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风:“那为何不收买俞大人?”
俞昂苦笑,赵无咎代为解释:“俞大人刚正之名远扬,从不收受贿赂,便是用金银之物收买他,说不定也会成为呈堂证供,还不如一开始就取消收买的打算,直接让他死于水匪之手。”
“好狠!”舒长风喃喃。
外面忽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谁好狠?”
房门被推开,柏十七扬着一张笑脸窜了进来,仿佛带进了满室阳光,见到俞昂居然坐着,啧啧摇头:“我就知道这些狗屁规矩会妨碍病人养伤,这位……大人,黄老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救了回来,早说了要卧床静养,你可别浪费黄老头辛苦采回来的药材!”
俞昂见她说话颇不客气,心中不安,慌忙向周王道歉:“殿下勿怪,柏少帮主心直口快,也是担心下官身体。”
赵无咎心道:再无礼的事情她都做过了,难道我还能找她算帐不成?但俞昂维护她,反显的他是个外人似的,让他心中不悦,便道:“既然如此,等俞大人休养好身体再说,父皇若是知道俞大人身故之事,想来还会另行派人前来两淮,到时候再见机行事。”拉了下柏十七的袖子,口气不失亲昵:“十七你也别在房里闹腾,影响俞大人养病,跟我出去外面玩罢。”
柏十七蹦蹦跳跳上前来推他的轮椅,并未察觉他的不悦,笑着告状:“赵大哥快去看看子恒,他刚才跟我去摸鱼,没想到跌进泥潭里,滚成了泥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你真应该教训他一顿,省得他天天不安生!”
赵子恒原本一介翩翩佳公子,既不会凫水也不会摸鱼,上树掏鸟进山打猎都是选最优雅的方式,没想到跟着柏十七一路学下来,现在渐得了其中乐趣,每日玩的不亦乐乎,身子骨健壮了,皮肤也黑了些,行动更是与翩翩贵公子相去甚远,快成了江湖草莽。
他说是扮作赵无咎的小厮,现在也能勉强算是半个漕帮汉子了。
舒长风扶了俞昂躺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脚,被俞昂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声询问:“舒校尉,这是……”什么情况?
外面都传周王殿下不苟言笑,与朝中重臣不甚亲近,便是在宫宴是对前去敬酒的官员不假辞色,真没想到却能与一名江湖少年言笑晏晏,诸多亲近。
舒长风不免要替自家主子遮掩一二:“柏少帮主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与殿下一见如故……”
俞昂想想,寻常人见到他被砍成重伤,哪敢随意出手救人,这位柏少帮主倒是侠义心肠,周王殿下喜欢他的古道热肠,两人相交甚密也不奇怪,遂释然一笑:“舒校尉说的也是。”这年头谁人不喜欢简单直白的人?特别是整日在朝中与人相斗的,更为喜欢心思单纯的人。
外面院子里,赵子恒果然一身泥浆坐着,见到赵无咎还得他得意展示手里小木桶里的战果:“舵主快来看,小的给您逮了两条滑溜肥壮的鳝鱼补身子。”小厮做习惯了,他近来连称呼也大改,免得黄友碧师徒俩瞧出端倪。
赵无咎推了轮椅过去,低头看时,脚下的小木桶里果然盛着两条肥壮的鳝鱼,正在桶底游来游去,乍一离开舒适的环境,便惊惶失措四处乱窜,但桶底空间狭小,只能互相纠缠游来游去。
天气渐凉,赵子恒身上衣衫全湿,坐了一回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差点喷了赵无咎一脸,吓的捂着嘴巴认错,但却忘了自己满手的泥浆,倒捂了一嘴淤泥,生生把自己给抹成了一只脏猴子。
柏十七嫌弃大笑:“子恒,泥浆好不好喝?”
