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总是受宠的,只要她能在半年后平安生下小皇子,好日子肯定就来了。她微微垂眸,再睁开时已是眼神坚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将陛下的恩宠争过来,唯有当上宠妃,才能在这宫廷中生存,才能不被遗忘在宫墙角落抑郁而终,才能不被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贵妃随意践踏。
不怪舒婉娘对陆清浅敌意满满。后宫从来跟红顶白,自陆清浅掌管宫务,有的是为了讨好皇贵妃而刻意忽视敷衍她的宫人。甚至李嫔也因与她同居一宫而受了连累,动辄阴阳怪气的挑刺儿斥她几句。这般日子过久了,无论是谁都要暴躁疯狂,尤其是她还曾尝到过被陛下宠爱的甜头——
哪怕仅仅是几天时间,可就是那几天,让她第一次知道被所有人忌惮又讨好是一种怎样的畅快。轻轻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慢慢谋划,总有一天,她要将皇帝的恩宠从陆清浅手里彻底夺过来。
不仅怀着身孕的几位各有心思,高位妃嫔们也自有想法。尤其是年岁已大早不侍寝的丽婕妤,几乎日日往陆清浅跟前卖好请安,目的不言而喻,她希望等这些个孩子降生后,能分一个给她抱养。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的振振有词:“舒嫔也就罢了,吴常在沈宝林周宝林就算生下皇子连升三级也到不了能抚养皇嗣的位分。敬妃娘娘年纪小,迟早要生自己的孩子,韩昭媛身子又不好,就算轮也该轮到臣妾能养一个吧?”
陆清浅哭笑不得的拿帕子摔她:“你就这么盼着养个娃?”
“就是想要个软乎乎的小东西,会叫我母妃,会在我照料下一点点长大。”周丽贞眼中是不作伪的憧憬:“不拘男孩女孩,臣妾都会好好待他,让他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
她十分诚恳的对陆清浅俯首,轻声道:“也不求那孩子出人头地,如果是姑娘家,您就做主给她找个好夫婿;如果是个男孩儿,以后当个安乐闲王也就够了。”
“罢了罢了,本宫知道了。”陆清浅轻轻拍她的手背:“如你自个儿说的,这几个孩子要是能平安生下来,就算轮也能轮得到你。你在永寿宫里安心等着吧,时机到了本宫自会提醒陛下的。”
周丽贞眼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激,若不是陆清浅眼神压着,她恨不得起身给这位主子磕几个头。宫闱多少寂寥,哪怕她吃穿不愁,她依旧觉得自个儿活的不像个活人。幸而皇贵妃是个爽快人,给了她这期望,或许再过上大半年,就能有个孩子陪伴她身旁了。
实则有这般想法的又何止周丽贞一人?旁敲侧击从贴身大宫女嘴里撬出太医诊断的韩昭媛开始考虑要不要养个儿子防身,至于敬妃则又纠结的多——自皇贵妃怀孕后,她承宠的日子不算多也不算少,一月总有那么三五天。可后宫女子接二连三的爆出怀孕来,她却始终是一点儿动静也无。
有心抱一个孩子,又怕自己怀上皇嗣后不好处置。敬妃将诸多想法悄悄与太后说过,太后娘娘也只能叹息劝道:“你先别急,孩子是要看缘分的,总归你年纪小,再等几年也不妨事。”
宫中一下子多出三位怀了身孕的妃妾,再加上皇贵妃的双胎和沈宝林腹中的孩儿,等到明年这时候,保不齐陛下要多出六个娃儿来。綦烨昭因对着陆清浅有一分愧疚,表现的尚属淡淡,皇太后却是当真喜形于色,只是开心之余,又不免纠结敬妃无子的困窘。
掰手指将陛下后宫的嫔妃数过一遍,太后娘娘又忍不住试探着暗示皇帝多多宠幸穆心鸢——哪怕培养不出感情,退而求其次的培养个孩子来也不错。
其实皇帝陛下还真有过这样的打算——毕竟他后宫人数本就不多,除去年长的怀孕的生病的,剩下小猫小狗三两只,唯有穆心鸢最出挑。可是自愿的和被逼着的心境总是不同,太后越是心急,他反倒越发不耐,连带着穆心鸢也没讨着好,虽是被召幸乾元宫,床底之间却受够了侮辱,一点儿体贴怜爱也无。
