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怀袖紧盯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用手指一一抚过那些亦有酒亦无酒的杯子,惶惑不解,“这回,又是何意?”
锦笙将“已经死了的‘李承运’”推出一小步,又将“未来查清事实真相的安怀袖”推出一小步,淡声笑道,“原本你的杯子里没有酒,所以你现在安好无虞地在我面前说着毫无畏惧的话,但等你查清了事实真相,你的杯子里就有了酒,然后……就和已经死去的李承运一样了。”
她口中的一样,是杯子里都装满了酒,亦是说,他也会和李承运一样,被人雇凶暗杀。
安怀袖如醍醐灌顶,瞬间汗毛立起,他捏着鼻梁冥神,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失态。
锦笙顺势再给他来上一击,“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李承运是因为背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被杀,那你也应该知道,等你查清真相知道了这个秘密,你也一定活不成。这就不是得罪不得罪人的问题了,而是……既然你知道了秘密,你就必须死。”
她稍作一顿,拿起杯子稍用力敲在茶壶上,待玉质的杯子碎裂成渣,她才道,“他在暗,你在明,你若是硬碰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小人伎俩和官场手段你或许无所畏惧,毕竟安丞相还摆在那儿的,但江湖杀手、持刀刺客你却是防不胜防,就算再给你多十倍的侍卫随从,你也未必躲得过暗杀这一劫。”
她语调轻快,神色恬淡,一只手撑在下颚,偏头望着她这位哥哥,等着他作出选择。
外间传来歌姬们吊嗓子练唱的婉转声音,此时却膈应得人心里发慌。
安怀袖睁眼,怒目而视,一掌拍在桌上,“无可否认,你说得很对,但是你说得这些也恰好证明了一点——天枢阁和幕后雇主有关系,李承运就是你派人杀的,可对?”
本以为能在锦笙从容的脸色上看到一丝变化,却不想她听了这句话之后,只是低头轻声一笑,将腿屈起,一如那些世家中的纨绔公子做派,勾唇看着他,“对,李承运的确是我派人杀的。我本就没打算瞒你,也不想骗你,但向你坦白之前,我必须要将利害分析给你听。你若仍执意要一意孤行,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安怀袖便愤懑地拍桌站起身,瞪了她一眼,一脸“我就是要一意孤行揭发你哪怕你是我的朋友我也绝不姑息”的表情,提步要走。
没等他跨出第一步,雅间的门“砰砰砰”地被挨个撞开,紧接着,一群身着黑衣腕扎弩.箭的蒙面人齐刷刷出现在门口,将已经架好的弩.箭箭头全数对准了他!
安怀袖震惊之余目眦欲裂,环视一圈后,猛转头瞪向锦笙,满眸的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方才你一进门我就提醒过你了,”锦笙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意在重复他进门时的动作,“这里都是自己人。”
安怀袖气极反笑,“我当你是朋友是兄弟,你却原是有备而来?”
锦笙不作解释,将酒壶放下,用手肘抵住膝撑在下颚,“既然让你知道了是天枢阁杀的人,若不将你在此处一箭结果了性命,难道等着你回去派兵?你如今落在我手里,我将你杀了,再把这里收拾得了无痕迹,然后拍屁股走人,又有何妨?”
安怀袖深吸一口气,似是冷静了些许,“杀人偿命,你本就该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你以为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来风月楼与你晤面?你今日在此处杀了我,明日就有人找上门。”
锦笙笑得十分无害,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偏头看他,“好啊,那我们换个方法。我随便将我们今日晤面谈论的有关李承运被杀的事情添油加醋报给朝堂上的线人,再让这位大臣早朝时参你一本,诬蔑你就是幕后雇主,来风月楼与我会晤就是为了李承运被杀这一单付清尾款,你会怎么样?”
“身正不怕影子斜。”安怀袖抬起下颚,朗声道,“你也说了,父亲是当朝丞相,你以为胡乱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将我处置了?”
锦笙拍手称赞,笑着夸道,“可喜可贺,来这一趟你总算学到了点儿什么。官官相护确实好用,可你不能就指着这一招。因为,物证可以是捏造的,但我这个人证……却不能捏造。”
语毕,她右臂反手抽出身后那蒙面人手腕上的弩.箭,猛地一把扎进她自己的左肩,愣是眉毛也没皱一下。
在安怀袖猝不及防的震惊之下,她接着笑道,“你在天枢阁雇凶杀人,事后赖账,我争辩不过被你反插一箭,你说我若是顶着伤去作人证,你杀人未遂,安丞相还能保得了你吗?”
