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醒过来了。”
灯光之下,乌岱从昏迷之中清醒,连话也说不利索,只能用一双感激的眼睛看着黄友碧,被他在被子上轻拍了两下:“好好养伤,别担心。”便又昏睡了过去。
乌静跟乌融乍闻老父清醒,还未从狂喜之中醒过来,便见他又软软昏睡了过去,顿时大惊失色,一左一右挟持着黄友碧:“黄伯父,我爹爹又昏了过去!快救救他吧!”
黄友碧重新把脉,笑着公布了乌岱的病情:“你父亲的病总算稳定下来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又睡了过去,等彻底睡醒就无大碍了。”
师徒俩忙碌了半日功夫,此刻始觉饥肠辘辘,况且还有柏十七一干人等,等问及其余人等,乌融顿时羞愧不已——他着急老父病情,将人扔给管家便没再管过。
管家被紧急召来,黄友碧才知柏十七等人去外面找地方休息了,还留下了个联络地址。
乌融羞愧之极:“我……我一心记挂父亲病情……”居然连客人都给忘了,晾在偏厅几个时辰,不怪人家找地方落脚了。
乌静埋怨兄长:“兄长再担心,也不该怠慢了客人。”她亲自向黄友碧师徒俩斟茶,轮到朱瘦梅的时候还友好的冲他笑了笑,又微微低下了头。
可惜她近来眼睛红肿,哭起来还算顺眼,笑起来却颇为艰难,落在朱瘦梅眼里便是个不太友好的表情,连忙后悔两步,接过她斟过来的茶水,再三道谢:“麻烦乌小姐了!”
黄友碧师徒俩在乌家守了一夜,直到乌岱脱离危险,这才执意要去寻找柏十七等人的落脚之处。
乌融苦留不住,只得派了轿子送过去。
黄友碧师徒先是摸到了漕帮联络点,等找到柏十七赁的宅子,见到在客厅里擦灰尘的俞昂,还当这是他自告奋勇找的活计,当下表扬:“既然能够走动,适度的活动还是有利于伤口恢复的。”
作为大夫,最喜欢看到病患乖乖遵医嘱了。
俞昂有苦难言,为官多年之后头一回学着端茶倒水,亲自给黄友碧沏了一盏茶,手法生疏,还弄湿了救命恩人的袍子。
柏十七果然当起了主家,呵斥道:“连茶也不会奉,要你何用?还不退下去?!”
俞昂一张老脸涨的通红,简直没地方放。
早饭是一碗浓稠的白粥,无甚味道,只有米香味,他吞了之后还不觉得,等到午饭跟晚饭端上来之后,饭菜半点盐味也无,寡淡的难以下咽,他总算醒过味儿——救命恩人年轻气盛,用事实告诉他没盐的饭菜有多难吃。
俞昂身居高位多年,为人既固执,便不肯认输,连着吃了三天无盐的饭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终于忍不住寻赵无咎哭诉:“柏少帮主也太过小心眼了,她竟然三天不给微臣吃盐,这样哪有力气?”
赵无咎肚里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还要劝解他:“十七心眼是有点小,还爱记仇,不过生性善良,不如你去向她道个歉,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俞昂一张老脸实在抹不开面子:“殿下,微臣……微臣的年纪都是她父辈了……”
赵无咎再劝他两句,发现俞昂是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物,也没了耐心,借口要复健赶他走。
他近来已经能扶着墙略走几步,才推着轮椅站起来,便听到头顶质问的声音:“我心眼有点小?还爱记仇?”
赵无咎抬头看时,但见柏十七正坐在墙头,偏此处种了一株树,叶子还未落尽,倒是将她的身形遮去了一多半,枝杈之间露出一双怒火浸染的眼睛:“既然您如此作想,我总不能白担了恶心不是?!”说罢纵身跳下,消失在了墙头。
“十七——”
“十七你回来,听我解释!”
赵无咎行动不便,想要追上柏十七千难万难,舒长风又出去了,赵子恒这懒货还在睡大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柏十七从来说到做到,既要做个小心眼的人,赵无咎院里再送来的饭菜便跟俞昂一个样,通通不放盐。
赵子恒睡到开饭,抡开筷子挟菜,才入口便要吐:“好难吃,怎么不放盐?难道连盐也吃不起了?”他跟着柏十七去过官盐店问价,高昂的价格让他印象深刻。
赵无咎也吃了一筷子,明明嘴里的菜淡而无味,他贵为亲王之尊,受此怠慢应该生气的,可天晓得他哪根筋搭错了,吃了两口居然露出了笑意——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柏十七才敢让下面端没有盐的饭菜过来让他吃吧?
他大口大口扒饭,吃的有滋有味,倒看呆赵子恒,怀疑两人吃的不是同一盘菜:“堂兄,好吃吗?”
