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来的,买了什么?”
“一大早开门就来了,倒是大方的很,就是一个,只买京款的衣服,说好看的很。”
柜员停顿了一下,“奇怪的很,喜欢买京款的,一个劲儿说漂亮,但是结账的时候,却是一直说什么回北地里才好。”
冯二爷紧皱着眉头,只看着柜台上的衣服,看了好一会儿。
“回去。”
刘小锅觉得自己算是聪明的,他刚才在一边,能看得出来小蝴蝶那些话是专门给二爷说的。
他们家里,北地里来的,就只有那祯禧。
漂亮的衣服,北地里来的,还是要回去,不然被刺刀戳破。
刺刀,日本人的刺刀。
日本人的刺刀戳破北地里的衣裳,刘小锅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爷…”
话不敢出口,冯二爷只皱着眉头,“马上回去,打电话看太太回来了没有?”
那祯禧还没回家呢,她下午最后一节课。
冯二爷便直接到学校去接人回来,“你得走。”
“发生什么了?
冯二爷便原本说了小蝴蝶的话,那祯禧闭了一下眼睛,“我就知道,早几天我遇见过她,想来是给我提醒儿了。”
“应该是,你马上走,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北平,先去避一下风头,不要回家了。”
那祯禧拉着他“如果真的发现了,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冯二爷拉开车门,换车,让刘小锅开车继续送着走,“我有法子呢,你乖。”
那祯禧被他推到车子里面,紧紧拉着他的袖子,此去一别,怕是生死未卜。
故而不肯撒手,“我们一起走吧,你也先跟我回北平去。
冯二爷不说话,只是很深沉的看了她一眼,那一个对视里面,什么都有,浓缩了半个世纪的风雨。
拉开她的手,对着刘小锅喊,“走。”
那祯禧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一身青色长衫,依然是半旧的土布,袖口领口漏出来雪白的里衣,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突然泪如雨下,不忍再去看一眼。
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了,刘小锅从没见那祯禧如此哭过,他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质了。
“二爷不敢把你放在城外去,城外的人,日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侦查,一锅端了。”
“也不能送你去云南,那里学生众多,日本人怕是要迁怒学校,进行大轰炸。”
“所以,回北平去最安全了,到了那里,日本人控制时间长,管控的略微轻松一些,还有亲戚帮衬。”
那祯禧哽咽良久,“可是,我走了,他怎么办啊?”
一想起来,便是锥心之痛啊。
她的丈夫受着日本人的迫害,商场上狼狈的厮杀。
供养着城外人的物资跟弹药。
如今她如果暴露了,日本人就更有理由来收拾他了,没有人能帮一帮她的丈夫啊。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说离婚了,与我断绝了干系,你们所有人,都与我断绝了关系,这是离婚书。”
那祯禧提笔写字匆匆写离婚协议一封,慎重给刘小锅,“关键时刻,可以拿出来,不必受我连累。”
忍一时羞辱,来日百倍奉还,日本人步步紧逼,全中国已经到了不得不战的时候了。
那祯禧咬着牙,跟逃兵一样的回了北平,到了二舅妈家里。
二舅妈已经老眼昏花,在院子里捏花生,影影绰绰看到有人提着箱子。
花生从簸箕里面撒了一地,“你回来了…”
那祯禧扶着门槛,“二舅妈,我回来了。”
一开口,只见二舅妈一脸的失望,本来已经起来了,又坐下来不以为意的捡花生,“这是离婚了啊?拎着箱子就回来了。”
没好声好气儿的,一辈子就这样。
那祯禧帮着一起蹲下来,捡地上的花生,“没有,回来采风写作了。”
捡起来一捧,然后放到簸箕里面,突然看到二舅妈擦眼泪,那祯禧小声的叹气,“刚才,您以为是舅舅吧。”
二舅妈一脸的不耐烦,“谁还记得他啊,这些年了,早不知道死在哪一片儿了,死鬼一个,当年好好的日子不过,一把年纪了去当兵,不是给人开刃的是做什么。”
说着说着,又是一脸的不高兴,端着簸箕就进屋子里面去了,帘子甩起来噼里啪啦。
那祯禧在院子里站着,有想起来舅舅了,这些年了,也是一个糟老头子了。
这样的人,部队里面大概是不会要的,如果是还活着,是会回家的,所以家里面这些年,只能当是死了。
兴许哪一个子弹,就打中了他。
二舅妈年轻的时候不念叨舅舅,只是一到了逢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她必定要把舅舅拿出来,从头到位的,骂一顿。
“个天杀的没良心的,好日子过多了,跑着去送死,死也不知道死在哪里,孤魂野鬼一个,穷命。”
帘子里面穿出来骂声,又喊那祯禧“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我去请吗?”
