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一会儿就算完了。”陆清浅浑不在意:“但愿他们别让我抓到什么要命的把柄,不然我真能把上上下下扒一层皮下来。”
香橙有心要劝,她已经兴致勃勃的翻开账本,一眼便是一页,速度快的不行——实则是瑞秋扫描后建立表格进行计算,但凡有错误和漏洞都红底加粗标识出来,准确率百分百还方便浏览分析。
陆侧妃忙的看呆了身边的大丫环,岂不知伍嬷嬷出了明雅轩的大门也彻底阴沉了脸色。她虽是个奴婢,可身为慧妃娘娘的心腹,连王爷都对她颇为尊重。陆清浅不过一个小小侧妃,竟敢对她连嘲带讽,她倒要看看这位心高气傲的主儿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敢一个人挑战后院里藤蔓纠缠的关系和规则。
花了一天的时间,陆清浅靠着瑞秋这个大外挂,不仅理顺了府上的账册,还将下人之间的往来关系摸清楚了十之八九。
厨房采买和外院二管事是亲戚,浆洗房的姑姑有个侄儿在马棚当马夫,悦薇轩的跑腿小厮是管针线的刘嬷嬷家幺儿,澄辉院的书童和舒云轩的二等丫环有一腿。
又及谁和谁有仇,谁和谁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哪些库房有人监守自盗,哪处门子油水最厚。瑞秋画出十来张表格和关系图,看的陆清浅啧啧称奇。
再加上外头庄子铺子,她若是萧规曹随还罢了,想要一下子把人压制住,只怕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陆清浅却不慌,偶尔还能听一听小丫头叨咕八卦,直到三日后才慢悠悠抄了一份单子甩给香橙:“你去交给林公公。”
香橙一头雾水的去了,林公公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侧妃娘娘有什么指示?”
“就让我交给您。”香橙老实回答。
大太监一时犯难,綦烨昭听他们嘀嘀咕咕便觉有趣:“侧妃这是刁难你们了?”
“定是属下愚钝,不明白侧妃的深意。”林公公趁机将单子呈上,舔着脸笑道:“要么您给看看?”
上头是府上六个铺子三年里的收益支出明细,綦烨昭平日里也会翻一翻账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可陆清浅从不是无的放矢的,他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头绪,索性带着两人一块儿往明雅轩去问问明白。
陆清浅见他进来有些意外,微笑着上前行礼:“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小月子里很是甩了綦烨昭些脸色看,忽而见她恢复了初入府时的镇定温柔,睿王爷竟觉得有些别扭。他摸了摸鼻子将单子拿出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铺子有问题。”陆清浅直言不讳,又扫一眼林公公:“因六位掌柜都是您信任的人,我不知是您故意让他们做了错账还是下人中饱私囊,才让香橙去问一问林公公。”
綦烨昭正了正神色,再仔细瞧一回,还是没看出哪里不妥。
陆清浅看他面露疑惑,忍不住笑叹:“看来却是我想太多,当真是出了蛀虫了。”
她指着其中第一位道:“这是咱们府里的米铺,三年前曾有洪涝,大祁境内缺粮,夏秋之际米价飞涨,一直到冬日里也没回落。然账册上无论价格还是售出数量都毫无变化,最后收支只勉强平衡,岂不是荒谬的厉害?”
“及第二年开春,米价更高,铺子却花重金购买粮食。”陆清浅索性将账本翻出来指给他看:“这价格是没错,但一直将粮食存到秋季再贱价卖了——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
“至于其他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我最后算了算,三年里少说折了四十万两的银子在里头。”
綦烨昭来时只想偷个闲,这会儿已是面沉如水。看她还要翻另几个铺子的账目出来,直接摆摆手道:“我信你的能耐,你告诉我,其余几个是不是也一样儿的情况?”
“账面上看着收支平衡,最多略有亏损,实则按照进出货量,每个铺子一年少说有十万两盈利消失不见了。”陆清浅肯定的点头道:“都说开源节流,这一年七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耗费我看着真有些心慌。至于府里下人揩点儿油水,反而压根不算是事儿。”
她有些迟疑道:“且我琢磨了一回,这六个掌柜之间似乎关系不同一般,多有私底下互相打掩护的,其中还牵扯了您在北郊的两个庄子。正因他们势大,又是您得力心腹,我才断定不了是他们自作主张,还是得了您的命令故意这么干的。”
别说綦烨昭冷了脸,林公公面上也不好看。这几个管事有两个是伍嬷嬷的干儿子,三个是伍嬷嬷的干女婿,而那位米铺老板则干脆是伍嬷嬷唯一的亲侄儿。若非这层关系在,睿王爷也不可能把大半身价托付给他们,谁知他们如此胆大,竟是一直在吸王府的血?
