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勰没明白她话中深意,愣了愣,“什么意思啊?我惯是看他不顺眼的,他要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我为何不能高兴高兴?我不光高兴,我还要在他面前嘚瑟呢。”
往伤口上撒盐一直是顾勰的特长之一,他就愿意看着一向顺风顺水顺命理的君曦见吃个瘪什么的。
“没什么,你先高兴着罢。别太得意了,小心他一气之下又哄得你娘关你抄书什么的。”锦笙不作解释,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仔细将莲灯的花蕊点燃,蹲在岸边将莲灯推了出去。
那莲灯花纹较之其他莲灯的都精致些,十分引人注目,泊着水漾着风顺顺当当地往河央飘去,是最明亮别致的一盏。
“那白衣女子和你认识吗?”顾勰与她并肩蹲着,单手撑着下巴回看她,看仔细了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小星星。
“不认识。但我大概猜出来她的身份了。”那人的武功路数和蜃楼十三舵如出一辙,又愿意把费劲争抢了半晌的莲灯给她。是义父身边的人罢。
顾勰侧蹲着,微微颔首凝视着她,也不继续追问下去,只轻轻地“喔”了一声,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锦笙头发里那一撮引人出戏的毛给吸引了,这撮他笑了一晚上的毛,此时在烂漫的灯火下瞧着竟分外可爱。
没有听到顾勰回话的声音,锦笙把眉心挑高了些,狐疑地转过头去回看他,恰好两相对上了视线。
周围的风声带着喧嚣飘远,两个爱闹腾的人一下子静下来,都觉得颇有些不适应。
两人就蹲在岸边对视,一个认真,一个懵圈,身前是绚烂的烟火莲灯,身后是宽敞的河道和熙攘的人群,以及循着人流步步走近的……
顾勰忽然露齿一笑,一把伸手按在了锦笙脑袋顶的呆毛上,使劲碾揉了一番,手指不自觉就钻进了她的发丝中,“阿笙,你这个真的好好笑。”
人流之中,那原本毫不迟疑的脚步停滞了下,在他们不远处顿住了。
似乎二人余光都有感应,同时回头往人流之中看去。
周遭绿野遍地,青草味甚浓,锦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就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太、太子爷……!”
君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好似能发烫,盯得她面红耳赤,顿时生出一种被人抓了奸的错觉。想了想,她又惊恐地发现,好似不算错觉……自己今天确实骗他来着,确实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出来幽会来着。
“子渊弟弟,才从御史台被放出来,手抬这么高不痛么。”君漓缓缓走近,站定在他们面前,紧紧盯着锦笙,一把折扇却不动声色地拿开了顾勰的手,他声音极淡,永远也分辨不出情绪的淡,“举这么久可累坏了罢。”
“……”顾勰撇了撇唇,犟嘴道,“我就才出来玩儿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告诉我娘我不务正业?我可跟你说,五天前我就和娘说好了要来找阿笙玩的,你威胁我也没用。”
君漓微挑左眉,别有深意地看着锦笙,道,“五天前……就约好了?”
“是啊。”见锦笙莫名蒙起脸不说话,顾勰索性帮她回答了,“我早就和阿笙说好了的,阿笙最愿意和我一起玩啦,是不是?”
锦笙心底只想一巴掌把顾勰拍地上:你少说两句罢大哥,求你了!!
君漓手中的折扇轻开,“锦阁主不是同我说幼时看了许多回灯会,已然觉得甚是无趣了吗?既不喜欢来看灯会了,却还要如此强求自己,看来子渊这个朋友很重要。”
她能明显感受到,那“重要”二字,咬重了令人窒息的字音。
“……”锦笙抿了抿唇,登时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无地自容地抬眸瞟了他一眼,却不敢与他直接对视,便赶忙又低下头,心虚地捋了捋呆毛,“太子爷……来、来散步看灯会的吗?”
话题转得太过明显,好在她跟太子爷的聊天本就是从来都不需要逻辑的。
果然,君漓微垂眸凝视她,接话道,“我来找我家那只不太乖的猫。”
锦笙的脸烧得更红,红得几乎要和一池莲灯连成一片。她低着头,心砰砰地如同被捉了奸一样地跳。
“太子府什么时候养了猫?”顾勰挑眉,缓缓站起来,双手环胸睨着君漓。
他知道他们在打哑谜,只不过不想总是他们两个说话,就把他晾在一边,所以才存心问出口的。
自君漓出现以来,就一直没看过顾勰,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瞥过去看了他一眼,声音极其冷淡,而又富含深意,“早得很,你不知道罢了。”
稍作一顿,君漓又转过头看向锦笙,却依旧是对着顾勰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
锦笙尬笑了几声,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故作关切地问道,“那猫找到了吗?”
