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许央接着又问,“你为什么那时不说?”
秦则初:“好东西。”
许央拿着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又拧紧复又拧开,皱着眉心重复着这个动作,状若有思。
秦则初舔唇,低低笑了声:“不喜欢甜食,才这么喜欢思考发问吗?”
“……”许央啪一声拧紧瓶盖,转身往公交站牌方向走去。
不吃棒棒糖不吃红豆面包,所以才这么听话吗?
不喜欢甜食,所以才这么喜欢思考发问吗?
跟他说过她其实喜欢红豆面包,也并不是不喜欢甜食,只是从小家教严格,母亲不准她吃糖。她平时克制习惯,对棒棒糖没有什么欲望。
怎么他还拿这个调侃?
许央一路闷头走到公交站牌下,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气点好像是‘他不记得她并不是不喜欢甜食’。
胸腔一阵发堵。
情绪轻而易举被他带歪,而他则成功逃开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警察走访时他不说实情?
秦则初靠在砖墙上,看着许央在公交站牌下站定,他牵起唇角,手指缠着帆布包的肩带来回提溜了两圈,抬脚走向站牌。
沉甸的帆布包随着梧桐光影荡来荡去,画出一个又一个弧线。
“还在想?”秦则初走到许央身旁,眼睛溢满笑,“我说的好东西是一份证据,证明那人跟小泥湾死人有关的一个东西。我打电话时跟警察说了。”
许央忙快速扫了眼周围,所幸站牌底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身后的人行道上人群来往匆匆,三米远的候车长椅上坐了一个阿姨,后脑勺对着他们。噪音浮在马路上……
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许央稍稍松了口气。
秦则初捕捉到她的神情,笑意更盛,继续解释道:“警察走访时我没说实话,是因为我嫌麻烦,我啊——”
他拖了个长腔,吊儿郎当地说:“只想当个普通人,太优秀了不好。”
“…………”许央内心翻了个白眼,突兀地问,“所以你才不好好写作业?”
秦则初微微楞住,一时没说话。
不知为什么,许央心里暗暗得意,她接着问:“物理周考故意考了个最普通的分数?”
秦则初抬手挠了挠后脖颈,朝她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又来了,纯良无辜,清澈无比,又青春恣意。
十分孩子气。
某个瞬间,许央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学委大人,公交来了。”秦则初扬起下巴,“上车后再教育我吧。”
许央:“……”
可恶,谁要教育你。
56路公交缓缓驶入站台,秦则初率先上车,从裤兜里掏出四枚硬币塞进投币箱。因为包在他身上,许央的手机和零钱都在包里,秦则初投币的时候她没说话,想着待会再还他钱。
不过他裤兜里天天都装着这么多硬币吗?
倒数第二排右侧空着两个座位,秦则初拎着包径直走过去,许央跟在他身后。尚未走到地方,公交车突然驶离站台,许央脚下趔趄,被秦则初伸手稳稳扶住肩膀,然后自然揽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空位处。
他坐里面靠窗位置,许央红着耳根挨着他坐下。
秦则初侧脸看她:“刚你想问我什么,一起问吧。”
许央“啊?”了声。
秦则初挑眉尖:“上车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许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拧矿泉水瓶的盖子,声音很低,“其实不是问题,我就是好奇了下你身上怎么带这么多硬币。”
秦则初晃了晃手里的杂志:“报刊亭买东西时的找零。”
许央:“……哦。”
瓶盖拧开,扬起下巴喝了口水,咽进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这瓶水也是他买的。
许央拧好瓶盖,依旧垂着头,掌心朝上向他伸手:“包给我。”
秦则初把肩带挂在她手上,玩笑语气道:“如果我刚没有挟持这个包,你也不会跟着我坐这儿吧。”
许央没否认,接过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从内兜里拿出两张一块的纸币,直接放在了秦则初腿上。
秦则初捡起两块钱,啧了声:“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么,男生的大腿不能随便乱碰。”
许央连忙:“我没——”
秦则初肩膀耸动,笑出声。
许央抿紧唇恼怒地抬头,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就忘了要说什么。
日光调和着他脸上的棱角,笑容明朗,眼珠乌黑透亮,倒影着她的脸。两天过去,他额角的淤伤已经不太明显。
许央从喉咙里飘出一句:“你脸上的伤……周四放学我看见你去双峰路了。”
秦则初稍稍敛起笑,摸了摸额角:“你前同桌和人打架,我拉架去了。”
许央蹙眉:“霍向东?他找你麻烦?”
