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所有人都误解她,她也是隐忍不发,哪是真的不在乎,只是个不喜欢向他人示弱的性格罢了。
“多谢你愿意为高郎奔走。朝中多少官员都选择明哲保身,可你愿意舍身犯险,放他出来,分明是高义,却因此受罚,委实不该。”项信先半蹲下,见邱季深埋头削竹条,努力地想找话题同她攀谈。
“其实说来,你与高郎也算有缘分。当初你二人都进宫做过伴读。只是不巧,你去的时候年岁还小,与他玩不到一块,后来你走散了,高家也落难,竟再没碰过面。”
邱季深抬起头,想了想说:“这算什么缘分?我与他最风光时因种种不能相遇,再见已是各自落魄。他起我落,他落我起。后来好不容易碰一次面,他是阶下囚,我是小县丞,现在好了,我的芝麻小官也因为他给掉下来了。如果能算缘分,该是孽缘吧?”
项信先嘴唇翕动,一时语塞。
邱季深见他神情尴尬,说道:“哦,我不是迁怒他的意思,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际遇嘛,也可以说是缘分吧。”
项信先垂下视线道:“我有时都分不清,你是在逞强,还是真的不难过。”
邱季深说:“我不难过啊。”
她看项信先的衣服都宣到了地上。她这院子坑坑洼洼的,打湿的洼地没有那么快干,替他拍了一下,再把衣摆撩起来,塞进他手里。
“说起来,高吟远出狱之后,我就再没看见他了。他现在如何了?”
“是还好。”项信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就住在原先的地方,最近去市肆支了个摊子。”
邱季深声音都大了:“支了个摊子?他卖东西吗?”
项信先很遗憾说:“是啊。怕是一时冲动。”
邱季深:“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希望他能多坚持坚持!
·
两人实在聊不到一块去。项信先见邱季深实在无心与他攀谈,就识趣地告辞了。
结果他前脚刚走,刚去舒完心的叶疏陈就跑了进来,指着门口怒道:“我方才看见项信先那厮从这里出去了!”
邱季深点头:“是啊。他顺路过来看看。”
叶疏陈:“你同他何时有交情了?”
邱季深说:“那……结过仇的交情算吗?他来向我道歉而已。”
叶疏陈将信将疑地围着她走了一圈,然后说道:“若说朝中,我最讨厌的一个人,就是项信先。”
邱季深看了眼门口,不解道:“为何?”
项信先这人看着还是不错的。就是有点文青,心思也比较敏感,但本意是公正的。放在班里的话,应该属于受欢迎的班长人设。
叶疏陈两手环胸,理所当然道:“因为这世上喜欢他的人多过于喜欢我的人。我讨厌过于正派、过于聪明,还过于努力,偏偏又长得好看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过于天真,又自以为是,叫我看着不舒服。”
邱季深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心里其实也很讨厌我吧?”
叶疏陈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摇头说:“无碍。你心中的你,与我心中的你,是不一样的。我愿意拿这样的你当朋友就好了。”
邱季深:“……”
邱季深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委婉地夸赞项信先,还是在直白地挖苦自己。这点便宜也不给占,太不够朋友了。
第14章 赔礼
叶疏陈见邱季深眼神开始不对,知道是自己惹了她。又觍着脸笑道:“我帮你好了。不就是劈竹子吗?你叶兄我可是个使刀的人,多少粗细都能给你砍出来。你的家伙们呢?”
邱季深:“可是我家里没有刀了。”
铁器哪那么容易买得到?
叶疏陈姿势灵巧地跳过地面的障碍:“那你再想想,我能帮你做什么。我先进去坐坐。”
邱季深不管他,又开始研究伞骨穿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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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邱季深的院子比较偏僻,平时没什么人,可她这样大的动静,还从别的地方搬了不少东西回来,总免不了会被人发现。
做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就要引人猜测了。正经人怎么会做木匠的活?这学了木匠的活又想做什么?工与商,在文人眼里,没有多大的差别啊。
邱家几代努力才辛辛苦苦地走上仕途,这位祖宗难不成还要走老路?
在邱季深研究完伞骨,开始做最后的伞面的那天,一位青年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也不知受了什么挑唆,风风火火地就冲进来,把邱季深写好要用的纸都给扯了。
“这什么东西?不行,不行!”他用脚用力跺了跺,然后对着邱季深的脸大声吼道:“不行!!”
