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缓缓摇头,一脸沉重:“我跪在御书房几个时辰,被父皇打了出来。”
齐玉芳哇的一下痛哭出声,那是被心爱的父亲放弃后心碎欲绝的悲痛。
“出去!都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们!我谁都不想看见!”
彻底崩溃的公主将家人一股脑全赶出了门外,反锁上门以后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从那之后,公主就开始绝食,在一天一夜都没见到女儿吃饭后,沈蓉也跟着崩溃。皇帝这会儿因为愧疚早就躲到别的地方不敢再来坤宁宫,皇后只能抱着自己最依靠的女官痛哭失声。
“梅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有了孩子沈蓉才知道,这种无力保护女儿的痛比起当初陛下将她打入冷宫时还要更甚,如果可以,她恨不能以身代之!
“娘娘别担心,会有办法的。”她的女官还是这么沉稳,这样的声音让她忍不住想要相信,可是……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正当她消极绝望时,紧闭的门外响起了宫人的通报声:“娘娘,姑姑,德总管在宫外求见。”
德海?沈蓉一愣。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是为什么?
仔细收拾了一下之后,重打精神的皇后还是在偏厅里接见了德海大太监。
对方见了礼之后,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我知道娘娘您现在是没心情跟老奴聊闲话的,实不相瞒,娘娘和公主这边伤心欲绝,其实陛下那里也不好受。飞月公主出嫁和亲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人能更改。但这不代表这件事里,没有一点操作余地。”
“德公的话是何意?”沈蓉没听明白。
大太监笑了笑,然后侧过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句:“让她进来!”
须臾,一个宫女被两个太监架着送到了他们面前扑跪在地,厅门关上以后那宫女肩头一颤瑟瑟发抖。
沈蓉看着伏跪在地就差没缩成一团的宫女,她死死低着头,那身宫女服品级很低,撑在地上的那双手细骨无人却布满了老茧和裂口,一看就是吃足了苦头的粗使宫女。
没等她再度发出疑问,德海已经冲着宫女发出厉喝:“抬起头来!在皇后娘娘面前都不知道见礼吗!”
宫女又被喝得浑身一抖,畏畏缩缩抬起脸冲着皇后磕头行礼:“奴、奴婢春昔,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抬起头,让人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沈蓉忍不住一个后仰,倒抽了一口气。
这张脸乍一看就和她的女儿玉芳一样!
再定睛细看,对方要更显老些,因为劳作和生活环境的不顺显得很落魄,精气神十分萎顿,气质更是不用说了。再看第二眼就绝对不会把两人搞混。
“春昔是今年开春时新进来的一批宫女,因为笨手笨脚一直在浣衣局工作,老奴也是一个月前偶尔发现的。娘娘,利修国那边已经答应给我们半年的时间准备嫁妆再去和亲,您看,这半年的时间琢磨一下飞月公主,应该绰绰有余了?”
德海的话就差没把意思直接挑明了,宫女却依旧有些迷糊搞不懂什么状态,沈蓉看着眼前这张和女儿肖似的脸,心里明知道这样不对,嘴巴却像粘了胶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
而清楚皇后是默认了的德海低下头,十分贴心的什么也没说,又让小太监拉着宫女走出去,重新离开了坤宁宫。
自那以后,坤宁宫安静了。宫外原本疯传飞月公主绝食抗议的消息变成了公主被皇后亲口劝服,答应和亲再也不抵抗。只是无论皇后还是公主出现在人前时,脸上再没有笑容。这让之前还为飞月公主不懂事而恼怒的百官和民众反而愧疚起来。
谁家没有孩子,利修国那种蛮子地哪是人去的地方?这种情况换成谁都要心疼。
而本来就为飞月公主要被送去和亲感到不平的人越发悲愤了,不少不怕死的文人墨客更是写下不少诗词文章不是讥讽皇室软弱就是悲哀国弱被欺,才要一个女子去换平安。
宫外如何沸沸洋洋不提,宫里头,之前夸下海口保证能搞定的德海这会儿正一头冷汗。
“我不去!我不替嫁!我不去蛮子的地方!!”