“没有。”秦则初唇边溢出浅浅的笑,“那天放学我想去护城河边逛逛,走到双峰路时碰巧看见霍向东被一群人揍,我见义勇为去拉架,混乱中挨了一拳。”
见许央好像不太信,秦则初又加了句:“你可以去问霍向东。”
许央纳闷他何时与霍向东关系这么好了,又想起他那天搭着马尚飞的肩膀去了趟厕所,出来后马尚飞上赶着给他叫爸爸……
她撇了撇嘴,猜想他是靠武力直接解决,没准周四放学后和霍向东约架了。
下站到,秦则初前面的一个人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下车。
秦则初胳膊搭在前排座位上,扭头看着许央在整理包里的书,问:“你买的什么书?”
“辅导教材和习题。”许央拿出来母亲同学推荐她的一本英语书,想起杨音音说加拿大是英语国家,开玩笑让她去请教秦则初的话,她犹豫了下,问:“你对加拿大很熟吗?”
秦则初唇角上扬的弧度逐渐僵硬:“不熟。”
许央抬眼看他,惊讶道:“你不是在加拿大待过?”
秦则初很快否认:“没有。”
气氛突变,许央看见秦则初乌黑清亮的眼眸在短短一瞬间闪过错综复杂的情愫,又极快地消失。
他垂下眼睑,淡声说:“我没去过加拿大,从小听那边新闻比较多。”
没去过加拿大,为什么从小就听加拿大新闻?而且很明显他说的听新闻是原版新闻,而不是翻译过来的东西。
许央琢磨着这句话,欲言又止。
秦则初显然失去了聊下去的兴趣,他胳膊搭在前排座椅上,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梧桐枝叶繁茂,郁郁葱葱。
许央默默把那本英语书放回包里,拉上拉链,后背贴着座椅开始喝水。她想起上周某一天,秦则初戴着耳机睡了一节课,醒来后扯下耳机说他是在听外语。
或许是在听加拿大当地新闻,或许他有个出国梦。
十字路口左拐,公交车上了秀跃路,太阳西晒,晃得许央眼前一片白光。
秦则初伸了个懒腰,摊开手里的杂志,一手按着盖在车窗玻璃上。
许央头顶罩下一方阴影。
她顺着阴影看过去——
秦则初瘫在座椅上,神态敷衍地伸手按着杂志,像个两耳不闻朝中事的皇帝。
杂志外封贴着车窗,内里的字朝向车厢内。铅字小,许央看不清,但是知道这是个动漫杂志。他从报刊亭买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封皮。
公交车一个颠簸,杂志位置偏移,秦则初手指按着杂志跟着移了移。阴影重归许央头顶,而他自己却一直被太阳暴晒着。
许央觉得她浸在一团热气里,耳根烫到要化掉。
不消半刻,秦则初手背布了一层细汗,许央看见他虎口上的两排齿痕。
她咬出来的齿痕,黑紫肿胀。
比他额角的淤伤重多了。
许央深感抱歉:“你的手……对不起。我回去给你买药吧。”
“便利店有药水。”秦则初偏了下头,思考状,“我这算不算是仇将恩报?”
语调懒懒,听起来不太正经。
许央:“……”
看着一本正经脸,说的每个字也一本正经,但是经他嘴说出来,哪哪都不正经。
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许央:“不要乱用成语。”
秦则初:“是,学委大人教育的对。”
“……”
第10一对王八蛋
寸许阳光斜在许央眼皮上,有细微尘土颗粒在她眼前漂浮。光线下,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眼神静谧,如潺潺流水淌入心底最干涸的角落。
秦则初突然想,在那条胡同里,如果他当时吻住她的眼睛,现在会怎样?
