告了太庙,下午,宫里派了绣房的嬷嬷过来,量身裁衣。
姒幽张开双臂,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那嬷嬷一边量,一边笑道:“娘娘这腰实在是太细了,到时候这一处的绣花,恐怕要让她们费心多绣一些。”
旁边跟着的一名绣娘连忙应下,赵羡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婚服要玄色的。”
那嬷嬷愣了一下,疑惑道:“可是本朝婚服大多是朱色,从未听说过有玄色的,这……怕是不合礼制。”
赵羡听罢,顿了顿,道:“那就多做两套,要玄色的。”
他神色认真,嬷嬷哪里拗得过他?只得无奈答应下来:“是,但凭王爷吩咐。”
于是皇宫的数十位绣娘连夜赶工,灯油都不知烧了多少,才终于在二十八日的夜里,赶制出了四套婚服,两套为喜气的朱色,乃是依照大齐礼制而做成的。
另外两套则是玄色,布料黑中透着赤红,依照晋王的意思缝制出来,袖摆袍边上都绣着深色的花纹,就连那花纹都是晋王画出来的,绣娘们绣两整整两日,愣是不知道那花纹是什么,看起来竟像是一个个字。
三月二十八日深夜,姒幽看见了那一套玄色的婚服,与当初她在巫族成亲时穿的那一套一模一样,寒璧拿在手里摸了摸,好奇道:“这上面的花纹好生奇特,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
姒幽看了看,暖黄的烛光下,玄色的丝质布料折射出微亮的光芒,很是精致,她将衣裳展开来,仔细辨认着,道:“这上面绣的是字,不是花纹。”
“字?”寒璧疑惑道:“是什么字?奴婢怎么不认得?”
姒幽答道:“是我族里的文字。”
寒璧:“那上面写了什么?”
姒幽纤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精美无比的刺绣,慢慢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玄色的衣裳缓缓披上了少女的肩,修长纤细的手指自深色的宽袖间探了出来,映衬着白皙的肌肤,分外夺目,宛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穿上了那婚服,姒幽整个人的气质便为之一变,清冷而内敛,仿佛枝头盛放的玉兰,可望而不可接近。
玄色的喜服将她纤瘦的身形勾勒出来,寒璧替她将乌黑的发挽起,青丝顺着腰背垂落,玉白色的脖颈,纤细得好似娇嫩的花茎,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子时,夜深人静,别院里却是灯火通明,桌上放着一盏精致的羊角灯,是姒幽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的,她将灯点上,提着便出了屋子。
整个别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也不见人,只有路上的灯笼兀自亮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姒幽就提起那一盏羊角灯,一路出了别院,走过寂静的长街,王府就在眼前,大门洞开着,门前也是点了灯笼,两名王府下人守在那里,躬身等候。
明明四周都有人在,却没有一丝声音,就连脚步声几不可闻,姒幽站在王府门口,将手中的羊角灯挂在了门头上,很快,有一行人自里面缓缓而来,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形颀长,气宇轩昂,眉目俊美,他望着姒幽,忽而笑了。
第84章
三月二十九日, 天下着蒙蒙的细雨, 不是什么吉日, 但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晋王爷在今天纳妃迎亲, 晋王府也因此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迎亲的过程是繁冗漫长的,但是好在是一件喜事,便不觉得难熬了, 几乎一转眼就到了晚上, 王府里灯火通明, 处处都是挂着大红的丝绸, 彰显着洋洋的喜气, 人声嘈杂,而在主院卧室之内,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外面细密的雨丝落在瓦片上, 发出窸窣的声响,洞房之内红烛高燃, 姒幽坐在床边, 她的头上蒙着朱红的喜帕,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望着面前的方寸之地, 细长的手指交叠着, 紧接着, 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
“阿幽。”
姒幽略微抬起头来, 那手伸过来,替她将喜帕掀起来,明亮的光线慢慢落入她的眼底,映得眸子澄澈无比,泛着些微的暖意。
赵羡长久地凝视着她,这感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美妙的梦中,令他连呼吸都不敢放大,生怕梦醒了。
直到寂静的空气中,喜烛噼啪一声,爆了一个灯花,他猛地醒过神来,伸出手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在少女的眼角,那里是一颗朱色的小痣,唯有如此亲密的时候,才能将它看得清楚分明。
赵羡轻轻亲吻着那颗痣,无数缠绵的柔情自胸腔里涌出来,如同细细的丝线,将他与眼前这个人缠绕到一处,紧紧绑缚着,恨不能生生世世不必分离。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赵羡……”
赵羡轻轻吻住她的唇瓣,低声呢喃:“叫我四郎,阿幽。”
姒幽望着他,果然乖顺地唤他:“四郎。”
女子向来清冷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轻软如同叹息,叫人听了心都要化掉,她微微抬起头,亲吻着男人的脸侧,睁着的眼如单纯的小鹿一般,能清楚地看见其中的依赖与温柔,令人不胜怜惜。
赵羡眸色幽深如海,伸手托着她的下颔,亲密地吻着,将那淡色的唇亲得如同揉皱的桃花瓣,泛着艳色的红,魅人心魄。
朱色的喜服层层散开,如同剥落的红莲花瓣,露出内里洁白柔软的花蕊来,脆弱而美丽,赵羡低头望着身下的少女,雪白的肌肤映衬着大红色的喜被,染上了淡淡的绯色,简直说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更加艳丽夺目,就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美得令人恨不能献上一切。
赵羡端详了许久,只觉得心中的那一只巨兽终于按捺不住,试图冲破桎梏着它的牢笼,将身下之人拆吃入腹。
幽幽的冷香四散开来,伴随着细而弱的□□,宛如梦中喁喁呓语,被翻红浪,极尽缠绵,直至红烛燃尽,天色将明……
不知过了多久,姒幽倦得早已睡了过去,任由赵羡翻来覆去地折腾也不肯醒来了,她鲜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寂静的床帐间,呼吸清浅如兰。
赵羡伸手从床边摸出一把剪子来,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在发尾处剪下短短一截,又剪了自己的,最后将两者放在一处,用红线仔细缠好,收入了一个朱色的香囊中,放在枕下。
他这才仔细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纤细的玉肩裸|露着,从这个位置能看见有大片的赤色花纹在背上蔓延,艳丽无比,映衬着白玉似的皮肤,分外魅人。
赵羡满足地拥着姒幽,仿佛拥抱着毕生的珍宝,恨不能时间就此停住,不再流动。
姒幽任他抱着,也不醒来,仿佛是累极了,赵羡便抱着她睡,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怀中很凉,凉得他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
姒幽体质偏凉,这赵羡是知道的,但是也从没有这么凉过,仿佛怀里抱着一尊冰雕似的,叫他止不住地颤了一下。
赵羡骤然心惊,低头望去,却见姒幽面色苍白,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幽?阿幽你醒醒!”