那祯禧说实话,早就习惯了二舅妈的作风。
掀起来帘子,就看她冲好一碗鸡蛋了,一边骂二舅的时候冲好的,“赶紧吃吧,丫头片子吃鸡蛋,有福气的很。你富贵哥跟你嫂子外面去看,晚半晌才回来呢,钱能赚的很。”
那祯禧点点头,慢慢的端着碗,“舅妈身体还好?”
二舅妈冷笑一声,“自从你死鬼舅舅走了,我一天比一天好。”
说个话,噎死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那祯禧,“怎么来的,待多久?”
“不一定多久,我写东西,写完了算完。”
“家里开车送我来的,回去有事儿,不能给您磕头了。”
二舅妈这个年纪了,辈分极高的,小辈儿人哪怕就是那祯禧这个年纪的,见了都要磕头请安的。
只是现如今利益简单,都学文明礼去了,但是那祯禧过节或者给二舅妈做寿的时候,还是要磕头的。
二舅妈摆摆手,“你住着就是了,自家人。”
这话说的太有面儿了,那祯禧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差点儿呛死。
二舅妈看着她,只觉得来气,“出息。”
“冯家那么大家业,怎么当当家太太的?”
“出嫁女,回来就是大客。”
二舅妈自来是有自己的一套老理儿的,比如她封建迷信,一直觉得那祯禧出生的不吉利,一直到那祯禧结婚嫁入冯家了,二舅妈立马改了口风,直言那祯禧出生的不平凡。
她重男轻女,女孩子是外嫁的,白养了又赔上一副嫁妆。
可是等到那祯禧接了四爷一家去上海,她只觉得这是千万个里面的个例,全靠着那祯禧嫁得好,不然夫家早就翻天了。
但是二舅妈对着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做客的姑奶奶们,向来是极为宽容的。
她自认为嫁人了,是夫家的主妇,回来的时候,极为有脸面的,女人只有当家了,在二舅妈眼睛里面,才算是真正的成为了一个女人。
那祯禧小时候只委屈她这样的论调,年青的时候觉得三观不合,可是如今这个年纪,她经历的事情也多了。
那祯禧就学会了理解,二舅妈就是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她受到这样的熏陶,便以为这样是对的,但是她本心,并不坏。
第141章 空战
那祯禧幸亏是走的早,她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出卖。
日本人又开始到处抓人了,抓学生多,就连如梦妈妈也被抓起来了,要她供出来后面的人。
她宁死不屈,笑话了,她女儿都不肯低头的人,她就更不可能低头了,这世道,早晚不过是死,她早就该死了,活着多做一点儿事情,也值得了。
那祯禧形迹可疑,也在日本人的范畴里面,日本人去学校里面,意思就是突然离职了,大概是逃跑了。
这里面的校长,是美国人,美国很牛气了,日本人不敢得罪,冯二爷送了黄金对他进行贿赂,就是要给那祯禧摆平这个事情。
他是费心费力,不管自己多艰难,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上海现在是彻底乱了,他要让那祯禧在北平安安稳稳的。
北平至今已经,沦陷八年了啊,日本人胸有成竹,看北平如同自己的领土,不断日化。
然后继续往南方挺近,占领大城市,继续跟北平一样,奴化教育。
但是由于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日本人兵力不足,所以日本人丧心病狂,对我国西南地区,进行大轰炸,湖南,贵州,云南,不可避免。
校长答应了,力宝那祯禧,日本人无法,美国人的势力,日本人又爱又恨,不敢得罪。
但是其余的人,均无一人生还,折磨了一个多月,全部就义。
那祯禧知道的时候,没有哭,她站在院子里很久,二舅妈看她跟看神经病一样的。
“就是想的多,女孩子读书多了,脑子就坏了,每天里也不知道愁什么,话生怕多说了一个字。”
二舅妈对着那祯禧很嫌弃了,死气沉沉的,想什么也不知道,时而皱着眉头不说话,沉默的很。
有时候问起来,那祯禧就笑笑,“我写东西呢,要想事情。”
她写的,是一部屈辱中抗争的民族史啊。
她想的,是在亿万艰难中如何为国人打气。
同年四月,南昌被轰炸,持续一个多月。
那祯禧校长曾经送自己的两个儿子进入空军军事基地训练,此次战役中,日空军袭击南昌机场。