他舔了舔唇,移了下车窗玻璃上的杂志,遮住她眼前那缕阳光。
车厢内响起下站提醒广播,车门开开合合,窗外绿影红粉,妖娆烂漫,春意正浓。
秦则初想,原来是春天到了啊。
秀跃路共三站,秦则初为许央撑了三站的阴凉。
公交车从秀跃路驶到南风路上时,太阳被甩在车尾,他收起车窗玻璃上的杂志,卷起来拿在手里。
两站后,到达宣坊街口。
许央慢吞吞走在前面,远远看见李阿婆拎着一个简易马扎往弄堂里走。
想起阿婆们对秦则初的评价,许央心口一跳,如果她们看到秦则初和她一起走在弄堂里,不知道会议论些什么。
秦则初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说:“我去对街面馆吃饭。”
不等她回应,他已走向马路,隐在车流中。
许央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投进弄堂口的垃圾桶里,回头寻觅秦则初的身影,想起的却是他吊儿郎当地说:“太优秀了不好。”
半个小时后,秦则初回到便利店。
秦荷正拿着账本盘货,瞥见他进来,皱眉问:“你去哪儿了?”
秦则初随手把杂志放在柜台上:“瞎逛。”
秦荷抱着胳膊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叹口气,说:“你回家吃饭去吧。”
秦则初:“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我不是发短信说家里给你留饭了吗?”
“没看短信。”
短暂沉默。
秦则初:“我去医院送饭。”
秦荷突然把手里的账本砸在货架上,货架上的香皂牙膏洗发水叮铃哐当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低吼:“我不管邢建军是怎么从货车上摔下来的,我就问你,秦川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死的?!”
秦家一直住在宣坊街13号,普通人家,一儿一女,儿子秦川,女儿秦荷。秦川十七岁那年突然去了海城,与家里逐渐断了联系,再几年更是行踪成谜,甚至父母去世时他都没有回家。宣坊街的家业自然归了秦荷,后来秦荷结婚嫁给邢建军,两人共同经营这个日杂便利店。
秦荷虽是秦则初的姑姑,但是这次来滨城之前,秦则初只见过她一面。
初三暑假,秦川带秦则初来滨城给秦家二老扫墓,被秦荷挥着铁锹赶出墓园。
秦荷骂:“秦家没有你这号人,你就算死了也休想进这个墓地!”
一语成戳。
半个月前,秦则初拉着行李出现在便利店,开口第一句话:“秦川死了。”
秦荷用了两天时间才接受秦川死亡的事实,她问秦则初:“你什么打算?”
秦则初神情淡淡:“秦川之前在哪个学校读高中?”
秦荷:“滨城三中。”
秦则初:“我想去这个学校读书。”
“你读高几?”秦荷对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侄子亲近不起来,但血亲关系在,该尽的长辈礼数她尽力维持,“你快高考了吧,这里的教育水平比不上海城。”
“高二。在哪里读我都能考上大学。”秦则初左手托腮,突然笑了声,“秦川说他当年天天不上课每次都能考全校第一,我不信,就想过来求证。”
秦荷正在调关东煮的汤底,听到这话,她抬头看向秦则初,一时间忘了手里的动作。
少年眼眸清亮,下颚线硬朗,背上脊椎轮廓明显,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笼着的暮沉气氛消散,头发丝里透着青春朝气。
秦荷恍惚,记忆中秦川的样子跳出来,与眼前的少年重叠。
秦川当初离开滨城时十七岁,十八年后,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十七岁少年回来。
万里归来年愈少。
其实秦川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五岁。
算下来,他十八岁时就当了爹,如果秦则初不是和他长太像,秦荷都怀疑这个儿子不是亲生的。
但是转念,秦川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十八当爹太正常。秦荷恨恨地想,有能耐你十八当爷爷。
“他没骗你。”秦荷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泪,说:“我和秦川在一个学校,我读高二,他读高一。他不正经上课不正经写作业,但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后来我升高三,他高二,依旧是年级第一。他高一时偶尔逃课,高二的时候胆子就肥了,天天见不着人影,后来狂到只有考试时去学校,但碍不住回回考第一,还能拉开第二名一百多分,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三中现在好多了,每年都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但是我们那会,考上本科的寥寥无几,建校以来没人考上过清北,老师们都巴望着秦川为校争光成为清北第一人。听说校长早就找人做好了标语招牌,就等着高考后挂出来,结果刚升高三,秦川跑了。”
秦荷调着关东煮的汤底,缓了好久,说:“他这一跑,就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