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撕心裂肺。
景元帝正坐在御花园里和皇后娘娘摆谈君漓的婚事,听闻爱臣吏部尚书霍大人跪在宫门外哭天抢地,说什么都不肯走,便起了好奇的心思,将他召进宫内,想问个清楚。
大梁朝年度戏精冠军吏部尚书霍奕开始了他的表演。
霍大人虽然是文臣,但梁朝只分文武不分文理,很明显霍大人就是个逻辑思维清晰、条理叙述清楚的理科生。
他先表明自己对我朝的忠心,继而表明追随陛下的决心,进而表明辅佐朝纲的诚心,循序渐进,掷地有声。
文采好的人说得话就是格外熨帖人,景元帝听得一阵心情舒畅,露出和蔼的笑容,正准备将霍奕从地上扶起时,霍奕话锋一转。
先鞭笞朝中普遍贪污的现象,再批贬诸位大臣受贿的可耻行径,然后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每年都被诸君们硬塞钱是多么多么地良心不安兼且愧疚自责,日思夜寐而又辗转反侧。
不给景元帝一丝一毫发怒的机会,他开始打回忆牌:陛下儿时,老臣教你读书识字,教导你为人处世之道,告诉你将来要做个明君,您还记不记得?
紧接着是君臣牌,陛下初入朝堂摸不着门,都是老臣为你铺路、为你背锅、为你树立良好形象,如今天下太平老臣功德圆满是也不是?
再之后是友情牌,上次赠您的绘有七十二幅江山风景图的波斯地毯价值两万多两,如今还铺在皇后娘娘的寝宫否?被誉为鲛人垂泪天下仅此一颗的夜明珠价值四万多年,如今还在您的御书房里观赏否?
所以说霍奕是个文化人,这么一大段话听下来,景元帝觉得自己划分断句都要成问题了,但却意外地听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我虽然贪污受贿了但不代表我不是个忠心耿耿的良臣。
陛下您要是还顾念先皇在时我教你读书写字的情谊,顾念我为你尽职尽责办事的态度,顾念每次有什么锅都是我背的情分,顾念我贪污来的大部分宝物总是第一个想到送给你的诚意,你就放过我吧,我给你磕头了,我认怂服了你儿子了还不行么。
没有给景元帝说话的机会,霍奕扯着嗓门儿又开始哭。
景元帝很冒火,想要吼他,还要担心自己吼的声音有没有霍奕哭的声音大,要是没有的话岂不是很尴尬。
想要叫他先起来回话,但很明显霍奕现在哭得正是动容之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听不见。
想要安慰他先别哭,但态度上就差了一截儿,难道就让他以为这件事不了了之不成?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景元帝裹紧了衣服回寝宫睡觉,任由霍奕在外头哭了一晚上,嗓子咳得出血了,眼睛熬得猩红肿痛,头昏脑涨,最后冷风一吹,风寒高热,就这么直接告病没去上朝。
安怀袖告状的时候找不到人,告完状景元帝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果然如太子爷所料。
最后的结果就是,念在霍奕曾辅佐先皇,多年为朝廷效力,两代元老,劳苦功高,死罪可免。
活罪便是罚两年俸禄,贪污受贿所得钱财古玩全数充盈国库,从吏部尚书贬为吏部侍郎,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一同监察三年,若有任何违法乱纪行径,上报重处,严惩不贷。
这个处置安怀袖丝毫不意外,因为昨晚在马车上的时候太子爷已经说过了,霍奕得景元帝看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古以来,讨好天下百姓的臣子大多死得最快,而讨好皇帝的臣子反而能活得长久。
霍奕就是这么一个能讨好皇帝的人。
可惜的是太子爷如今是太子爷,还不是皇帝,所以贪污受贿一事毕了,霍奕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清剿那些所谓的江湖势力。
其实霍奕本来不怎么相信君漓手里会有那样一张叙述详尽的折子,可是他实在猜不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太子爷看到了折子,还会因为什么来管他有没有江湖势力这档子闲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霍奕还是选择了小心行事。
这两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枢阁。
“阿笙,咱们这回可欠了太子爷一个大人情,你今日去奉茶的时候要好好感谢一下,知道吗?”云书正在给她裹胸。
锦笙一边忍受胸闷气短的窒息之感,一边回道,“我要是感谢他,他肯定要问我怎么感谢。”
“那当然是他想要你怎么感谢你就怎么感谢了。”云书系上结,“经此一事,我算是看出来了,太子爷真的挺好说话的。”
锦笙不敢苟同。却换上了一件挡住颈子的衣裳。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圆滑而又巧妙,锦笙到太子府的时候,太子爷外出有事,不在。
他的近侍青崖特意出来告诉她的。
其实锦笙有些疑惑,太子爷出门,为什么不带着青崖一起呢?平时出门不都是两个侍卫一起带着的么。
怎么今日只带了一个出门,专门留一个看家么。
一阵清风拂过,青崖稳稳落在她面前,“锦阁主今日可有带什么东西来?”
