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伸手探入被中,他方才从外面匆匆回来,风吹雨淋,手指冰冷到僵硬了,然而那被中的温度却比他的手还要冷,简直像是塞了无数冰块在里面似的。
他艰难地握住姒幽的手,喃喃道:“怀梦蛊毒发作……就是这样的吗?”
赵羡抽出手来,打开了怀中的锦盒,里面是一条通体赤红的蛇,因为温度寒冷,它趴在那盒子里蜷成了一团,一动不动。
赵羡毫不在意地将它拿起来,放在掌心捂住,随即吩咐寒璧道:“将火盆拿过来。”
寒璧与明月连忙照做,两人将白云铜盆抬了过来,盆里烧漫了赤红的炭火,暖融融的温度散发开来,赵羡将手中的赤蛇略微靠近了些,随口又道:“去打开一扇窗。”
“是。”
窗扇被打开时,外面传来檐下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已是将近天明时分了,雨丝洒落在树叶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更衬得这夜色寒凉如水。
赵羡紧紧注视着床上的姒幽,正在这时,他的手中突然微微动了一下,顿时引起三人的注意,他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道赤红色慢慢地动了动,细长的身躯滑动开来,是赤蛇感觉到温暖,终于苏醒了。
它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头部,然后抬了起来,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轻微声音,赵羡凝视着它,看着赤蛇的动作一点点由笨拙转为自如。
寒璧小声提醒道:“王爷,它醒了,要放进盒子里么?”
赵羡摇了摇头,他捧着赤蛇,正欲转过身去,却听寒璧立刻低呼一声:“王爷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赵羡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指尖骤然一痛,瞬间剧烈的痛楚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他被咬了!
明月惊叫一声:“王爷快松手!”
岂料赵羡非但没松开,反而不假思索地一反手,用力抓住那想逃的赤蛇,俯下身自锦被下面摸索着,将少女细瘦冰冷的手腕拉了出来。
第85章
赵羡强行按着那赤蛇, 赤蛇受惊, 立即用细长的蛇尾死死卷住他的手腕, 发出嘶嘶威胁的声音, 开始拼命挣扎, 试图挣脱桎梏。
谁知赵羡比它更狠,无论它怎么扭动,两指手指如铁钳似地紧紧捏住它的七寸,迫使赤蛇不得不张开口, 露出尖细锋利的牙来, 上面还生着倒勾, 在烛光下折射出慑人的寒光。
那蛇毕竟还小, 轻轻松松就被制住了, 在赵羡强硬的逼迫下,它不得不屈辱地顺从着,咬住了姒幽的手腕。
看完这一整个过程的寒璧与明月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 赤蛇才松开了口,它似乎有些疲累了, 再没有之前的那一股子精神气, 脖子都有些软塌塌的,赵羡随手将它扔进了锦盒中, 立即去查看姒幽的状况。
奇异般的, 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竟然好转了些许, 脸颊上渐渐浮现几分血色, 嘴唇也染上了些许淡粉。
赵羡仍旧有些不放心, 他伸手探入锦被下摸了摸,温度似乎没有方才那般冰冷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疲惫之色来,对两个不知所措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记住,今日的事情,不许与任何人提起,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到最后转为了威严,毫无情绪,听得两人都是一颤,连声应答:“是,王爷放心,奴婢们省得了。”
“去吧。”
房间门再次被轻轻合上了,赵羡在床边坐了半晌,眼看着姒幽的气色一点点恢复,身上也渐渐暖了起来,他的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一丝寒意从开着的窗外传来,赵羡蓦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惊觉自己浑身上下冰冷无比,却是衣裳湿透了,忘记换下。
他将襟口解开,换上干燥的衣裳,又在火盆旁坐了许久,直到身体微微回暖,才再次躺了下来,将姒幽轻轻拥入怀中,凑近了些,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呵吐出来,分外平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阿幽?”