邱季深整个人都是懵的。这是哪里放出来的神经病?
这神经病邱季深心底还是认得的,是邱家三公子,也就是“邱季深”的三哥。
不过邱季深住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当面看见。
没想到是个这样的人。
“你……你真是自甘堕落!”
邱三郎一通怒斥,还引经据典,一串之乎者也,听得邱季深脑子都大了。
邱季深皱着眉毛说:“你说清楚一点。”
邱三郎就真说得明白一点。
“别以为你攀上了陛下,攀上了国公,就可以为所欲为。奴颜媚骨小人做派,大梁律法严明,你无论向谁讨好,真做了错事也翻不出花来!你真当他们会帮你吗?他们哪会将你当自己人!”
邱三郎喉结滚动,缓了口气,才继续骂道:“叶疏陈那样的猖狂之辈,你同他厮混没有好处的!自己找死也罢,莫要带累我家家风!”
邱季深吼道:“你再说一遍,有本事大声点!”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说你远君子亲小人,自己也是个小人!如今自甘下贱,做这粗鄙工匠的营生,可不要拖累我邱氏子弟!你凭什么敢——”
邱三郎突然一顿,瞪大眼睛看向她的身后。
邱季深转过身,朝叶疏陈使了个手势。
叶疏陈扛着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木棍,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对着邱三郎微微点头,很有痞气地哼了口气。
“凭什么?自然是凭他的本事。”叶疏陈说,“你要是也跟他一样讨人喜欢,如今就有一个朋友是九五之尊,一个朋友是权臣之子。可你不行,你怎么办呢?你父亲没那权势,你也没他聪明,你只能做嫉妒别人的恶事。看看你这面孔,何其丑陋!还敢对他出言不逊,哪里来的底气?不过也是欺软怕硬罢了!”
要说太子侍读,要么是皇室宗亲,要么是民间神童,再要么是大臣中年龄相仿的子弟。还有就是劣几等的内监。
“邱季深”被选进宫做侍读的时候,邱父不过还是一名五品官,在朝中根基不深。
京城里多少高官,又有沾亲带故,恐怕随便抛块砖,都能砸到个上级领导。
“邱季深”本来是没那资格的。但“邱季深”面红齿白,容貌清秀,脑子聪明,性格也活泼,先帝只见过一次,就特别喜欢,于是宣他进宫,让他陪读。
邱季深听叶疏陈说完,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邱三郎就是你最喜欢交的那种朋友啊!
邱三郎那边还硬着脖子道:“这是我家事,叶公子不要管得太多了。”
“我方才明明听你提到我父亲,还提到了我。这也是家事?”叶疏陈哂笑道,“去你的,我什么时候是你家的人了?”
邱三郎:“叶公子听错了。”
叶疏陈:“不,你其实说得不错,世人素来知道,我叶疏陈是个猖狂之辈。平时喜欢动手动脚……”
邱三郎畏惧地退了一步。
“手上更是没轻没重,一个不慎,将你打坏了可怎么办?”叶疏陈瞥了眼对方胯下,无害地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人还是有分寸的,只挑要不了命的地方打。就算打坏了那个地方也没关系,不定还能培养个洁身自好的习惯。你说怎样?”
谁要跟他怎样?
邱三郎变了脸色,快速转身跑开。
“站住!等等!”邱季深喊道,“把他给我逮回来!”
邱三郎瞬间跑得更快了。
叶疏陈瞥她一眼:“你拿我当侍卫使呢?”
邱季深见人要没影了,跳脚道:“快啊!快去!”
叶疏陈心不情愿,还是跑过去拿人。
这人果然练过拳脚,动作比邱三郎要快多了,没等后者跑出太远,就揪着对方的衣领回到院子。
邱三郎两手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着护住裆下,忐忑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可好歹是你三哥。”
邱季深朝地上一指:“你看,这是我自己写的字。”
邱三郎不明所以地看去,屈从道:“不不……不错?”
邱季深“呸”了一口,说:“那还用你说?纸不用钱吗?墨不用钱吗?我的时间不用钱吗?你必须赔!”
叶疏陈:“说得有理,是得赔。”
邱三郎怒道:“你连这也要我赔?!”