“你说呢。”君漓睨着她,声音带了一丝不明显的浮动,把反问硬生生压成了陈述。
还没等锦笙开口,顾勰便抓住了锦笙的手腕,头一回如此厉色道,“不就是一只猫吗?我送你一只更好的,你便不要再挂念从前那只了。你说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还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有点儿没底气,他私心里觉得,君曦见是不可能知道阿笙是女子的,但又觉得君曦见打的哑谜其实就在暗示他,他知道,知道很多……
阿笙瞒了他很多东西,可他感觉阿笙瞒他的东西,都告诉给了君曦见。
锦笙下意识把手腕从顾勰的手中抽了出来,低声急道,“你先别说话了大哥。”
“锦阁主,猫可是你弄丢的。”君漓不打算接顾勰的话,只看着锦笙,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别人赔的,我都不要。”
“……”锦笙抓着脑袋上的罪魁祸首,那根令人心烦的呆毛,险些哭出来,脑子一抽,她居然道,“太子爷,猫不是我弄丢的……那猫它、它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是自己走丢的……不能怨我……”
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锦笙已经后悔了:神特么那猫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个杠精吗?!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凉吗?!就赔个礼道个歉说就是自己骗了他又能怎么样?!
果然,这句“猫有它自己的想法”很有想法,委实把从小没受过什么气的尊贵的太子殿下气得不轻。
君漓盯着她的脸,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轻收起折扇,又漫不经心地摊开,道,“那现在你且要如何?”
锦笙抿了抿唇,看了眼站在一边明显有些失落的顾勰,思忖了片刻后,小心翼翼道,“我和子渊逛完灯会之后,就帮你找猫去……找到了我直接给你送回太子府。”
君漓垂眸凝视着她,静默不言。
周遭的风好似都凉了几个度。片刻后,一池的莲灯被风吹灭了一大片。
锦笙心惊肉跳,实在被看得越发心虚,她躲闪着目光,瞧了眼顾勰,然后嗫嚅道,“那我还是现在就去找猫罢……世子,你今天先回府,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儿?”
“不,我就不!”顾勰挑眉,“凭什么不管什么事都要将就君曦见!?”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君漓身旁不知何时窜出了青崖、墨竹两人。两人上前一步,拱手给顾勰行了一礼,青崖一本正经道,“世子,长公主殿下让世子立即回府见客。”
顾勰冷笑,“真的假的?”
锦笙默默看了一眼君漓:同问,真的假的?
君漓轻开折扇,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凉声道,“柔然王族上门拜访。子渊若是不信哥哥这一遭,放任不管继续玩便是,且看看回去是个什么下场。”
顾勰皱紧眉,“柔然?!”他狠狠咬住后槽牙,终于明白了锦笙方才说的那句“他不愿意娶,你竟然这么高兴”是何意,他握紧拳,瞪着君漓,“君曦见!你、你要是真敢把婚事推给我,我就……!!”
“世子,快走罢,别让长公主等急了。”墨竹适时插了一句嘴,恭恭敬敬地催促道。
顾勰咽下了没出口的话,转身疾步离去。青崖和墨竹便也匿去了。
锦笙鼓了鼓脸,盯着脚尖,心底拔凉,“太子爷,我……”
第99章 项城覆灭
周遭的静谧将君漓浮动的气息衬得格外明显,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 心气得紧, 睨着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谦顺卑躬的神情, 气得更紧。
好半晌, 受不得窝囊气的太子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贵, 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不能回头, 这回说什么也要等着她先老老实实地来认错长个教训才好。
锦笙盯着脚尖没反应过来,察觉到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才慢了一拍抬眸望去。她跟了两小步, “殿下,你等……”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两道人影窜出, 俯首禀道, “阁主,项城生变, 请阁主立即回天枢阁与诸位长老会晤!”
锦笙的脚步猛地顿住, 每天狠狠一皱:项城生变?诸位长老都介入了?!
她记得长老们上一次插手天枢阁的事宜, 出面收拾残局, 还是在义父撒手丢下天枢阁的时候。如今项城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变数, 才会让天枢阁的长老都介入其中?