赵羡轻轻叫了一声,少女仿佛听见了,像是要醒来,她略微动了动手指,紧接着就被握进了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中,于是她便不动了。
赵羡就这么抱着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底浮现出深深的忧虑,直到天色大亮,仍旧一夜未眠。
姒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舒坦,像是被泡在温水中一般,无比安心,她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眼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她愣了愣,伸出手来,轻轻抚向他的眼角,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赵羡缓缓阖上双目,蹭了蹭那只纤细的手心,声音低哑道:“阿幽,我困了。”
闻言,姒幽也不多问,只是伸手将他的头轻轻抱在怀中,语气中带着认真的安抚:“若是困就睡一睡吧。”
“嗯……”
赵羡果然就睡了,只是这一觉没睡多久,宫里便来人催促了,无他,今日他们要进宫给皇帝皇后与太后见礼,不能延误。
赵羡勉力睁开双目,却见姒幽仍在身侧,她披着衣裳,一条细长的赤蛇乖巧地盘踞在她的手中,吐了吐信子,那模样简直称得上讨好。
姒幽却面无表情地抓着它,翻来覆去地看,见赵羡醒了,便问道:“你被它咬了?”
赵羡先是迷糊,而后才回过神来,道:“只咬了一口。”
姒幽将他的手捉过来看了看,上面赫然有四个细小的血点,是赤蛇昨夜咬出来的,赵羡这才想起来,这蛇有剧毒,昨夜一时情急,压根顾不得许多。
只是为何还没有毒发?
赵羡正疑惑着,却听姒幽道:“你身上种了我的心蛊,这世间任何毒对你而言,都是没用的。”
赵羡闻言,立即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亮起,问道:“那能解你的怀梦蛊吗?”
姒幽摇摇头:“怀梦蛊是厉害的蛊,不是毒。”
赵羡眼底方才的亮光骤然散去,换作了失望,也是,若是能解,姒幽早在巫族的时候便解了。
他握住姒幽微凉的手,语气坚定道:“阿幽,我会找到人替你解蛊的。”
姒幽低下头,认真地回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好。”
朝见两宫是在大婚次日的清晨,赵羡与姒幽被人服侍着打理妥帖,便乘了马车入宫,先是去慈宁宫见太后。
太后并非靖光帝的生母,不过性情很是随和,没事吃吃斋,念念佛,轻易不出慈宁宫,赵羡与她并不算多亲近,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皇子皇孙,都不与她亲近,太后就像是神龛里的一尊佛像,与世无争,除非是重大的节日,否则她不会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赵羡带着姒幽进入慈宁宫,太后手中捏着碧玉佛珠,仿佛一个和蔼的老妇人,与两人说了几句话,又给了些赏赐,便让他们走了。
一旁服侍的宫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道:“这晋王妃生得倒是好看,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见有几个长得比她好的。”
太后笑了笑,面上的法令纹都很是和蔼,她道:“可惜了。”
宫人听罢,便知她话中有话,小心地扶着她站起来,问道:“娘娘何出此言?奴婢瞧着晋王爷殿下,似乎对王妃很是上心。”
太后走了几步,往佛堂的方向去,一边慢慢地道:“晋王是个重情的孩子,不过,哀家说的可惜,不是指这个。”
宫人愈发疑惑:“那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轻轻笑了笑,摇摇头,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宫人眼底不解,但还是应答:“是。”
见过太后之后,就该拜见皇上与皇后,去往养心殿的路上,两旁栽满了茶花,因为昨夜有雨,绯红的花瓣铺了一地,好似厚厚的绒毯,颇为壮观,赵羡牵着姒幽的手,见前面的路边有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寿王赵瑢,他正坐在轮椅上,弯着身子像是在查看什么。
赵羡便带着姒幽上前打招呼:“二皇兄这么早入宫了?”
赵瑢微微一讶,尔后笑道:“是,听闻母后昨日身体不适,我便进宫来探望她。”
赵羡四下看看,道:“皇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赵瑢道:“我吩咐他们别跟来的,想在园子里散散步。”
他说着,又笑问道:“四弟是带着王妃来见礼么?”