“没有。”锦笙有些莫名,“我就把自己带来了。”
“那么,锦阁主今日来得有些晚,为何?”青崖抱着剑问她。
锦笙指了指天,“没注意时辰,一不小心就过了午时。”
青崖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明日请早些来,莫让太子爷久等。”
锦笙有些迷,狐疑地蹙起眉,“太子爷不是出门了吗?出门了还久等什么。”
青崖却没有回答她,关上后门走人。
锦笙也没在意,君漓不在,她算是放了一天的假,霍奕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她似乎好久没有见到顾勰了,如此一想,她径直朝国公府而去。
果然顾勰才是亲生的狐朋狗友,有呼必应。
“阿笙,我跟你讲,前几天我和几个公子哥儿一起逛秦淮楼的时候发现了人间绝色!”顾勰洋洋得意地说着,“那小|倌儿首卖呢,最后小爷我略施小计买得头筹!”
锦笙猜他口中所谓的略施小计也砸了不少银子,“怎么个绝色了,你给形容形容。”
“怎么说呢,少年郎眉清目秀,玉骨冰肌,难得的玲珑温润,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会抚琴会吟诗,骨子里也有不愿意沦为俗妓的傲气,但……”
顾勰顿了顿,沉吟思索,“穿得却是艳|红的霓裳,露了肩和腿,看着就和女人似的,且又确实是在卖。这么一来二去,摸不清他到底是清是妖,吊得人心里痒痒,感觉就很与众不同了。”
“是么。”锦笙也来了兴趣,好奇道,“叫什么名字?”
“秦淮风月,人如衣轻。叫做秦衣。”
第39章 喉结
烟花柳巷, 阜盛之地。
秦淮楼依水而建, 皎皎明月倒映在湖面, 偶尔有路过的顽劣孩童投下一颗石子, 砸碎那蓝白的琉璃, 然后再拍手叫好, 以此为乐。
全汜阳乃至全梁朝最大的小倌儿楼便是此处。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美|色与酒|色面前总会原形毕露,当然,太子爷他约莫是个意外, 总之,这个时候想要探听消息就格外容易。
所谓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因此,但凡是风月场所, 总有天枢阁的眼线在此, 秦淮楼也不例外。
不过锦笙入了汜阳之后还没来得及逛秦淮楼。
听顾勰这么说起,她才想起那个诚心邀请她去秦淮楼听曲子的秦衣。
“阿笙, 这间天字号是我的, 以后你来秦淮楼, 直接报我的名字到这间就行了, 吃喝|嫖|赌都算我账上!”顾勰随手拈了一串葡萄, 抬手仰头咬下两颗。
两人自相识起, 顾勰一直表现出的面目都是喜欢可爱乖巧的女孩子,今日才知道,这人居然还好男风, 且瞧这样子还有待发展为秦淮楼常客的意思。
怎么的, 开始培养自己体内快要抑制不住破土而出的断袖之力了?
锦笙在茶案边盘腿坐下,撑着下巴抬眸觑他,“那个秦衣,你真的把人家给……?”
“没有,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真断袖啦?”顾勰凑到她身边坐下,“我就是跟他们几个争一争好玩儿的,那日买下来后我就让他给我抚琴唱曲儿,顺带倒茶斟酒罢了。”
“不过,听说被卖了首夜的小倌儿都会开始接客,所以如今肯定不是新鲜的无疑了。”
他这句话刚说完,门扉轻开,一连三、四名身形高挑清瘦的小倌儿率先踏入,锦笙隔着一道珠帘瞧去,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难以分辨,直到一根白皙的指尖挑开翠玉珠帘——
垂首掀帘的男子走在最前,其次是手执玉笛的,后面是洞箫,随即是抱着古琴的。
四人身着淡青色的素裳在珠帘前排开,那青衣瞧着简单干净,却别有玄机,随着四人一分为二往两边退却,照得满室通明的烛火将青衣上的花纹折射出点点光芒。
锦笙正被那花纹引得入神,珠帘再次被掀起,珠玉相鸣,叮铃作响,惹得她抬眸看去——
来人左手抱着琵琶,一身淡紫色的长衫,下摆后垂,青丝披肩,随意在尾端系了与衣色相同的系带,同衣袂轻飞。
他原本微微带笑的脸,在看见锦笙的一刹那瞬间凝固。
锦笙早有预料,秦衣大概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见面。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汜阳的那天,秦衣腼腆却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虽然是商户出身,低贱得很,但也是读过诗书的人,不愿意接客,宁愿端茶倒水。
可是如今,到底还是形势所迫。
顾勰没发现异状,朝他招了招手,“秦衣,过来喝茶!今日带了什么曲子?”