南昌是我们的重要战略空军基地,因为地处腹地,相对安全,没想到日军直接轰炸。
日军敌机两百余驾轮番轰炸,我方飞机二十余驾,最终全部坠落,校长的两位儿子,先后殉国。
此战役,共歼灭日飞机十五驾,堪称悲壮的胜利。
日军的飞机,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无论是装备还是惊艳堪称一流,当时有日飞机不可击落的传言。
南昌战役,虽说惨烈,但极大的鼓舞了民族自信心,日本人不是不可以打败的。
只是我们空军成立才多少年,既没有作战经验,又没有系统说作战教学,往往是学生选拔上来,匆匆训练以后,就送到战场上去了。
有人从日本人击落飞机的残骸里面发现了笔记本,是一名日军记录的,此次计划,名叫“天长节”。
竟然是为了日本天皇祝寿,才开始此次计划,空袭南昌,一为天皇献礼,二则是向全世界显示日本军威。
猖狂至此,拿我国百姓姓名为鱼肉。
全国慨然,举国悲愤。
那祯禧先后收到永红与其余同学来信,永红毕业以后,因为熟悉英文以及多国语言,因而从事情报工作,解码各种电波密信。
“中国之大,容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吾辈先后辗转南迁,历时三年,先后过长沙,贵州,四川,最后入滇。”
“然,日本人狼子野心,猖狂败行,从东北一直过长江,如今深入腹地,空袭南昌。”
“时不待我,不得已弃笔从戎,国人前仆后继尔。”
那祯禧读完以后,怆然泪下。
我国国力低微,举国之力,培养不出一批优秀的空军,空军资源紧缺,学员素质要求极高,找遍全中国,也找不出多少人。
各方面人才都短缺,永红如果是和平年底,她将会是一个优秀的语言家,优秀的植物学家。
可是特殊战争时期,下一刻,日本人就能空袭全中国,挺进重庆腹地,中国全面沦陷。
永红都没有机会了,她能做出来的选择,就是去前线。
苏联人帮助我们训练空军,提供战斗机,要选拔一批优秀的学员,永红报名参加了。
那祯禧忍不住痛哭,二舅妈平日里骂骂咧咧的,如今看她关在屋子里跟死了爹妈一样的,倒是不敢说话了。
只拉着富贵说,“哭了一下午了,有人来送信,她看了就哭成这样。”
然后又压低了声音,“我猜啊,兴许是离婚了,不然哭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可怜。”
富贵老婆心肠脾气极好,不然不能伺候二舅妈这么多年,早就给反目成仇了。
“妈,您千万别多想了,兴许是别的事儿。”
二舅妈撇撇嘴,还想说什么,那祯禧门开了。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嗯,今晚上吃什么啊?煮碗荠菜馄饨吧。”
那祯禧心里面难过的很,又不能对着别人说。
“我没事,吃饭吧。”
二舅妈又好奇的很,到底是写了什么啊。
她心里面挠痒痒一样的,趁着没人的时候,就凑到那祯禧跟前,“昨儿下午,到底是哭什么呢?”
那祯禧本来已经按到心底里面去了,可是二舅妈一提起来,全部都翻江倒海一般都涌现出来了,再抬头时已经红了眼,哽咽着,“舅妈,我们,太难了。”
二舅妈趁着脖子,“你们是谁啊?有什么难处啊,你说出来,舅妈帮你出出主意。”
那祯禧就不肯再说了,说不明白。
二舅妈不知道什么叫亡国,也不知道抽了一个世纪的大烟,我们把自己一半的青年都抽没了,成了东亚病夫。
国内找不出多少好人来,都去抽大烟了,这是身体上有病。
还有的一大半以上的,是思想上有病。
好好儿的人,没有多少,这没有多少的一部分,多辛苦,多累啊。
二舅妈一辈子就知道大清没了,这是一辈子最大最惨的事儿。
第142章 怀孕
二舅妈看不得她那个死样子,问又不说,说了也说不明白,她就气死了,“你爹妈不在,不然的话,给你一顿好打,闷不吭声的,也不知道是跟着谁学的,小时候还快言快语的,虽然说得话不好听,倒是没有想在这样子的。”
那祯禧本来是蹲在那里,给二舅妈烧火来着,结果二舅妈一转眼,抱着一堆柴火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两只眼睛已经迷瞪起来了,摇摇欲坠的,马上就能从蒲团上倒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