“锦笙……你?!”安怀袖既担忧她正汩汩冒着血的伤势,又恨她竟如此卑鄙,还无耻地将奸计在他面前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被她的言行堵得心口直泛疼。
锦笙盯紧他,“你瞧不上阴损手段,我也没有多喜欢,但你混迹官场,一味地刚正耿介,只会遭到他人构陷。你说的不错,身正不怕影子斜,无愧于心就好。可世间那么多小人,你无愧于心之余,也要懂得保全自身,免得落个凄惨下场!”
话至此,安怀袖怔愣住,似乎明白过来她方才的那两招,是在呼应前面她说过的第二、三个问题的结果。
倘若他继续追查下去,他最后必然不是如第三个问题结果那样被人暗杀了事,就是如第二个问题的结果那样,得罪小人被小人构陷。
正如锦笙方才威胁他,说要诬蔑他就是幕后雇主,或将他就在此处私杀了事。
一样的都是他一身正骨枉作黄土,不仅不能将歹徒绳之以法,还会倒搭进自己。他们会逍遥法外,而他却已经身死殒命。
“这一箭,是我为我的卑鄙向你道歉,我并不想杀你,也不想骗你,但也不想看着你去送死。”锦笙抬手,示意蒙面人退下,而后自己也转身离去,“你若是想得明白第二、三个问题,就该按照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样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身在官场,使一点阴谋诡计没什么不好,自保也没什么错,如你所说,凡事无愧于心就好。”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整个雅间内就只剩下了安怀袖一人,空荡荡地,寂寥得可怕。
***
出了风月楼的锦笙坐上马车立刻往天枢阁去了,她顶着箭伤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她一早吩咐云书拿上薛行风的药箱在马车里等着她,此时撩开帘子,一把被云书揪住了耳朵,“疼疼疼!!我有伤、有伤有伤!!”
云书这才松开手,气急败坏,“我以为你要如何对付他,却不想是扎自己一箭,你还嫌自己最近受的伤不够多是不是?”
锦笙长吁一口气,坐上马车,吩咐往天枢阁去后才解释道,“依照安大哥的性子,不会那么容易被洗脑去做那些他向来最不屑的龌龊事儿的,必须软硬兼施。且我这一箭是当向他道歉,对不起让他做了包庇咱们天枢阁的小人,当然要插狠点儿了,万一没把他给感动着儿,我们天枢阁可就玩儿完了!嘶……好疼……”
“你真是……”云书虽嘴上嫌她,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招确实厉害。阿笙连安怀袖的退路都给想好了,不会要他亲自包庇天枢阁,而是让他把这个祸事儿丢给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算太为难他。
直到回了天枢阁,进了房间,云书还在絮絮叨叨,锦笙无奈安慰她,“这箭上又没毒,我自己下手还是知道几分轻重的,养养就好了。”
“阁主,你吩咐盯着今日宫中动向的探子传消息回来了。”门外有心腹书婢敲门询问,还待要再叮嘱几句的云书缄了口。
“进来吧。”锦笙将衣襟撩起,低头系着绳结。她是安排了兵奴潜伏在宫宴上,以保护帝后以及柔然王族和使者的安全,以免被义父的人行刺杀之事有机可乘。
书婢将手中卷起的纸笺呈上,锦笙接过来,挥手让她下去。
书婢颔首,而后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思量了片刻后道,“阁主……奴婢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开了口,就说啊。”锦笙抬眸,挑眉看她。
书婢皱起眉,道,“今日宴席上,太子殿下和……萧太傅家的千金……定下亲事了……陛下圣旨,封萧家小姐为太子正妃……”
一语未尽,满室皆静。
云书缓缓低头,看向锦笙,想说什么,顿了顿,又不知该如何说。
好片刻,锦笙才点头,垂眸看向手中的纸笺,“……那柔然公主和霍家那位呢?”
书婢拧眉,轻声回道,“茹公主封侧妃,许以平妻之位。霍家那位,倒是未被提及……”
第109章 义父总是阴狠中透露着骚操作
云书拧眉, 握住锦笙的手, 想了好半晌, 挤出一句, “阿、阿笙……要不你先休息一会儿罢……有伤在身不宜操劳……”
锦笙抚着额闭目冥神了一会儿, 抬眸示意书婢退下, “你先下去, 我有事要和云书说。”
书婢颔首,不再多说就退出了房间。
云书在她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道, “阿笙,你若是难受的话……”
话还没说完,锦笙便淡声开了口,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何一直对太子妃位势在必得的霍连翘连提都未被提起?”
“你……”云书尴尬地抽出自己的手, 匪夷所思地问,“你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关心的就只有霍连翘?”