然而无论他怎么叫,姒幽都毫无反应,兀自陷入昏睡之中,冷汗将被褥都浸透了,赵羡起先不知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将姒幽稍微翻过去一下,一眼便望见她背上的怀梦花,花仍旧是开的,只是那艳丽的赤红色不知何时转为了深红,就像是干涸的鲜血,甚至有发紫的迹象。
是怀梦蛊!
赵羡想了起来,今天正好是第三个月,怀梦蛊要发作了。
他立即披衣起身,高声叫道:“来人!”
门外立即有了动静,寒璧与明月一同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带焦急的赵羡,道:“王爷有何吩咐?”
赵羡冷声问道:“阿幽养的蛊呢?”
寒璧与明月面面相觑,她答道:“因近日是迎亲的日子,娘娘将蛊放在竹园了。”
赵羡二话不说,命令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本王去去就来。”
寒璧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外面还下着小雨,赵羡连伞都来不及撑,提着灯笼一路狂奔到了竹园,把路上守值的下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愣在当场。
赵羡顾不得许多,径自推开了姒幽养蛊虫的屋子,里面霎时间传来窸窣之声,一片死寂,屋外没有月光,只有他手中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的昏黄的光芒。
借着这昏黄的光,他能看见有微弱的萤光在空中闪过,一只硕大的蜘蛛悄悄自盒子中爬了出来,它的背上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令人见了便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轻微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缓慢地在坚硬的地面上爬行,这一座屋子平日里是不许任何人进来的,除了姒幽自己,她曾经说过,蛊虫毕竟是虫,若是旁人贸贸然闯入,很有可能会为蛊虫所害。
望着幽暗的房间,到处都潜伏着危险的蛊虫,赵羡想到人事不知的姒幽,顿时咬了咬牙,大步踏入室内,举起手中的灯笼,借着那昏黄的光线,寻找赤蛇的踪迹。
那个放着蛊虫的木架子做得实在有些大了,赵羡找了许久,甚至连那些竹管都一一打开看了,几次险些被蛊虫咬了,他都没有放弃,继续埋头翻找着。
直到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那个盒子是盖着的,他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一条红色的小蛇,正是赤蛇。
赵羡将锦盒拿起来,正欲转身离去时,忽然头皮一阵发麻,仿佛要炸起来了似的,他的正前方,距离不到一指的地方,到悬着一只漆黑的大蜘蛛,背上的花纹在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诡谲的光。
蜘蛛细长的八条腿灵活地动着,往他的脸上扑来,赵羡二话不说,一锦盒砸过去,砸得它登时飞了出去,啪地掉在地上,鬼面蛛飞快地划动着八条腿,顺着墙角爬到木架后去了。
赵羡面无表情地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锦盒离开了屋子,依旧快步往主院的方向跑去,生怕耽搁了半分。
平日里还不觉得,如今赵羡却觉得路程如此漫长,当初修筑王府的工匠不知脑子里装了什么,把好好一条路修得歪歪扭扭的,恨不得拐出十八弯来,令赵羡烦不胜烦。
他索性大步跨过花圃,翻过游廊的栏杆,加快步伐,总算是赶到了主院,早春的雨冷得很,赵羡挟裹着一身湿冷的寒气进了卧室,他的发丝和衣裳尽湿,十分狼狈,把寒璧都看得惊住了。
赵羡却毫不顾忌,问道:“阿幽怎么样了?”
寒璧惊慌道:“娘娘的手好冷,一直没醒过来,奴婢方才让明月去取炭了。”
正说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明月提着一个巨大的筐子进了屋子,匆匆道:“奴婢将炭拿来了。”
赵羡吩咐道:“都点上。”
“是!”
赵羡顾不得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一撩下摆,坐在床边,望着锦被中的少女,她的面孔苍白如纸,完全失去了血色,让人几乎要疑心这是一尊精致的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