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笙迈进门槛儿, 通身清贵的气质被老|鸨织娘一眼盯准,巴巴地凑上前来。
“世子原是去接了朋友来,看这一趟跑的, 这么急。”织娘含笑拉扯锦笙, 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拂开,她脸上笑意一凝, 随即又讨好道, “这位小公子瞧着眼熟, 像是来过我们这里几次的。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能跟顾勰混在一块儿的狐朋狗友必定身家不俗, 且方才顾勰在楼中盘下几位府中少爷闹出些动静, 这会儿又专程带了个人回来, 织娘自是要先将锦笙的来路打听清楚。
锦笙觑她一眼,并不理会,径自和顾勰朝着秦衣的房间走去。织娘看明白他们的去处, 赶忙跟了上去。
秦衣的床榻就设在正对门, 锦笙推开门便看到他奄奄一息地趴伏在榻上,正伸手去够床柜上的茶杯,那手颤颤巍巍地,指尖发抖,抻直了也没摸到那杯子。他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秦衣,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曲着手指窘迫地握回来,垂眸盯着枕上一点,默然不语。
锦笙赶忙上前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里却发现是凉的,她回头睨了一眼织娘,后者便唤身后婢女去换了一壶热茶过来。
拿起茶杯递到秦衣唇畔,锦笙问道,“看过大夫了吗?”
半晌,秦衣才启唇凑到她手边低头喝水,轻轻点了下头,却没有说话。
“我叫人给他看过了,药也上了。虽说只是些皮肉伤,但他身子本就虚弱,又流了不少血,恐怕得休养一两个月。”顾勰帮他答道。
织娘笑着凑过来,“两位爷放心,秦衣呀也算我们这儿的头牌,我肯定会好好找个婢女看顾着,看大夫用药的钱我也给他掏了,保准儿不久之后就能活蹦乱跳的。”
“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出去。”似是嫌她太吵,顾勰不耐地挥手。
向来脸皮子厚的织娘并不觉得十分尴尬,只笑着应是,然后抬手叫上婢女一起退了出去,走时吩咐婢女再去端了一壶热茶来,给锦笙和顾勰两人倒上。
她们一走,房间内的气氛立刻怪异下来,过于清净,反倒有些不适应。
“顾勰,你也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和秦衣单独聊聊。”锦笙将秦衣方才喝完的那杯茶再次倒满,放到他手边,示意他自己拿着。
纵然顾勰不太情愿他们有什么事还要瞒着自己说,但终究是个看场合的人,“那我出去了,就在隔壁,说完了就来找我。”
她一边点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倚着窗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抬眸对上秦衣的视线。
后者垂下眸躲闪着目光。
他以前还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时候没受过皮肉之苦,养得身娇体贵,后来被卖进秦淮楼也只是跑跑腿、端端茶水,纵然当了小倌儿,毕竟还有顾勰这个交情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接的,因此他在秦淮楼里尚且算得半个淸倌儿人,怎么都没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等虐待羞辱。
霍斐倒也不算顾勰那等为所欲为的纨绔公子哥儿,只跟他老子一个毛病,平日里没事就爱逛逛青楼,别的方面也算是出类拔萃,脾气也算温和。
能把霍斐给惹怒,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秦衣究竟要说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桀骜抗拒,才能把霍斐惹到不顾一切地做个流|氓土匪的派头?
像霍斐这等受过礼教的人,竟能做出找一群人欺辱一个小倌儿这等有辱门风、伤风败俗之事。秦衣啊秦衣,你究竟有多忍不得,说了多难听的话?
此时瞧着,秦衣的脸上血色全无,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好像是一层可以透见光的纸,唇上艳红也褪得干干净净,额上冷汗涔涔,想来正忍受着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煎熬,纵是这样,他偏还是一副清高懵懂的神情,垂着头不说话。
他原本一身傲骨。一身傲骨呵。
锦笙已经分不清他当这小倌儿究竟是因为他放不下一身傲骨,想要高人一等;还是因为他一身傲骨被磋磨干净了,只能认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衣和义父真是像。始终让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本身活着就是个矛盾体。
“你想要见我的原因,我大概猜到了。”锦笙抿了口茶,缓缓摇头,“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何时学会忍受,何时才能买得起霍奕的命。”
她看见秦衣本就没剩下多少的神采彻底黯淡下来,眸底有什么东西撕破了光亮,渲染出一片浑浊,朦胧的雾气将他从来熠熠的双眸笼罩住,锦笙瞧不清他的眼神了。
好半晌,整间屋子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锦笙分明从他欲启的口中,听到了他在静默中嘶吼,溢出喉头的酸涩染红了他的双眸和鼻头。
他哑声,惶惑地偏头,强忍住心口的闷痛,“为何?”既想要买霍奕的命,又如何能忍受?等他能忍受了,又怎会还想买霍奕的命?他不明白。
这两个字将他喉咙里的焦灼酸胀都带了出来,颤抖的拐音听得人气闷难受。
“今日你所受之苦,不是你的错,却是你咎由自取。”锦笙没有多作解释,她知道,如果秦衣不能自己明白,她再如何解释也是枉然。
顿了顿,她平静地道,“倘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二话不说,拿钱办事,毕竟暗杀一个人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可你是我的朋友,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够格,也没必要为了已成定数的过往倾家荡产。”
秦衣捏紧杯子,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盘起,砸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我不杀霍奕,杀了霍斐,亦或是他别的子女……总要让他心里不痛快,我才痛快。”
“要一个人不痛快,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锦笙走到他床前,蹲下身,直视着他,一双招子熠熠生光,声音轻细,异常平静,“霍奕没得商量,但如果你想要报今日之仇,我倒是可以帮你。”
秦衣仰着脖子望她,握紧杯子的手渐渐松了些,又猛地一个握紧,“怎么帮?”