“查,一定要查,而且彻查!”睿王爷从牙缝里挤出话儿来:“林福顺,你亲自去查,看看他们拿了本王的钱财,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他倒没有怀疑是陆清浅故意针对伍嬷嬷,毕竟侧妃来王府不过半年,接触管家权才三天,又不是个喜口舌好八卦的,哪里弄得清楚这许多下人的裙带关系?定是如她自己所说,这六人胃口太大手段太相似,才让她起了疑心,不得不找林公公问个究竟。
缓缓聪慧他是知道的,顺着草蛇灰线带出这一串儿不足为奇。说一千道一万,身为奴才欺上瞒下本就该死,以往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一朝被揭穿,哪怕有伍嬷嬷这层关系在,綦烨昭也不会轻饶了他们。
陆清浅告完状深藏功与名,林公公很快查到这几家人买田置地蓄奴养婢过的奢侈,且在谋划着求得恩典脱了奴籍,往后子孙也可以为官做宰,辉煌腾达。
他们这些事儿做的不隐蔽,陆清浅随意挑几个话头都能从丫环小厮口中听到个大概,何况林公公启用人马亲自探查?綦烨昭气的在澄辉院里连摔了好几个花瓶,咬牙切齿道:“把这起子东西都给我抓起来!我要亲自审问!”
可怜伍嬷嬷还老神在在的等着陆侧妃出招,没想到一朝天变,自家亲眷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部落网。她这才慌了神,哭求到綦烨昭面前:“都是老奴管教无方,不求王爷宽恕他们,只好歹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她一把年纪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綦烨昭多少有些心软,林公公却突然冷笑:“嬷嬷当真不知情?”
伍嬷嬷红着眼圈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账本在您手里放了整整一个月。”林公公好整以暇道:“王爷也说过,论管家的能耐,无论王妃侧妃只怕都是不及您的。然而陆侧妃整了三天的账就看出不妥来,您一个月里竟是全无察觉?”
他觑一眼綦烨昭的神色,大着胆子继续挖苦:“无论您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当真失察道这种份上,王爷不治您的罪已是格外开恩了。咱们是王爷的奴才,王爷就是天,您这会儿来为这几个背主的家伙求情——您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伍嬷嬷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林公公。綦烨昭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待老嬷嬷走出去,转头就见林公公端端正正的跪好,一副低头认罪的表情。
綦烨昭看了他许久,见他摇摇欲坠,才冷声问道:“你今儿这一出是要干什么?”
林公公张了张嘴,勾着头小声:“奴才知错,奴才不该呛伍嬷嬷。”
“你可不是这么不稳重的人。”綦烨昭冷哼道:“最好实话实说,否则……”
他话语未尽,然警告之意已是了然。林公公脖颈一梗,闭着眼睛飞快的说道:“奴才就是看不惯她倚老卖老欺负侧妃娘娘。”
“你说什么?”睿王爷两步走到他跟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林公公便一五一十的将伍嬷嬷如何丢账本给陆清浅却不给个交代,这三日又怎样在私底下串联着让侧妃难堪的事儿说了。末了愤愤道:“不查不知道,她一个奴才却给主子下马威,未免也太嚣张了。亏得侧妃娘娘好脾气又厉害才没被她为难住,否则府里乱将起来,头疼的还不是王爷您?”
“你倒是在为我打抱不平?”綦烨昭嘲讽道,心头却再没了不满,轻轻踢他一脚道:“赶紧滚起来。”
林公公麻溜儿的站起来,脸色却突然顿住,小心翼翼的问睿王爷:“您说——侧妃娘娘一抓就抓了伍嬷嬷的亲眷,难不成是她故意的?”
綦烨昭也愣住,慢慢有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若是陆清浅当真这般算计,那这枕边人也实在太可怕了。
书房里一时死寂,一个小厮突然闯进来,气喘吁吁的禀告道:“王爷,不好了,伍嬷嬷上明雅轩去闹事儿了!”
睿王爷面色一沉,带着林公公就往外走。无论陆清浅是不是故意算计了伍嬷嬷,但尊卑有别,怎么着都轮不到那老奴才当面与侧妃主子杠上。
才走到明雅轩大门口,便听伍嬷嬷唱念做打要“以死谢罪”。金橘丫头无奈的抱着她不让她往门柱上撞,香橙捂着额头连声冷笑:“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呢,原来那些个中饱私囊的蛀虫竟是你家出来的!侧妃通宵算了三日才将账本整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这睿王府都快被你们掏空一半儿了,你哪儿来的脸皮子在这儿吵闹?!”
“她是公报私仇!她是为了报复我!”伍嬷嬷大声嚷嚷:“府上贪污敛财的不知凡几,凭什么只将我儿告知王爷?”