穆心鸢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几乎被陛下的冷眼与粗暴折磨的发疯。偏太后对她殷殷期盼,家族对她寄予厚望,并不能由着她性子随意放弃帝宠。可怜敬妃娘娘人前被羡慕嫉妒恨,背地里咬着牙苦苦支撑,直到小日子来了撤了绿头牌子,才算是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
太后不是全然无知,可她除了些许悔意,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逼着穆心鸢走下去。因她比谁都看得明白,綦烨昭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敬妃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再想挽回皇帝的宠爱已是无望,唯有怀上皇嗣才是唯一的出路。
却不知有韩昭媛前车之鉴,綦烨昭转头就把长禧宫里莲兰香的用量翻了一倍,另添置了不少“好东西”加以辅助。敬妃被日日熏陶着,几乎全无可能怀上孩子,就算上天垂怜让她有孕,也左不过三五个月就小产的结局。
綦烨昭本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万无一失,可她实在是太低估宫中的女人了。尤其是太后娘娘——这可是上一届宫斗的冠军选手,其中手段就算不全知道,只要掀开了一角也足够看出七八分来。
穆太后定定的看着下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医女。这是穆家好说歹说塞进来的人,据说祖上是前朝著名太医,因家中犯事自请卖身穆府,愿意入宫为太后和敬妃效力,只求穆家能够走通关系免了父母兄长的牢狱之灾。
太后娘娘本是半信半疑,可带着医女在长禧宫里走了一圈,回到延寿宫里,她便皱眉请太后屏退左右,说出一番骇人的话来:“敬妃娘娘用的莲兰香有问题。世人只知莲兰珍贵,做成的香品更是价值万金,却不知莲兰实则是分雌雄的。熏香用的莲兰香均是雌花所制,气味幽深芬芳而持久。而雄花莲兰唯有川蜀深山里能找见些,比雌花稀少罕见的多,便是宫中太医只怕也少有人知晓。”
她并不抬头看太后的脸色,只自顾自说下去:“敬妃娘娘宫中用的莲兰香比普通莲兰香多一丝淡雅回味,正是这种罕见的雄花做成的。两种香的味道虽是差距不大,可雄花莲兰却有近似麝香的作用,以长禧宫里香料的用量来看,娘娘想要怀上身孕实属不易。”
“不仅如此,奴婢还看到其他一些香草香囊,似乎都有莲兰香异曲同工之效。敬妃整日里被这些个东西围绕着,对孕事而言简直是难上加难。”
“你说这些——可有把握?”太后眼神晦暗,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莲兰香这件,奴婢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医女依旧神色淡然的镇定道:“至于其他几样只是七八分把握,还需细细查验才能确定。”
“好,哀家知道了。”太后挥手让她退去,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庭院之外,才突然佝偻了身子瘫软在椅子上。莲兰香是皇帝特意赐下的,鸢儿还曾为此开心了许久,谁能料到皇帝竟是从那时候起,就已经绝了让穆家长长久久背靠皇家的希望。
难怪韩昭媛突然遭难小产,难怪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长禧宫里赐东西。她原以为这是皇帝看在她面子上的爱屋及乌,根本不知道里头全是算计。
可是她能如何呢?一边是生她养她的家族,是她的亲侄女儿,哪怕与母亲闹翻,她心中还是惦记着穆家的。另一边却是越发强势深沉的儿子,也是这天下之主,当朝陛下——被夹在家族与皇权之间,她又该何去何从?