她把锦笙方才听到消息时一瞬间的神情收入眼底, 险些都以为她要哭出来了。
那一瞬的沉默和眸底忽然就涌起来的潋滟水光不是作假, 后来闭上双目扶额冥神也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睁开眼的她, 此时却问了个如此……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霍连翘?她去关心霍连翘干什么?此时关心关心自己那糟心遭罪的终身大事才最重要罢?
云书抿唇,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等她解释解释自己的问题。
锦笙面无表情,一边低头褪下自己的衣襟, 将裹胸布松了松, 一边平静地道,“听说霍奕是老来得女,一直对霍连翘宠爱有加,霍连翘更是起过非太子爷不嫁的誓言,如今萧月华和茹公主成了定数,她却没个着落,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我认为,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云书听她一说,这才先将顾不得的哀伤放在一边,沉吟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破坏了霍家与皇室的联姻,将霍连翘的侧妃之位划去了?”
“不一定是别人,或许是霍奕自己放弃了与皇室的联姻。”锦笙微微眯眸,“不过也不一定,倘若霍奕如今的想法是中立的,那便是有人为了报复他,刻意搅黄了霍连翘的亲事。”
“为何这么说?”云书被她东一句西一句的搞得越发疑惑,只能抬眸问道。
锦笙盯着空中一点,双目无神,思路却格外清晰,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最后只轻喟了一声,“难怪……难怪一开始在选太子妃的宴会上,霍连翘都没有出现过。原来是这样。”
留下云里雾里的一段话,锦笙系好束带起身出了房间,往三楼收藏卷宗的密室去了。
***
深夜,瓢泼大雨不知怎么地就下了起来,风雨飘摇之际还有电闪雷鸣,那闪电当着一名车夫的面劈倒了一棵陈年老树,吓破车夫的胆,好一阵驱马狂奔。
霍府上,霍奕顶着轰隆的雷声亲自为眼前这位从来不走正门、为数不多几次走正门便直接拆了门板子的二大爷奉上了一杯上等好茶。
他客气地笑道,“舵主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应天斜靠着椅背,一腿撬在椅面,一腿伸直蹬在地上,坐得活脱脱一副二世祖的痞样。
只见他一只手肘撑在扶手上,抵住下颚,另一只手的掌心托着茶盏,三根指头稳住茶杯,剩下两根拇指和食指错着茶盖,错了两下后,他凑唇抿了一口,不疾不徐。
这位二世祖的坐姿霍奕已经见过无数次,见怪不怪,但如此单手托茶取茶的技能倒引得饶是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的霍奕大人多看了好几眼。
应天放下茶盏,勾唇笑得恣意,“霍大人可知道,为何今日宴席上,你女儿那铁板钉钉的婚事一个字都未被提及?”
霍奕只一顿,便敛起笑意,摩挲着指尖,虚着眸子淡声道,“原来是你……”
应天挑起眉,反手一挽,不知从何处挽出一把匕首,绕在指尖把玩,笑道,“你故意将藏匿点告诉曾家,是料到了君漓那小子会派人跟踪他们,想要引狼入室把那群蠕蠕一锅给端了……我说的可对?”
蠕蠕……这两个字从口中说出来,应天顿了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中隐约浮现些笑意,继而又敛去。
霍奕缄默不言,只睨着他,一顿,淡笑着装傻,“我为何要这样做?舵主若是不说清楚,便是在平白诬陷我。”
“告诉曾家藏匿点的位置,等着那群蠕蠕的藏匿点被端,你再站出来向那个狗皇帝坦白,随便编造两句,就说这么多年自己其实是潜伏在黑市里,就等着这一天,如今不负圣望云云,以此来邀功。”
霍奕也是见识过场面的人,纵然心里起了些波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舵主所言,不知何意。”
“不知道?”应天低头一声嗤笑,阴狠邪气溢出了眸,“捞得到钱的时候,你霍大人凑得比谁都近,如今黑市被我一把火烧了,眼看着捞不到钱,您老跑得又比谁都快……什么好处都被你占尽,那可不行。你与黑市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如今才想到要撇干净,是不是晚了点儿啊?”
“你想要怎么样?”霍奕吁了一口气,睨着他沉声道,“原本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不过就是黑市的买卖,如今黑市一倒,我们各走各路,你们今后要做的事,与我无关。今日我就坐在你面前,若被伤了分毫,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院门?”
应天扭着脖子斜睨他,勾唇道,“你称我一声舵主,却不知道我干的就是杀人的行当,那些侍卫与我的手下比,也就是一干废物罢了。今夜这么大的雨,连痕迹都不会留,霍大人,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