“那是因为除了你家,其余人却没这么大的亏空,他们实在太独树一帜了些,容不得我看不到。”陆清浅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还是您教我的,我自然是抓大放小,杀猴儆鸡。”
陆清浅一袭靛青色长裙,目光中全是淡然。身后枇杷抱着一叠新做的账册在伍嬷嬷跟前蹲下:“我们侧妃把府上所有亏空错账都整理出来了,多数只是些蝇头小利,至多也不过一年贪个万两白银算到头,唯有你家那六门,可一年十万两的进账呢。”
她声音清脆,周遭看热闹的下人婆子听的分明,更是吓了一大跳。要知道普通人家五两银子都够活一年的了,十万两是个什么概念?
枇杷站起身往外走,一边道:“奴婢这就把全部账册都交到澄辉院去,任由王爷处置。这般总算得上公平,免得您偏说我们主子针对您。”
她步子极快,伍嬷嬷来不及阻拦,她已是转过拐角。却见着睿王爷主仆正站在那儿,枇杷心里一咯噔,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綦烨昭随手拿起账本翻了翻,漫不经心的问道:“伍嬷嬷往日里也这么嚣张么?”
小丫环眨了眨眼睛,低声应道:“主子往日也没和嬷嬷打过交道,不过这几天看着,嬷嬷的脾气确实不怎么样。”
她大着胆子撇了撇嘴,綦烨昭却已经看的分明,如她们之前所说,家中下人管事有问题的不少,和伍嬷嬷的家人一般贪得无厌的,却当真再找不出下一个来。
且听之前争执,伍嬷嬷并非当真不知情,否则也说不出“府上贪污敛财的不知凡几”的话来。既是她知法犯法,那么无论陆清浅是否针对她,都没有再额外开恩的说法了。
綦烨昭直接走过去沉声道:“嬷嬷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还不快请下去歇着?”
自有机灵的小丫头连拖带拽的把人拉走,陆清浅盯着他看,缓缓问道:“您这是来帮我呢,还是来帮她的?”
“帮你如何,帮她又如何?”綦烨昭看不出喜怒淡淡问。
“帮我便把账本还我。下人里头虽有蛀虫,但懂事能干忠诚的也不少,我把他们挪一挪地方,该敲打的敲打该恩赏的恩赏,有个十天半月的,您就能看出和先前的不同来。”
陆清浅似笑非笑的拨弄手里的帕子:“若是帮那个老货,您就另请高明去吧。别的我吃力不讨好,这头补上个窟窿,那头还有人给我煽风点火。既是说了杀猴儆鸡,无论这猴儿是谁家养的,犯在我手上了,我就得杀给他们看,要我管家,那六个掌柜便一个不能留。”
她说的决然,綦烨昭却听的分明,陆清浅根本没考虑别的,就是直接挑了账簿上犯事儿最重的几个拿出来严惩。心中一团郁气渐渐松开,綦烨昭轻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帮她了?既是让你管家,当然你说如何便如何。”
陆清浅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亲自拽了账本重新回了屋里。睿王爷自觉跟上,看着里间满地白纸咋舌道:“你这儿是闹什么呢?”
“您当我眼睛一闭脑子一转,就能把账本里头的来龙去脉猫腻空子弄的一清二楚么?”陆清浅没好气道:“我倒是想萧规曹随按规矩办事呢,那老婆子把着下人处处给我设阻碍,非逼着我从头到尾的捋顺了。”
她颇有些得意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正要揪几个典型来杀威风,谁想这一串儿真捎带上了她,看她还有什么底气与我叫板。”
綦烨昭好笑的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顺手递了茶盏给她润喉:“本王知道你的能耐了,有你这镇海神针在,我后院尽可以放心交给你。”
陆清浅笑了笑,有些了然的问他:“你可知道为什么伍嬷嬷看我不顺眼?”
“当真不知。”綦烨昭有些许愧疚,若不是林公公捅出来,他都想不到伍嬷嬷敢故意让陆清浅难堪。
“那咱们换个说法,比如有一日,荣王家的小郡主与大姐儿起了争执,您心里是偏向她,还是偏向琳玉?”
綦烨昭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无论孰是孰非,偏向的肯定是自家姑娘。”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陆清浅拍手道:“王妃是伍嬷嬷一手一脚教导出来的,饶是她做的再错,我这抢了管家权的侧妃都只是鸠占鹊巢。伍嬷嬷恨不得让我管的一团糟,她才好力挽狂澜,顺便显出王妃的不容易来。”
陆清浅冷笑道:“二来自是我与她本无交情,当真让我管了起来,她能得的好处便不知要少多少了。我一直有嚣张的名头在,她却是王妃见了都得恭恭敬敬的牌面人,哪里肯对我服软讨好?”
“所以干脆逼迫你,或者架空你。”綦烨昭不是个傻的,很快就想明白了,心中恼怒更甚:“她再如何体面也还是个奴才!”
“她这也是被惯出来的。”陆清浅斜睨他一眼,撇了撇嘴低声道。
“本王家大业大,总要靠奴才来做事的。”綦烨昭无奈:“万事亲力亲为,我岂不是要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