赵无咎吃的眉开眼笑:“好吃。”
赵子恒在他挟过的地方也挟了一筷子尝尝,同样寡淡的味道,完全吃不出一点盐味:“堂兄,真的好吃吗?”
“很好吃啊。”
赵子恒心想:坏了!堂兄治腿,没想到脑子坏了!
他放下碗筷,惊慌失措去寻黄友碧,连比划带说,神情激动把师徒弟俩拖了过来:“我家舵主生病了,尝不出味道了,黄老先生赶紧去瞧一瞧吧?”
黄友碧饭吃到一半,被赵子恒生拉硬拽拖了过来,问明缘由之后哭笑不得:“十七这个猴儿又整人!”她打小整人的花样就多,长大了依旧不改其性。
赵无咎吃着没有盐味的饭菜,联想到俞昂的诉苦,忽道:“黄老先生,官盐价格如此之高,还引起百姓暴*乱,你说如果给那些盐道官员们吃一个月不加盐的饭菜,他们会不会也能体会一点民间疾苦?”
黄友碧被他的异想天开给惊到了:“赵舵主开玩笑的吧?那些官老爷们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便是山珍海味端上去之前也要掂量一下够不够稀罕,谁还敢把不加盐的饭菜端上桌供他们享用?”
赵无咎:“老先生说的也对,谁敢端上去呢?”像在问黄友碧,又像在问自己。
柏十七在漕帮的威信看来不错,她吩咐往赵无咎院里送不加盐的饭菜,下面人便不打折扣,不但饭菜不加盐,便是连个咸鸭蛋也不敢送过来。
他吃第一日的时候,估摸着晚上柏十七就会出现。
结果失算了,柏十七连个影子都不见。
第二日的时候,他想着柏十七纵使自己不肯来,也会使个丫环小厮来探探消息吧?
结果除了送饭的厨下大娘嘴闭的跟蚌壳一般,连院里洒扫的仆从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始演起了哑巴剧。
第三日饭菜送来,柏十七没出现,赵无咎先自憋不住了,派赵子恒去请柏十七:“就说我说错了话,请她过来向她赔礼道歉。”
俞昂没做的事情,想不到他反而要先一步去做了,真是世事无常啊。
赵子恒去宅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柏十七,又去码头上寻邓老三,结果被留守的漕帮兄弟告之,少帮主跟邓三哥于两日前就出发去清河道了。
“朝廷有派人清理河道啊,几时要劳动漕帮的人去清理河道了?”赵无咎很是疑惑,不知道又是地方官员强制性摊派的什么活儿。
没想到赵子恒神神秘秘附在他耳边小声解释:“十七临走时有交待,码头上的兄弟才没瞒着我。清理河道可不是挖淤泥,而是……去清理水匪。”
赵无咎还当自己听岔了:“清理水匪?”
赵子恒愁眉苦脸,已经开始替好兄弟担忧了:“那些水匪连俞大人都敢剁,十七去了还不得被他们凿沉了船泥喂鱼?”
赵无咎也见识过柏十七在运河里如鱼得水的样子,可是听到她去清理航道,还是没来由的担心:“那些水匪凶残狡猾,十七……她下得了手杀人吗?”
若论凶残程度,两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赵子恒:“码头的兄弟说,每年水匪泛滥的时候,十七总要带着漕帮的兄弟们出门清理一波,沿岸卫所的那些大人们请不动,便只能自己动手清理了。”
赵无咎:“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赵子恒摇摇头:“这种事情没个定数,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个月也是有的,如果碰上……”他呸呸两声,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里:“不吉利的话就不说了。”
俞昂听说此事,内心复杂。
他对救命恩人柏十七原本很是感激,可是被斥责为吃闲饭的人,还让他除尘做活,连饭都是没有盐味的,不免要觉得她不懂尊卑上下,居然敢如此待他一介朝廷命官,实在是胆大妄为,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恼火。
可是听说她带着漕帮兄弟去清理水匪,却又恨不得赞她一声“少年英雄”。
作为亲历过生死,从水匪手底下逃出一命的人,俞昂至今想起来也觉得胆寒,可柏十七年纪轻轻却已经带着人去河里搏命,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柏少帮主……手底下的功夫如何?”俞昂也有几分担心。
赵无咎:“……你不记恨她让你吃不加盐的饭菜了?”
俞昂这几日也从侍候的仆人嘴里打听到了官盐店的价格,不说寻常百姓吃不起,便是以他的俸禄也觉得价格高的离谱,如今不得不承认柏十七的聪慧:“还要感谢少帮主此举,让我不止是站在官员的立场看待私盐之事,更能从百姓的角度去理解高昂盐价之害。”他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既然派了微臣来清查江南盐道,这里面无论水有多深,微臣拼着一条命也要查个究竟!”
赵无咎:“就凭你?既无官印也无圣旨?”