胸腔中有什么压抑的仿佛要爆裂开,太后颤抖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曾经体验过的绝望漆黑再次降临,幸亏屋外的乔嬷嬷谨记上回的教训,见医女出门后屋里没了动静,匆匆进来伺候,正好看到太后两眼一翻从椅子上滑落的一幕。
延寿宫里又一次惊慌失措的把所有太医都招了去,连常驻长乐宫的刘御医也没放过。陆清浅被綦烨昭摁住了没让她去凑热闹,闲着无聊的皇贵妃只得叫了韩良仪过来唠嗑。
韩素香常年针不离手,就算陪着皇贵妃闲话,手里依旧在摆弄针线活。陆清浅也不在意,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乱搭话,随意消磨半日时光。
长乐宫的氛围依然温馨,延寿宫里却是愁云惨淡。乔嬷嬷听得刘御医的说法,腿一软跪倒在地,却是连悲鸣都无法发出。
刘御医与众位同僚对视一眼,心中也是十分莫名和无奈:“微臣早提醒过多次,太后娘娘连续两回伤了心脉,绝对受不得惊怒刺激。这次太后怒火攻心又哀损过度,五脏六腑并头脑一并受损,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侥幸,至于痊愈——请恕微臣学艺不精,实在是无能为力。”
乔嬷嬷无助的看向陛下,綦烨昭则定定的看着床榻上的太后。趁着太医给太后施针抢救的空挡,他已经让林公公审讯出了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自是心知肚明太后到底是为何被气到晕厥。
医女已经被林公公带走,再不会有人知道真相。可是他心里就是膈应的慌——也不知是对穆家,对太后,还是对自己。
沉默了一阵子,皇帝陛下终于是挥了挥手让太医们起身,交代他们务必尽心救治太后,不得放过一丝希望。他从延寿宫走出来,只觉得心头压抑的厉害,本能的就往长乐宫里走去。
眼见綦烨昭脸色阴沉的走进来,陆清浅不动声色的让韩良仪先行告退,自己亲手帮皇帝结了外衣,起了花茶看他喝下两口才小声问道:“母后身子可好?要不要我们轮流去侍疾?”
綦烨昭被问的一梗,揉着眉心摇头:“还没醒过来,刘御医说只怕是中风。你如今身子也重,就别想着侍疾的事儿了,没得你去一趟,反倒让延寿宫的下人还得分神照应你。”
看陆清浅脸色一僵,皇帝陛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笑道:“总归延寿宫里太医宫女不少,乔嬷嬷更知道该如何照应她老人家,有什么需要的你立时给支应了就是。”
“怎么好端端的就病倒了呢?”陆清浅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是穆家又做什么了?”
太后娘娘被穆老夫人气了两回乃是后宫总所周知的事,也无怪陆清浅第一反应就是他们。綦烨昭想到的却是穆家好死不死送个医女进来,将他的算计手段揭开,忍不住一半羞恼一半愤慨的把茶盏用力顿在桌上:“可不就是穆家干的好事!”
陆清浅被这一声脆响吓的打了个颤,綦烨昭回过神来忙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对不住,朕不该当着你的面发火,实在是朕太生气了些。”
皇贵妃娘娘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胆大包天”的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胳膊环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你别急,事缓则圆,母后福运大着呢,肯定能化险为夷。”
感受到皇帝陛下周身气势渐渐缓和,陆清浅佯作迟疑的慢慢问到:“穆家近日并无人入宫请安,怎么就气着太后了呢?难道是前朝又有谁折腾出幺蛾子了?”
綦烨昭一时语塞,陆清浅只当没发现他的些许尴尬,突然站直了身子转头问金橘:“我怎么记得前两日太后从外头调了个宫女进来,内务府说是直接领了懿旨操办的。本宫让你找林公公核实,你可去问过了?”
