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至于为什么要等画押之后才动手,大概是因为他想让太子在承认罪行之后,再将他杀了。”
赵羡冷笑一声:“这样一来,主审此案的我自然是要受到父皇责难,甚至引起父皇的疑心和猜测,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估计那人也万万没想到,赵羡突然回转,在太子命悬一线的关头,又把他给救了下来,如此一来,他割手流血救太子的命,靖光帝对他的猜忌便大大减少了。
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赵羡盯着那只小小的蛊虫,面上浮现出冷肃之色。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动静,赵羡回过头看向门口,扬声道:“何人?”
片刻后,寒璧出现在门口,道:“回王爷的话,是三娘子有事想要见娘娘。”
姒幽收起那只蛊虫,道:“让她进来。”
江三娘子进来后,先是向两人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娘娘之前让奴家调查的事情,如今已有了眉目。”
姒幽盯着她,道:“说来听听。”
江三娘子柔声道:“四月初的时候,寿王府里确实救下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儿,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闻言,姒幽的唇微微抿起,眉头轻蹙:“长的什么模样?”
江三娘子道:“奴家未曾见到,只是听说她官话说得不大好,寿王府里的下人叫她,眉姑娘。”
姒幽的脸色猛然变了,甚至有些泛白,赵羡见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即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对江三娘子道:“你先下去。”
江三娘子有些不解,但还是应答下来,退出了花厅。
姒幽则仍旧陷在方才的消息之中,有些回不过神来,赵羡见了,心里倏然微微一痛,温柔唤她:“阿幽。”
眉姑娘。
姒幽的神色微怔,她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少女活泼的声音,高兴地叫她阿幽姐。
姒眉与她死去的妹妹同岁。
在姒幽十岁那年,正式成了少祭司,彼时她从祭司堂的大门里出来,穿过屋群之间的长街小巷,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然而她却完全无法感受到那些欢快的情绪。
她停下脚步,漠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小豆丁们疯跑着玩耍,他们稚气的面孔上,笑容灿烂如朝阳,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
年少的姒幽穿着少祭司的深色长袍,大半个身体没入阴影之中,她觉得自己仿佛与阴影融为了一体。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竹编圆球滚到了她的脚边,里面大概是放了铃铛,轻轻碰撞时,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小女孩奔了过来,将那个球抱了起来,仰起头来看她,稚气的小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分外可爱,笑着喊她:“姐姐,我们一起玩吧!”
阿姊,跟我们一起玩吧!
从那时候起,姒幽便知道,她虽然对族人们抱有深深的恨意,却唯独对小小的姒眉恨不起来。
年纪尚幼的她甚至憎恨过这样的自己,强硬地拒绝着姒眉的靠近,然而姒眉却总是不放弃,抱着那竹编的小圆球跟在她后面,一声声叫着她姐姐。
每每听见这称呼,于姒幽而言不啻于刺骨锥心之痛,她有一回怒了,直接呵斥道不许再叫她姐姐,她神色是生气冷漠的,姒眉被训得愣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姒幽头也不回地入了竹林。
自此之后,她没再出现,姒幽心里松了一口气之余,不觉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失落来。
直到有一日,她从祭司堂出来,再次听见了那清脆的铃铛声,姒幽回头望去,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竹编的圆球,怯生生地跟着她走,叫她阿幽姐姐。
于是从十岁那一年起,姒幽就多了一条小尾巴。
……
自从离开大秦山之后,姒幽根本没想过,姒眉竟然会再次出现,她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巫族人世代都没有出过大秦山,她是怎么走出来的?又是怎么到的京师?
姒幽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去见见她。”
闻言,赵羡没有劝阻,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同你一起去。”
姒幽不知道在离开巫族之后,要如何面对姒眉,但是她必须去见见她,至于见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姒幽没有想过,一旦有了决定,她便会立即去做。
赵羡让人备了车马,趁着夜色,带着姒幽去了寿王府,有人来通报时,赵瑢正在教姒眉下棋,姒眉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挑起眉,目光锐利地看向赵瑢:“他来了?”