“花钱买他一块肉。”锦笙垂眸淡声道。
秦衣咬紧牙关,眼眶猩红,不甘心地捞起自己的衣袖,滑过一片淤青红痕,又掀起被子示意自己浑身上下仍渗着血珠的鞭伤,脸色有一瞬的扭曲狰狞,“我被他羞辱至此,被那群人羞辱至此……却只便宜他掉下一块肉?锦阁主……我原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是富商家养大的公子哥,我也曾衣食无忧、身娇体贵,从未像他那般为非作歹过,却要被一群豺狼凌|辱磋磨,我今日失掉的不仅是这点儿血肉,还有我最后的尊严……却就那般便宜他?”
“便宜吗?”锦笙盯着他背上大片的血渍,挑起眉,轻声呢喃,“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了。”
秦衣尚且懵懂不明所以,锦笙已经找来纸笔,提笔而书。他望着她垂眸认真书写的模样,那样祥和平静,眸底漾着她清贵的气质,还有初见时灵动的神|韵,握紧茶杯的手不自觉也松开来。
一则书成,她又从衣襟中拉出随身携带的印章,在单子下方印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笔递给他,果断道,“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切他一块儿肉。签字。”
纵然他不知晓天枢阁是怎么报价的,但也知道一百两银子太少,他接过笔,踌躇了片刻,问道,“一百两足矣?”
锦笙偏头,吊儿郎当地挑眉笑道,“我当猪肉卖的。”
秦衣望着她的笑容一怔,她背着光,脸上细软的绒丝勾出她的轮廓,又看到了她唇畔的梨涡。他忽然哽咽了下,垂下头将脸埋在纸上,任由眼泪浸透纸被。
如果他还是富商家的少爷公子,她也就不会这么遥不可及。
“你不必感动了,一块肉而已,一百两足矣。天枢阁的价本就是我报的,多多少少都由我来定。况且,我做这事也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锦笙觑着他握得青筋都盘错起来的笔杆子,“签字罢,你不就图个痛快么。”
她这话倒也不算是安慰他,一百两只去割一块儿肉,在价钱上是合理的,巧妙就巧妙在,主要看割在哪儿。
听她话音落下,秦衣也缓缓平复了心绪,抬眸将视线落在纸上,沉吟了片刻后,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楚卓。
他以前也是学过写字的,准确说来,他曾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只是来了着秦淮楼,只捡回了抚琴,好久不曾握笔书写,手法生疏,字有些歪。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嗟了口气。
锦笙将他签好的单子折起来收入袖中,一边收,一边说道,“这些天你先好好把伤养着,若是闷了就寻人去长公主府找顾勰来陪你说话罢,他日日都清闲着的。”
秦衣欲言又止,好片刻后才垂眸低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来吗?”
“我近日忙,大概鲜少有空了。”锦笙折好了单子,准备离开,“隔几日我让顾勰带好消息给你,好好养伤,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阿笙……”在她要跨出门的那刻,秦衣叫住她,纵然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锦笙回头,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我来汜阳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念旧的人总是会一直把第一个放在心上,无论过去多久。且你秉性纯良,没有道理对这样的朋友不好。若换作顾勰,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是两层意思:若换作顾勰是你,我也会对他这么好;若换作顾勰是我,他也会对你这么好的。
语毕,她转身为他关上门,走到隔壁将顾勰叫上了。
临着要出秦淮楼的时候,织娘给他们两人送了两把伞,专程命人为他们打着,一路送上马车。
雨势不减,顾勰将锦笙送回天枢阁后,跟着她一起下的马车,两人打着伞,却眼睁睁看着那雨水浸湿衣袍,再加上从天枢阁出来时他们是冒雨淋着的,本就湿透了,还没完全干,黏腻在身上不太舒服。
顾勰皱起眉,瞟了锦笙一眼,趁机道,“啊,这么大的雨,我浑身都湿透了,这会儿回去要是把我爹娘吵醒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诶,阿笙,干脆今晚我就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锦笙十分体谅他日夜狎|妓生活不易,一边往阁中走,一边道,“可以,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出来,你先沐浴更衣,阁中有成衣你先将就着穿。”
顾勰腆着脸笑,舌尖顶在唇畔,活脱脱纨绔二世祖的痞气模样,他跟在她身后,兴奋道,“啊,好,听你的安排!”