叶疏陈不等他反应,直接上手去摸。邱三郎扭着想要躲开,然而根本不敌叶疏陈的手灵活,还没反应过来,钱袋已经被人拆下来。
叶疏陈从空中抛给邱季深。
邱三郎忙说:“我给你拿!行了吧?放开我我给你拿!”
邱季深打开看了眼,发现里面装了不少个大钱,翻了下,确定没别的东西,就安心收下。
叶疏陈又解下了一块玉佩,再次丢给邱季深。
“这成色不错,应该值个几两。”
邱三郎愤怒了:“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就那么几张破字,你们想拿我多少银子?这是我今天刚领的奉银,要拿去买纸笔。加上那个玉佩,值十两,有十两啊!”
他声音悲伤得都沙哑了,还有明显的颤音。浑身气焰消去,就差在脑门上写个“怂”
字。
叶疏陈上上下下扫了一眼,遗憾说:“只这身衣服值点钱了。绸做的。”
“绸做的呀?我还没穿过呢。”邱季深拍了下自己的衣服说,“看看,这都是多少年的旧衣服了。任县丞的时候还有衙门给发的官服穿,现在都没了。可怎么办?”
邱三郎颤抖道:“你们这……你们这是明目张胆的抢!你说你这几张字值十两?!”
邱季深不至于真去扒他的衣服,她还没有穿别人外套的习惯,不过是吓吓他。不过听邱三郎这样说,又忍不住嘴贱道:
“三哥啊,文人素来爱风雅,你非用几个铜钱去估测你弟弟的墨宝,身上的铜臭味未免太重了吧。你刚才故意踩了我写的字,这不就是蛮横吗,那我叫你道歉有什么不对?道歉自然要有些赔礼吧?照常理来说,该是你主动给我才对,我都不在乎你失礼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些?”
邱三郎:“我……让你出十两你不计较吗!”
“姑且就这样吧。”叶疏陈拍了拍邱三郎的肩膀,劝诫道:“下次记住,不要做这样无礼的举动了。叫你五弟伤心多不好?不要伤了兄弟和气啊。”
邱三郎一张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没骂脏话。
邱季深忙说:“不不,你五弟宅心仁厚,倒是可以多容忍你几次的。以后常来,只要小心别弄坏我屋里的东西就可以。我这里都是旧物,有感情,无价的。方才激动了点,三哥别与我见怪。”
邱三郎的脸瞬间就黑了。
此人忒不要脸!
叶疏陈看他实在可怜,放开手道:“走吧。”
邱三郎重新得了自由,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
邱季深:“还想在这里坐坐?”
邱三郎:“不!”
他现在身无长物,没得可抢,底气又足了。重重甩了下袖子,高傲地扭头离开。
君子……君子要避其锋芒,伺机再战。
邱季深将东西数了下。
玉佩不知道多少钱,可通宝的确是不少的。
“我财三哥!”邱季深笑道,“人也太好了吧!”
随后她听到一人远远怒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第15章 住所
邱季深本来想靠卖伞赚一笔钱的,却没想到先从邱三郎这里拿到了。
不过邱三今日过来找茬,倒是叫她警醒。住在这个家里总归是不方便,谁要是突然来访,她连个准备都没有。洗两件衣服挂在外面,都有被看见的可能。
必须得找机会搬出去。
说来,不知道该说是原身可怜,还是那真正的“邱季深”可怜,被家人冷落至此,明明是住在自己宅中,反像个外人寄人篱下。
难道是因为他遇难的时候年纪太小,回到家中之后,就没了感情?
不过邱父有好几位知己,孩子也生了不少,“邱季深”母亲又早早离世,他被疏忽也属正常,只能说他倒霉,遇上了这样一对父母。
邱季深将钱收进袖里,至于玉佩,有点拿不定主意。
转念想想,明明都是一家兄弟,邱三郎受尽宠爱,她却处处倒霉,自己拿他点东西怎么了?心态不平衡也正常啊。谁让他来自己这里捣乱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将玉佩,挂到了自己的腰上。
叶疏陈从她身后靠近,冷不丁地出声说:“我都快要不记得你以前的样子了。”
邱季深踢了下地上的东西,把油纸捡起来,干笑道:“人总是要变的。为何一定要记得以前的样子呢?”
“是吧?”叶疏陈说,“你以前是绝对不会这样同我玩的。某些时候总是异常的正经。对待几位哥哥,也很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