赵瑢落下一枚黑子,这才道:“请晋王殿下与晋王妃进来。”
姒眉忽然按住了手腕处,银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她的眼睛倏然亮起来,浮现喜色:“我阿幽姐也来了!”
赵瑢看了她一眼,摇起轮椅,往厅门口的方向而去,姒眉跟在他身后,道:“我来帮你推吧。”
“不必了,”赵瑢淡淡拒绝道,他想了想,又取出一条雪色的丝绢递来,姒眉莫名其妙地接过,道:“怎么了?”
赵瑢道:“你或许能用得上。”
姒幽与赵羡一同进花厅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赵瑢轮椅旁站着的少女,眉目熟悉无比,望过来时,眼睛一瞬间亮起,直到,她看见了姒幽身旁的赵羡。
姒眉的面上闪过戾气与厌恨,即便早有准备,姒幽心中仍旧是微微一沉,姒眉几步过来,抓住她的手,急切道:“阿幽姐,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姒幽略略垂眸,目光落在少女的手上,道:“没有。”
“没有?”姒眉愣住了:“那怎么……为、为什么会起火?”
姒幽直视着她的眼睛,不避不退,无比坦诚地道:“祭司堂的火,是我点的。”
姒眉倏然间睁大了眼,震惊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为祭司吗?”
她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眶渐渐红了,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赵羡,满眼仇恨,道:“是因为这个外族人吗?你想让他离开巫族?”
“不是,与他无关,”姒幽如实地告诉她:“我确实想成为祭司,可理由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阿眉,很多事情,也都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她的眼神仍旧是淡淡的,清冷若雪,姒眉却觉得寒意浸入骨髓之中,叫她打了个颤,隆冬时候,她孤身一人从大秦山里出来,长途跋涉,徒步走到这里,也从没觉得会这样冷。
姒眉愣愣地盯着她:“那是什么样的?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姒幽移开视线,淡声道:“你不明白最好。”
“我阿娘死了,”少女的眼里渐渐盈起了泪意,声音都颤了:“阿幽姐,真的……是你吗?”
“是我。”
姒幽无比清晰地回答她,击碎了姒眉唯一的希望,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然后伸手狠狠擦拭着,声音里带着恨意:“为什么?”
姒幽看着她,道:“因为我恨他们,正如你会恨我一样。”
姒眉哭得浑身颤抖,忍不住蹲了下去,姒幽转过身,声音淡而漠然:“姒眉,要么你现在就回去大秦山里,要么……就来向我报仇吧。”
“像我杀了他们那样。”
回应她的,只有少女的哭声。
第116章
离开寿王府, 上了马车之后, 姒幽主动抱住了赵羡,她嗅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暖暖气息, 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男人拥紧了, 低声道:“很难过?”
姒幽埋头在他的肩窝上,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赵羡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难过,最后索性放过这茬, 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姒幽不解。
赵羡道:“当年的大祭祀。”
“不, ”姒幽拒绝了, 道:“我杀了她阿娘,这是事实, 即便是告诉了她, 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她会因此而不恨我吗?”
她直起身来, 看着赵羡,道:“我与她阿娘, 孰轻孰重?我尚且没有因为阿眉的缘故, 放弃报弟妹的仇,怎么能指望她因为我而就此放弃?这时候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她,只是在试图取得她的谅解, 让她为难罢了。”
姒幽道:“从我杀他们那一日起, 便知道会有今天的情况发生, 不是阿眉,也会是别人,我不会退缩,让他们尽管来吧。”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就如当初她决心要复仇的时候一般。
转眼时间便过去了半个月,太子还是没有好转,每日痴痴傻傻的,没事便背背书,还拉着宫人求夸奖,靖光帝震怒不已,勒令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彻查真凶。
而贤妃得知了太子招供一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大受打击,宛如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对当年谋害贵妃与寿王一事供认不讳,靖光帝震怒,当即下旨让她去了护国寺,带发修行,余生都将常伴青灯古佛了。
至于太子,他已被靖光帝废了,人也痴傻如三岁稚儿,境况不可谓不凄惨,朝廷上下的心思也跟着活动起来,如今太子被废,寿王又是个残的,安王远在边关未归,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晋王赵羡身上,以靖光帝之前对他看重的程度,若无意外的话,储君的最佳人选便是他了。
这一日,姒幽正坐在廊下,寒璧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过来了,刺鼻的苦涩药味远远便能闻见,姒幽接过碗,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江七进来了院子,见了她先是行礼,而后才道:“王妃,王爷之前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姒幽端着药碗不喝,只是问道:“什么事情?”