刻不容缓, 锦笙望了一眼君漓远去的背影,咬咬牙,背向他朝着天枢阁的方向去了, “走。”
诸事分个轻重缓急, 既然项城之事牵连至此,太子爷回府后必然也会知晓,应当能够理解她的无奈。
***
此时此刻的项城正下着瓢泼大雨,天枢阁的高座也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踏入天枢阁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阴霾将她笼罩,沉重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预感到事情将会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她的一颗心不禁跳得隆冬作响,如鼓声般震着她的耳膜,嗡嗡地延绵着、渲染着。
三七眼中带着可怖的血丝,正站在房间门口等候她,她上楼的声音一步步踩得他眼皮微跳,当看见她的时候,神情就变得颇为伤感。那是一种无言的悲伤,夹带着刚烈的恨意,不知道对谁的恨意。
“阁主放心,”三七缓了缓心绪,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说着,前四个字才说完,他的喉头就哽咽起来,“你的计划很顺利。只是,你做不到像他那样狠心。谁都不会怪你的……”
好似被插了温柔一刀,莫名,却又觉得应得,痛意正绵延地席卷着,包裹着心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跟着难受起来。
不难想到,三七口中的“他”,就是义父。
“是阁主回来了吗?”长老年岁已高,先帝在世时便伴君左右,向来稳重,声音也秉持着端庄,“回来了就进来吧。”
三七向她稍一颔首,为她开门。
门内毫不意外地背身站着五位长老,意外的是跪在他们下首的还有两名兵奴。
“几位长老安好。”锦笙拱手施礼,无论如何,礼数须得周全。
为首的老人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位,依旧是他带着几人起手回礼。
随后几人落座,锦笙才看向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卑躬姿势的兵奴,她平静地问,“项城发生了何事,悉数道来。”
“回禀阁主,阁主手书中的计划很顺利,兵奴已助朝廷军马将项城黑市剿灭,天枢阁的叛徒也已经找到。”兵奴的声音听着有些机械,并无半分喜悦。
尽管有了确切的战报,锦笙的心却依旧不敢松懈,吊在喉头,没由来地发紧发痛。
数日前她写了百份手书,亲自打蜡密封后才交给云书,叫她送至各城密使手中。彼时她告诉云书,所有信中的内容几乎一致,其实不然。
上次天枢阁的秘密路线被暴露,她就怀疑天枢阁出了内鬼,随即派人调查,终于将内鬼所统辖的区域缩小至金岭、槐郡、东阳,这三座城的天枢密使中,必有一人是内鬼。巧的是,这三座城都毗邻项城,毫无疑问,内鬼和项城黑市的联系甚密。
因此,她在给这三座城的天枢密使的信中做了手脚。原本她信中内容无非就是两条指令:其一,搜捕蜃楼十三舵党羽踪迹;其二,在朝廷兵马和项城黑市开战时,联手朝廷在项城毗邻的各城城口布下埋伏,若是发现有可疑人物或者可疑队伍逃匿,直接拿下,以免此次围剿有漏网之鱼。
但她给金岭密使的信中却是金岭不必布防,若生变故,届时朝廷兵马可从金岭退军,亦可从金岭借兵;给槐郡的是,槐郡不必布防,若生变故,届时朝廷兵马可从槐郡退军,亦可从槐郡借兵;给东阳的亦然。
所有人的信末,她都嘱咐一句此事属机密,不可外泄,各城布防须得秘密进行。
很明显,朝廷以压倒之势清剿黑市,来势汹汹,失败退军的可能性不大,那么黑市失败的可能性便大了,失败了,就会想方设法寻找退路。内鬼会将信中内容提前告知黑市,若是黑市战败,便可从内鬼所管辖的城口逃匿。
黑市势力走的哪个城,自然那座城的密使便是内鬼。
锦笙微皱眉,低声问道,“既然黑市已被破,叛徒也已经找到,那为何……”
“此次行动,天枢阁派去的兵奴或葬身火海,或命丧洪流,或死于蛮族刀下,几乎无一幸存。”兵奴的声音强烈地抖动,气息都勾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颤音,他忍了许久的悲怆终于无法再抑制住,“名单在此,请阁主过目。”
他再如何杀人如麻,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些死去的同宗,都是与他同甘共苦的兄弟呵。
最让人难受的是,布下天罗地网的,曾经也是他们奉为至亲的兄弟呵。
锦笙听见,随着兵奴的话音落下,室内有人发出了一声沉重愤懑的叹息,她已经无法分辨这是别人的叹息,还是自己的了。
好半晌,她才皱起眉,惶惑地问,“蛮族?洪流?项城一战,为何会有蛮族介入?洪流又是如何而来?项城黑市的势力既用火攻对付朝廷兵马,又怎会引来洪流?你且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兵奴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激烈的情绪倾泻出来,他缓了缓气,解答道,“整座项城、项城黑市都早已被一股势力操控,朝廷兵马到达之前,项城内就已经被埋下了大量□□,守城者已不知去向,这股势力罔顾人命,在与朝廷兵马对战时直接放火烧了整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