圣旨早就在官船上丢失了,官印当时带着,醒过来却不见了。
周王此话太过戳心,俞昂扑通跪在了他脚下:“微臣自知能力有限,连官印也丢了,就算是想要清查两淮盐务,地方官员恐怕也不会配合,微臣想要扯殿下的大旗一用,求殿下允准?”
赵无咎在袖袋里摸索着掏出来一个东西,递到了他面前:“你遗失的……是这方印吗?”
俞昂神情激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官印,几乎要对赵无咎感激涕零:“微臣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这正是微臣遗失的官信!”
赵无咎淡淡道:“你也不必谢我,这方印还是当初十七救你的时候,在河边捡到的,她觉得可能会是比较重要的东西,便交由我保管。之前见你重伤未愈,若是拿到官印,必定着急去办差,还不如压在我这里。”
“柏少帮主?!”俞昂百感交集,只恨柏十七不在眼前,不然他都要向对方下跪磕头——她不止是救了他一人,更是救了他全家!
丢了官印家人也要受牵连,所以他才紧随周王左右,为的就是将来回到京都,能求周王在陛下面前替他的家人求情。
赵无咎目光悠远,感叹道:“十七用心良苦,让你我吃过几日不加盐的饭菜,体尝百姓之苦,真要清查江南盐道,也能想想今日,更能心志坚定,铁面无私!”
俞昂一副受教的模样:“柏少帮主高义,微臣谨记在心,只盼她平安归来,到时候微臣一定向她道歉!”
赵子恒在旁轻笑:“那我可要做个见证,希望俞大人不会食言。”
好兄弟老捉弄他,但他却见不得十七受别人的委屈,总觉得她就应该恣意的活着。
第45章
一艘中等货船满载着货物在江中缓缓行驶, 船头晕黄的灯笼上面书一个大大的陶字。
船主姓陶,在两淮沿岸做些贩运的生意,近来水匪频出, 导致不少同行船毁人亡, 小船主不敢在内河船行, 暂时转做陆上生意,如陶大官人这等人家便勉力雇些熟识水性的保镖押运货物,聊以支撑家计。
夜色渐深,陶大官人算着还有两日功夫, 便能行船到岸,将货物交予买家, 心头始终提着一口气,便请了押运的镖头前来。
陶硕年近四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此次雇的保镖都是通过好友介绍而来, 镖头姓苏,是个生的俊秀白净的年轻人,满脸的笑意瞧着不甚牢靠,但她身边带着十来名汉子却都是满脸杀气, 加之好友再三保证对方的能力,这才从高邮随船而行。
不过一会儿, 舱房门被从外面敲响,陶老板亲自去开门,见苏镖头懒洋洋靠在舱门上, 那种不牢靠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面上还是很客气:“苏镖头请进。”
苏镖头站在舱门口,似乎不大情愿的模样,还打了个哈欠:“深更半夜船主不歇息,不知道找苏某来有何事?”
陶硕今晚心里很是不安,找苏镖头来不过是替自己壮胆,见到她这副懒怠的模样,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托付错了人,如今行程过半,再反悔另寻保镖也已经晚了,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苏镖头,我今晚一直心中惊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了,还要劳烦你在这里陪陪。”
苏镖头小声嘀咕一句:“押送货船难道还兼职给船主排解心理疑问的?”
陶硕:“苏镖头说什么?”
苏镖头:“……长夜漫漫,不知道船主可有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陶硕勤勉本分,家财积累也全靠父母余荫加之自己勤快,他从十来岁就跟着跑船押货做小生意,不到二十岁就担起了全家的生计,多少年行船做生意全靠谨慎二字,喝酒赌钱叫姐儿唱曲之类的爱好统统未曾培养,被苏镖头问的一愣,摸过算盘熟练的拨拉了两下:“核帐?”
苏镖头:……
两人枯坐内室,苏镖头百无聊赖,很快便坐的昏昏欲睡,靠着舱壁打盹。
也不知道是她笃定的神情让人心安,还是有人陪伴忧心减半,陶硕渐渐心定,打开帐本慢慢看,正入神间忽听得外面轻微的一声响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紧靠在舱壁上打盹的苏镖头已经猛的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轻身道:“来了。”
“噗”的一口吹熄了舱房里的蜡烛:“陶老板,管束好你家的下人别乱跑就好。”她推开窗户,悄无声息跃了出去,关窗之前还朝他微微一笑,好像迫不及待赶着去收网的渔夫。
陶硕心里没底,悄悄打开一点窗缝,借着江上泛白的月色看过去,但见船上闪过来好几名人影,聚集在苏镖头周围私语几句,然后各自散开,随即从船舷边上冒出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才刚探头就被苏镖头卡着脖子拖了上来,手中亮光一闪那名水贼连声都没来得及出,都仆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