江七道:“废太子的那枚私章,早在前年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窃走了。”
一片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落,悠悠落在药碗中,泛起些微的涟漪,姒幽垂眸,看了一会,道:“那么,当初在大秦山想杀王爷的,则是另有其人了。”
江七抬起眼来看她:“娘娘觉得是谁?”
姒幽淡声道:“谁获利,便是谁。”
她说完,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旁边的寒璧连忙送上丝绢,姒幽轻轻拭了唇,站起身来,道:“再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江七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道:“什么消息?”
又过了十来日,皇宫里,夜色沉沉。
靖光帝才从御书房出来,一行宫人提着灯笼,照亮着前行的路,寂静而无声,处理了一日的朝事,这个年逾五十的帝王也有些疲倦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令他有些精疲力尽之感。
正在这时,前面有脚步声匆匆,在这寂静无声的宫道传来,有些突兀,令靖光帝不觉抬眼望去。
刘春满见了,冲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那小太监加快步伐,悄无声息地穿过宫人,往前面去了,靖光帝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
刘春满道:“奴才已派人去问了。”
不多时,那小太监匆匆回转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他面上的表情似惊又似喜,刘春满看了靖光帝一眼,问道:“宫里已宵禁了,前面那是什么人?”
小太监侧了侧身子,让出身后的人,那太监躬身答道:“奴才是坤宁宫的人,皇后娘娘特来着奴才来报皇上,说寿王殿下的腿伤好了。”
靖光帝一时没能听清楚:“什么?”
“寿王殿下的腿,治好了,刚刚才派人入宫报了皇后娘娘。”
靖光帝猛地自銮车上站起来,表情震惊,紧盯着那太监,问道:“寿王人呢,已进宫了?”
太监答道:“是,正在陪皇后娘娘说话。”
靖光帝即刻下令道:“刘春满,改道去坤宁宫。”
刘春满恭声应答:“是。”
……
寿王赵瑢的腿伤治好了,宫里收到了消息,别的人自然也收到了,譬如晋王府。
“明日早朝,你大概就能见到他了。”
姒幽说着,目光是落在赵羡身上,他正坐在她身旁,修长的手臂将她整个圈在怀里,把玩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
赵羡答应一声,姒幽望着他,道:“你似乎全然不意外?”
赵羡笑道:“怎么会意外?他原本就是太子,即便是被赵叡所害,这么些年下来,他在文人士子心中的地位也不可小觑,阿幽你大概不知道,他的诗画,千金难求,不少人以能拥有寿王的一幅字而倍感荣幸。”
姒幽听罢,若有所思道:“可见他从前虽然残了,但是威信却还是有的。”
赵羡:“非但如此,我甚至疑心,太子的事情,也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功劳。”
“阿眉在他身边,”姒幽道:“日后恐怕不好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道:“我从来就不惧怕任何人。”
果然如姒幽所说,次日的早朝,赵羡便见到了赵瑢,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对方站着进了文德殿,不少官员正聚在他身边,与他低声说话,赵羡一来,私语便停了,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静得有些诡异。
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饱含探究和打量,原本以为赵羡是稳坐太子之位了,但是没想到,临门一脚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要知道,寿王不仅是嫡出,他还是前太子,若不是早年腿断了,太子之位压根就没有赵叡什么事儿。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靖光帝的銮驾到了。
相比起平常来,今日的朝议明显有些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寿王的缘故,就连靖光帝都察觉到了,他坐在龙椅上,目光往下面逡巡一番,开口道:“怎么?今日都不想上奏了?不奏事就退朝吧,朕也舒坦舒坦。”
皇帝想舒坦,众臣今日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奏,这个早朝就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中,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