皇帝陛下暗中感慨陆清浅敏锐,接过话头应道:“金橘当日就与林福顺提过了,可宫中要查一个人的底细哪有那么容易?朕也是一时疏忽才让穆家钻了空子,生生又把太后气出病来。”
陆清浅有些歉意的看了他一眼,皇帝陛下心中微暖,拉着她的手道:“太后要添人,哪里是你能做主拦住的?这事儿怪不到你头上。你还怀着胎,合该放轻松些,别给自己添不自在。”
皇贵妃温顺的点了点头,撇开医女到底做了什么不提,单问起了太医们的诊治。綦烨昭也松了口气,带着些心虚的将这个话题略过,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自己竟卑劣到连自己的女人与子嗣都要算计。
太后病重的消息飞快的传遍了前朝后宫,随之而来的是皇帝毫不留情的狠狠发作了穆家一通。朝中重臣不是傻的,用脚指头想也猜到这回怕又是穆家人惹出来的祸事。
綦烨昭没有大张旗鼓的叫妃嫔们侍疾,甚至连敬妃也被隔绝在外,只让心腹宫女太监并太医们好好照料,病情有任何变化都即刻报到明光殿或乾元宫里。
这也是极正常的操作——上一次让后宫侍疾纯粹是陛下觉得太后闲得慌,刻意拢了人让她能聊天打发时日。如今太后娘娘口不能言动惮不得,这般狼狈无助的样子定是不肯让后宫妃妾们看到的,还真不如嬷嬷宫女们照看来的妥当。
陆清浅与韩良仪闲坐绣花时提起这事儿,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知肚明的默契。也就是穆家人蠢到这份上才真相信是机缘巧合送了个医女给他们使唤——萧贵太妃好歹生了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另有背后家族撑腰,打定主意要算计谁,便是太后也躲不过。
想她萧娉婷自进宫起就是过的一帆风顺随心所欲的日子,生下双生女儿后又接连生下两个皇儿,先帝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整个后宫任由她说了算。
那时候过的多畅快,那时候慧妃虽是比她年长,不还是一口一个贵妃姐姐叫的亲热、谁想到先帝说去就去了,一朝改天换地,她竟被关在了延福宫里,从此连儿女都难相见。
萧贵太妃从来都不甘心屈居穆太后之下——无非是她儿子生的晚了两年,就活该对着曾经比自己位分低的多,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的慧妃卑躬屈膝么?
延福宫里主殿偏殿住了十几位大小主子,虽说依旧以她为尊,可哪里比得上穆太后独占长寿宫,初一十五被人叩拜?是以在她发现皇帝后宫中竟然有人闹生反骨算计太后时,不仅没有揭穿那人,反而痛快的递上了橄榄枝,愿意祝她一臂之力。
如今太后病重生死垂危,她屈居人下的不甘心算是消弭了大半。却不知这一切早就被陆清浅看在眼里,甚至其中几次关键的促成和提醒,都是陆清浅通过韩素香遥控传达的。
韩良仪看似沉默寡言无欲无求,似乎整个生命里除了刺绣再无其他,可谁都不知道她其实有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连婚约都许下。偏綦烨昭酒醉一回强占了她,又无情的将她仍在后院不闻不问自生自灭,生生将一个好姑娘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怎么可能真的无怨?无非是再多怨恨也无济于事,反而连累了亲人,才不得不强忍着将一切都咽下,偶尔梦回沾湿枕巾罢了。
直到后来,她发现心怀怨恨的不仅是她一人,才让她突然又生出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她要活着看到綦烨昭遭报应,看他一点点的失去所有。
那人比她有能力,亦比她更疯狂。韩素香暗中帮了她几回,却无意中被当时还是陆侧妃的皇贵妃娘娘发现端倪。
彼时她心中是惶恐的。可她完全没想到,陆清浅非但没有告发,甚至颇有兴趣的听她的想法和进展,虽是没有插手其中,却也从来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