赵羡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去养心殿拜见父皇,就先走一步了。”
闻言,赵瑢立即温声道:“你们先去吧。”
赵羡牵起姒幽欲走,姒幽却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赵瑢身旁的地上,那里竟然趴着一只小小的鸟儿,身上湿漉漉的,显然是在这里呆了许久,一双黑豆眼,发出细细的哀鸣,它的爪子大概是出了问题了。
姒幽蹲下身来,将那只鸟儿捧起,却听身旁传来赵瑢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给我吧。”
姒幽转头看他,赵瑢伸出一只手来,微笑着道:“我刚刚就看见它了,你们要去拜见父皇,带着它恐怕不方便。”
听了这话,姒幽又看了看手中的小鸟儿,将它小心地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那小鸟儿抖了抖翅膀,发出啾啾的细鸣。
赵瑢将它轻轻拢住,笑着道:“我会照顾它的,你们去吧。”
赵羡颔首:“有劳皇兄了。”
他说完,牵起姒幽的手,身后随行了一众宫人,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赵瑢才低头望了望手中那只受伤的鸟儿,轻轻将它放在了膝盖上,打量片刻,笑了笑,然后摇动轮椅,往相反的反向去了,车轮在深红色的花瓣上碾过,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待到了养心殿时,立即有宫人进去通禀了,刘春满从殿内出来,面上堆笑,道:“皇上宣二位觐见,王爷,王妃,请。”
赵羡这才牵着姒幽入了殿内,先是拜了靖光帝,再拜皇后,受了赏赐之后,皇后才打量着姒幽,笑着对靖光帝道:“早听说了晋王的这位王妃,如今看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靖光帝看了看姒幽,心里莫名想到了那张婚书,再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不觉生出几分别扭来,轻咳一声,道:“今日就在宫中用膳吧。”
赵羡自然答应下来,他顿了顿,又转向皇后道:“听二皇兄说,皇后娘娘昨日身体欠安,儿臣未能及时得知,实乃不孝。”
闻言,皇后轻笑起来,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你不必挂怀,本宫如今已大好了,你们来时路上遇到瑢儿了?”
“是。”
靖光帝听了,道:“他去哪里了?今日不如叫他一道在宫中用膳。”
皇后听了,很是高兴,立即派宫人去寻,不多时,那宫人回转,只道寿王殿下已经离开了,皇后虽然遗憾,却也只能作罢。
太医院。
赵瑢问道:“果真不能治?”
坐在他对面的是张院判,他犹豫道:“王爷,这只鸟儿的爪子是被猫咬断了,治倒是能治,只是日后想要行动如常,恐怕有些困难。”
赵瑢面上闪过几分失望之色,他轻轻抚摸着鸟的羽毛,良久之后,才道:“那先救它的命罢。”
张院判连忙答道:“是。”
早春三月,没完没了地下起小雨来,远处近处都雾蒙蒙的一片,将整座京师都笼罩起来,又冷又潮湿,这样的天气几乎无人愿意出门,街上行人稀少。
天街小雨,润如酥。
长街铺着青石板,一辆马车辚辚驶过,不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声音,仿佛银铃声响,叮铃铃……
叮铃铃……
一双赤裸的足慢慢地踩过湿漉漉的街面,三月底,虽然已是春天,但是北地天气仍旧严寒无比,人们走在街上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竟然有人赤足而行,那双足布满了青紫的冻伤,然而主人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继续往前走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来,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第86章
远处的皇宫之中, 赵羡正牵着姒幽穿过御花园, 突然, 她的脚步声猛然止住,转头往后望去, 赵羡立即跟着她的视线看, 却发现那里只有一株未开的海棠树,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轻声问道:“阿幽, 怎么了?”
姒幽慢慢地按住心口, 那里刚刚似乎稍微快了一点, 此时已经平息了, 只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去挥之不去,她表情有些疑惑,最后缓缓摇首:“没什么, 大概……是错觉。”
赵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他现在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不为过了, 生怕姒幽的蛊毒再次发作。
他叮嘱道:“阿幽, 若是哪里不舒服, 一定要告诉我。”
姒幽点点头, 她伸手摸住了左手腕上, 那里有一个细细的银镯子, 上面沾染了皮肤的暖意, 两枚铃铛里却因为塞满了棉花,再也发不出声响了。
那么,她刚刚那一瞬间听见的铃铛声音又是从何处而来?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下午了,外面的雨下了整整一日,正是春寒料峭时候,寒意逼人,赵羡索性不出去了,跟姒幽窝在屋子里,拿着一本书教她认字。
因为烧着地龙,房间里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不远处,赤蛇正盘踞成一团,嘶嘶地吐着信子,惬意无比。
软榻上,姒幽被搂在赵羡怀里,她背靠着男人温暖而宽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念诗的声音,嗓音微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赵羡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无限的柔情意味,仿佛江南初初破冰的池水,叫人听了便忍不住为之所动,空气暖融融的,姒幽很快就泛起困来。
赵羡停下了念诗,他低头望着怀中已睡着的姒幽,微微一笑,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动作轻而缓慢,仿佛害怕惊醒了她。
满腔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了,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口处,无声无息地奔涌着。
这是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他此生最爱的人。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提灯为他而来,他们的命运便已经纠缠在了一处,永生永世,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