说起来两人的关系不错,毕竟秦衣曾是个很有风骨的人,首夜被卖的时候肯定心存悲怆,而顾勰那晚没有动他,后来有没有人动他不得而知,但至少顾勰不是第一个欺辱他的人。
换句话说,从卖了首夜开始到如今,大概只有顾勰尊重他。
听得顾世子召唤,秦衣迅速回神,再次抿唇微笑,回头看了一眼那四人,朝他们吩咐道,“你们开始。”
语毕,他踏着满室的光辉与旋律朝他们走来,径直跪坐在茶桌前,放下琵琶,素手添茶,“这首曲子是前几天楼中一位客人为了赊账作的。”
“好听。”锦笙毫不吝啬地赞叹。
“锦阁主觉得好听就行。”秦衣浅浅一笑,赶忙回道。
顾勰挑眉,“你们认识?”
锦笙还没有说话,秦衣抢先一步说道,“锦阁主是秦衣的救命恩人。”
他是生怕自己把他们在天枢阁会面的事情说出来吧,锦笙想着,他肯定很不愿意再回忆起当时他信誓旦旦说了什么话。
其实锦笙觉得没什么,完全可以理解秦衣的屈服,天天被呼来喝去掺茶倒水,看着身边欺负自己的人什么都没做却动辄上千两的身价,大概也没几个人会选择孤傲地留存风骨。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骨子里没有点儿傲气呢。
当然,这仅仅代表着锦笙自己的想法,毕竟她自己就是个轻易屈服于黑暗势力的狗腿子。
毋庸置疑,这个黑暗势力就是太子爷。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太子爷,锦笙可能还活在以为自己很有风骨的世界里。
“还有这层渊源,阿笙你都没和我说过!”顾勰的手情不自禁又捏上锦笙的脸,这回没有人会说他,他干脆放肆地捏了好几下,直到锦笙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真的跟擦了粉似的,如果没有脖子上那个突兀的喉结,顾勰觉得,这粉扑扑的脸蛋儿分明就是女孩子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就从锦笙的脸向下移,朝喉结摸去。
刚触碰到一丁点儿,锦笙一惊,这回直接将他推开了,“顾勰!你这袖子断得方向不对啊,怎么还从兄弟身上下手了?”语毕,她顺势坐到了茶桌另一边。
这一摸顾勰就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蹙紧了眉头,伸手摸上自己的喉结,而后又伸手要去摸锦笙的,“不对,阿笙,你再给我摸一次!”
都这么说了,锦笙更不能给他摸了,更何况她这个本来就是假的,要让他摸出什么不一样来,那简直糟了个大糕。
思及此,锦笙又往秦衣的方向挪了挪,“喉结有什么好摸的,摸你自己的,我怕痒!”
见她躲远了,顾勰也就没再深究,但那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念头就这么在心里生了根。
哪里不对呢?那一摸究竟觉得哪里违和了呢?
有一念思绪从脑海中一晃而过,他险些就要恍然知道是哪里不对,可那思绪来得太快,又去得太快,最终没有抓住就消散在茫茫思海,最终消散于无形。
锦笙见顾勰蹙起的眉头缓缓抚平,这才放下了心,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几人因着这么一闹,都放轻松不少,该斟酒的斟酒,该痛饮的痛饮,畅快聊起天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
锦笙喝高了,顾勰也喝高了,两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脸颊生起酡红的晕,双眸迷离间又明亮无比。
只有秦衣十分无奈地清醒着,而原本一干抚琴吹笛的人都撤了下去。
见锦笙醉了,顾勰歪歪扭扭地撑着桌子爬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打横抱起,然后傻笑说,“走了走了,阿笙,回家了回家了!小秦衣,咱们明天再约……”
秦衣满目担忧地看着被顾勰抱在怀里东摇西晃的锦笙,然后拉住顾勰的衣袖道,“世子,你喝醉了,这么带着锦阁主回去不妥……”
“我没醉,小爷我千杯不倒!这么点儿小酒岂能喝醉我?”顾勰笑着伸手拍了拍秦衣的脸。
顾世子一只手抱在锦笙的肩颈处,另一只手抱在她的膝弯处,哪里来别的手拍他的脸?
秦衣只愣了一瞬间,倏地伸手将头部呈直线下落的锦笙抱住了!
而她的一双腿还耷在顾勰的手肘。
“哈哈哈……”这么被两个人拖着,本来眯眼自顾躺着的锦笙忽然大笑起来,“好好玩儿……再来一次!我要再来一次!”
因是眼疾手快接住的,秦衣也顾不了姿势,恰好一手就环在锦笙的双肩,另一只手则是抱住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