两人一道上楼,锦笙差婢女给他收拾房间,又吩咐人去送热茶、打热水,“你等一会儿罢,若要人伺候你自己吩咐就是。”说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
待沐浴完毕、换好衣裳,已经是深夜,窗外看不到几家灯火还亮着了,锦笙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系好束带,倚在小榻上一边翻书,一边用巾帕绞着湿漉漉的头发。
“啪啪啪——”
料到是顾勰,他敲门的声音向来都是三响,节奏明快。锦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起身开门,“怎么了?”
“折腾了一宿,我反倒有些睡不着,见你房中的灯也没熄,就来找你聊天。”顾勰笑眯眯地,捧上两碗香甜的酒糟汤圆,“我让你的婢女煮了宵夜,她说你喜欢吃这个?”
锦笙点头接过一碗,侧身让他进来了,“本就睡不着,再吃下这碗宵夜更睡不着了。”
“那便不睡了,我们聊一个晚上,在云安的时候,我们不就这样的吗?”顾勰毫不客气地躺在她的小榻上,霸占了她方才的位置,逼得她只能去坐书桌后的椅子。
锦笙咬了一口汤圆,含糊不清地道,“聊什么,我如今忙得连逛窑子的时间都没了,生怕和你没什么话题。”
顾勰失笑,辩解道,“我这些日子也不怎么逛了啊,去也是和秦衣一起打打闹闹,你看我几时还去风月楼和花月妍?近日坊间里我的风评都出奇的好……连我娘都说,我如今这般倒是有个准备成家的样子了。”
他把“成家”两个字咬得格外轻,小心翼翼地看着锦笙,手中的汤匙也搁置在碗里不动了。
“你确实该成家了,不过在成家之前,你好歹也得有个职务在身吧?不然那些个姑娘还不都得是冲着你世袭的爵位去的,传出去多难听。”锦笙边吃边随意说着,那汤圆糯口,被她咬得粘黏出一个尖尖的小三角,瞧着甚是可爱。
顾勰瞧着她,“那你说,我该谋个什么差事才能讨姑娘家的欢心?”他一顿,又刻意补充道,“有君曦见珠玉在前,我怎样才能比得上?”
听到太子爷的名讳,锦笙下意识怔了怔,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常,她当真仔细想了下顾勰的问题,沉吟了会儿,道,“太子殿下如今都已经定亲了,正妃、侧妃的位置占了个齐全,你还和他瞎比什么?不管比不比得上,有心思嫁给皇权贵胄的姑娘们在东宫都讨不到什么位份,如你所说,萧月华气量小容不下人,东宫已经没位置给她们了。”
“你说的是,他已经定亲了。”顾勰的话听着别有深意,“不必再和他比了。以前是比不过,如今是没必要。”说完,他自己又低头抿唇一笑,嘴角勾起的模样有些孩子气。
锦笙没听出他话外之意,只顺着他方才的问题继续答道,“至于你说要谋个什么差事……自古君王最忌惮的就是权臣,王侯将相只能占一个,你已经占了一个世袭的侯位,别的就不必想了。你文武双全,还愁没差事做吗?”
“愁倒是不愁,只不过我要当官便是直接靠关系横插一杠进去的,就怕自己做得不好,被人闲话,我爹娘脸上也不好看。”顾勰思索她方才的话,搓着下巴道,“武官都是为将的路子,既然不能为将,就只能走文官了。文官中哪个适合我,我倒是真想不出来。”
锦笙默了:说实话,她也想不出来。
难以想象顾勰穿着官服坐堂办公的模样,更想象不来他提笔认真书写奏折、为民请命、高谈阔论……不行,辣脑子。
她将脸憋成绛紫色,包在口中的汤圆也嚼不动了,顾勰挑眉,“喂,你这样很伤我自尊啊。”
锦笙低声笑了下,摸着鼻子敛住,咽下汤圆认真道,“你若真有心要谋官,问问太子殿下罢,他能治得住你自是因为对你了如指掌,且他三岁便习朝事,对文武百官的职责一清二楚,你去问他,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