在知道自己的命运之后,宫女春昔暴发出了极力的抵抗。
本以为这么懦弱的宫女,随便威逼利诱一下就会乖乖就范,德海却低估了大荀国子民对外邦的鄙夷和排斥。是啊,连最穷的人家都不愿意去那种地方,何况是京城皇宫的宫女呢。
德海之前本来想以她的亲人作要挟,结果对方父母双亡她是被叔父家苛待着长大然后自卖进来当宫女的,他当时说要弄死她叔父一家时对方就差没高兴地鼓掌,德海没辙,就用她自己的命要挟,人家又说“让我去那里,我宁愿现在被弄死”,气得大太监想拽头发。
“你不去也得去!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
这时的大太监早没了对坤宁宫时的和悦和谄媚,甚至十分狠毒狰狞,在皇帝和皇后的双重压力下,面对这个死不低头的宫女绝对是反派中的反派脸。
威胁不管用,那就换一套别的,这可是宫里,折磨人却又不致死的法子有的是。
连着好几日,春昔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饱受折磨,她已经两天没吃饭,身上除了脸都是针扎和鞭打的淤痕,对方还不让她睡觉,只要闭眼就会有人吵醒她。
“现在答应吗?”那张已经占据她仇恨榜第一名的老脸出现时,春昔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到极限。
可她还是摇头:“不去。”
然后她就得意的看到那张老脸出现了龟裂之色,正想咧开嘴笑两声,屋子一直紧闭的门打开了,一道纤细又淡然的身影走了进来。
“德公,算了,别再折磨一个可怜人了。”声音很温柔很好听,春昔努力地想睁眼看清,可是视线已经模糊。
“可是,梅露姑娘……”那个可恨的太监总管话没说完,春昔已经彻底晕过去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睡了多久的春昔终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大床上,这是她这辈子睡过最舒服的床,头顶的帐幔刺绣十分精致,被褥上有着很好闻的熏香。
慢慢坐起身的春昔摸摸被子,有些不敢相信地转头四处打量,只是动作刚一大些,身上的伤口就让她嘶的一声痛呼出来。
“你的伤才涂好药没多久,不宜乱动,这些时日最好还是躺着好好休息。”一把温柔的女声突然传来,吓得春昔赶紧望过去,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安静坐在那里,她的脸很普通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梅、梅露姑姑!”等级压制的本能让春昔下意识地向她见礼,“姑姑吉祥!”
“你不用那么紧张。”对方温和的朝她笑笑,那种平和的气质轻易地就安抚了春昔不安的心,“我这次来是代皇后娘娘向你道歉的。”
“呃?”
“娘娘一直对让你替嫁的事耿耿于怀,觉得十分愧疚。前些日子听说你宁死也不愿去还被德公折磨毒打更加愧悔难当,所以让我过来把你要回来,也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她。”
这番话说得春昔沉默不语,她是受害的一方心里没怨气不可能,可是听到皇后的道歉,想到她是为自己的女儿这么费心又感到羡慕。身为孤儿的她一辈子都体验不到这种母爱。
梅露见她不说话也不以为意,只是顿了一下继续道:“作为赔礼,坤宁宫这边除了会负责养好春昔姑娘你身上的伤以外,还会给你一笔钱财放你出宫。请放心,除了钱财,你的户籍皇室也会给你处理好,不会让你出了宫就没了生计。”
春昔听的一愣一愣,视线顺着梅露的起身一直游移盯着她看。门外这时又进来一个宫女,她的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用精致碗碟盛放的粥和小菜,米粥散发出来的奶香味道让饿了几天的春昔不断咽起口水。
“饿了?这是养胃的粥,你先吃这些垫一垫,之后会换成正常的膳食。”女官在这时说道。
“为,为什么?”宫女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对此,女官微微一笑:“春昔姑娘,你已经不是宫女,是在坤宁宫养伤的客人。所以在这段期间坤宁宫会以招待客人的规格招待你,这间屋子就是你今后暂时的住所,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春昔被她的这番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女官还在继续。
“不光是膳食,还有平常的吃穿日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我不在时你也可以找其他任何一个宫人,他们绝不会怠慢你的。”
交待完这番话后,坤宁宫的人就全都离开了,只有春昔一边捧着粥碗一边怔怔地打量四周。
这粥她没吃过,可是知道。以前在御膳房被拉去帮忙搬炭时听里面的御厨吹过,是江南进贡的小米米芯用从玉泉山上的泉水泡发,辅以新鲜的羊乳、贡品杏仁和桃花露依次放入专门的砂锅里专人熬制,要一直搅拌只允许出小气泡不允许煮沸熬三个时辰才能出锅,是只有嫔级以上的娘娘和皇子公主才有资格吃的东西。
粥一灌进嘴里就被饿坏了的春昔直接几大口全部喝光,味道实在太好,她意犹未尽之下只能把小碟里放的几样小菜全给倒嘴里,这才像探索新大陆一样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看着这些名贵的家具摆设一脸稀奇想摸摸又怕弄脏似的不敢伸手。
等走到梳妆台前时,她就再也走不开了。
铜镜前,摆着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嫩肤用的水粉、胭脂、头油、花黄,几个给女儿家玩耍用的玉扣环索和金丝笼球,还有一个三层的妆匣,匣子精雕细琢上面有着美丽的漆绘,被这份美丽和心底的渴望所吸引,春昔忍不住伸手轻轻抽开了其中一层。
瞬间,里面的珠光宝气让她倒退了两步。饱满圆润的东珠项链,金镶玉的耳坠,帝王绿的翡翠手镯,红宝石面的红莲缠枝戒子,还有振翅欲飞精巧至极的飞鸟花簪……
「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冷不丁,宫令女官之前说的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浮现在春昔脑中。
她没去碰首饰,而是几步冲向了一旁的衣柜,猛地打开,里面的绫罗绸缎裘皮貂袄再度迷了她的眼睛。
在坤宁宫住下以后,春昔一直过着和那些珠宝衣饰等级相同的豪华生活,每天都是精细的饭食,早起有人伺候,洗漱更衣都有人帮忙,梳妆台上的首饰随便戴,衣柜里的衣服随便换,甚至不喜欢某件衣服的颜色随口提一句马上就会有上新,换药更是用的最好的御药力求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就是她那双因为经常洗衣做活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也被精心保养起来,春昔每天都能发现它一天比一天光滑细嫩。
“喂,听说了吗?利修国的王子前两天专程过来京城找我们公主了。”
“听说了啊,虽说是个蛮子,黄头发绿眼睛的,可是看着还挺好看,对公主殷勤极了,居然还当众对她下跪献花求爱。”
某天她无意中听到窗外对着的后院有宫女在说悄悄话。
“可是公主不理他呢嘻嘻嘻,他看起来就像个被抛弃的小狗。”
“他要是不来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利修国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穷,那个王子也算是很有诚意啊,送来了很多连我们大荀都没有的珍贵宝石,还有其他我说不上来的东西,说是聘礼呢!”
“哼,就算他真心喜欢公主又怎么样,趁火打劫!不然凭他一个蛮子也配娶我们公主?”
“就是,公主就该一直不理他,给他点苦头吃吃!”
两人闲聊着一边说一边走远,丝毫不知道屋里有个人趴在窗户上仔细偷听。
富贵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尽管女官一再表示春昔可以出房间逛逛,但她本人还是怯懦地继续龟缩在屋子里。随着她全身上下的疤痕一天天的变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道道消失,春昔的心反而焦躁起来。
这意味着她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种公主般的生活越来越近。
到确认身上再没有任何伤痕的那天,春昔看着自己被养得葱白如玉的双手,惊恐地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可以顶着寒冬酷暑也要辛勤劳作,三餐只是粗茶淡饭的平民日子。
“坤宁宫的任务完成了。”再次出现在屋中的女官笑着向她恭喜,“花费三个月总算养好了皮肉,春昔姑娘恭喜你,你自由了。”
“不!”春昔发出惊叫,意识到失态后又连忙低头掩饰,“那个……梅露姑姑,我,我……”
“怎么了?”对方歪头看她,“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在你离开前依然坤宁宫的客人,不用客气的。”
“姑姑,姑姑我……”春昔涨红着脸,脑中富贵和过去困苦的生活画面互相交替,最终狠狠咬牙闭着眼睛大声喊出来,“我愿意代替公主和亲出嫁!”
她不愿意了!她不想离开!她不想再过那种卑微困苦的生活了!
她想当公主!她想当王妃!
空气一下子安静,良久后不敢睁眼的春昔听见女官的沉吟:“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得向娘娘禀报才行。”
“是,是……!”她忙不迭应声,“应该的!姑姑您就说我是自愿的!我没有被强迫,是真心想为娘娘为公主分忧!”
女官起身离去,下定决心的春昔却觉得度秒如年,下意识地就在铜镜前站住……她偶尔也会开窗看看外面,有时也会看见飞月公主,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叹。
她们可真像啊。
可是命运却完全不同。
等了足足大半日,春昔终于等来了女官,得到皇后同意的消息时,她几乎要喜极而泣,这期间她差点以为要被放弃了。
“既然你愿意替嫁,那么到了利修国后为了不露出破绽,为我大荀朝争取更多的时间,一些礼仪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你可同意?”女官有些严肃地对她道。
春昔用力点头,训练再苦也没有她以前过的日子苦了。
“这再好不过。”女官缓了眉头笑着看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是希望你能骗利修国一辈子的,最少也要有三年,时间越久对你对我们都越有利,对不对?”
春昔听后越发认真,这关系到她今后荣华富贵的生活能不能继续。
谈通了这一层,双方的气氛越发和缓,春昔看到女官向门外招了招手,有几名宫人捧着几个托盘走了进来,然后整齐地放在案几上。托盘上有雪白的熊皮披风,精致的蓝宝石项链、手链、戒指三件套,一个小型钻石王冠,还有一把宝石短权杖,把春昔都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