赵子恒岂能吃亏,跳起来便要追她:“好不好吃,你尝尝不就知道了?”追着要喂一嘴的泥浆给柏十七,好让她也尝尝泥浆的滋味。
柏十七岂能坐以待毙,跳起来就跑,两人在小院里你追我赶,倒闹出了一院子的笑料。
两人都是少年玩闹心性,打闹无忌,赵无咎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注视自己的双腿,情绪低落。
前两日鉴于治疗效果奇慢,黄友碧便想用激进的法子试试,敲开原来的伤处重新接骨,但断骨再生于患者十分痛苦,他犹豫再三才告之赵无咎,更怕伤上加伤,不但原来的伤处治不好,还有可能引出新的症状。
无论是大夫还是病患都知此举为冒险之法,万般无奈之下才有此下策。
赵无咎为此考虑了很久,这两日睁眼闭眼都是马上征战的时光,醒来一头冷汗,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未来后半生都坐在轮椅上成为一个废人。
赵子恒与柏十七打闹的笑声响彻小院,赵无咎忽下了个决定,等到黄友碧晚上回来,他便有了决定:“既然没别的办法了,我接受断骨再续之术。”
黄友碧神情凝重:“此举虽然冒险,但却有五成的把握,试一试总比毫无希望的好,你既同意我便去准备汤药。”
当天晚上,赵无咎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口饭没吃。
赵子恒好不容易辛苦抓来的鳝鱼给他补身子,没想到赵无咎却把自己闷在房里,他胆小又怂,自己不敢进去,便唆使柏十七:“堂兄一向对你宽容,要不你去?”
黄友碧师徒俩吃完饭就开始忙碌,在积存的药材堆里翻捡配药,都没空搭理他们。
柏十七端着鳝片粥推开门,房间里很暗,灯也灭着,赵无咎坐在窗前,瞧不清神色,但语气很不耐烦:“出去!”
“端着粥碗可没法滚出去,一滚就要洒在我身上了。”柏十七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了火折子引燃了房里的烛火,还把他的轮椅转了过来,正对着桌上那碗鳝片粥:“子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来的,寻常没有的吃食,最是滋补不过,赵舵主真不想尝尝?”
赵无咎嘴里发苦,一点点食欲也无,他注视着眼前之人,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执拗道:“十七,若是我这一生都不能摆脱轮椅,该怎么办?”
柏十七倒是听朱瘦梅说起黄友碧的打算,以赵无咎之权势在京中尚不能治愈,不得已来江南,那么他的腿疾恐怕治愈的希望极小。
她顺势坐在了他身边,边回忆边道:“漕帮的兄弟们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码头上搬搬扛扛,做的都是苦力活,有时候遇上水匪也会恶斗,丢了命便罢了,若是缺胳膊断腿丧失了劳动力,境遇极惨。不过如果年轻时候略有积余,日子也能过得。我小时候记得有位叔伯被水匪砍断了腿,虽生性爽朗豪气,也消沉了半年。但后来忽有一日,他却开了个打铁铺子,全凭臂力讨生活。他原本力气就大,天长日久双臂更是壮硕,我小时候不懂事,爹爹带我去探望他,还叫他长臂猿叔叔。”
赵无咎天子骄子,如今却被她与漕河上一穷二白的粗莽汉子相比,若在以往便是大不敬的冒犯,如今他却居然也听进去了:“长臂猿叔叔?”
“对啊,他正好姓袁,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的。”柏十七复又笑起来:“你还别说,袁叔叔打的菜刀斧头铁锅之类的各种东西都极耐使,在当地可是出了名的,你若是有什么兵器想打,只要画出样子来他就打得。我上次去见他,还笑话他年轻时候入错了行,不该去漕河上讨生活,就应该开个铁匠铺子。”
——一个人假使能够豁达到对过去之事都当笑谈,那说明他已经走出了失去双腿的困境。
赵无咎心里百般感慨,一肚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正欲说句什么话,却被柏十七塞了一碗鳝鱼粥,半点不也客气的被数落了:“赵舵主家中富有四海,哪怕全身都动弹不得,谁敢怠慢?我真应该带你去看看漕河上断腿断胳膊的兄弟们,见过他们的生活,你就会珍惜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在此哀叹自己境遇之惨。”
赵无咎:“……”真是个煞风景的家伙!
“赶紧趁热吃!”柏十七一边催促他吃饭,一边东拉西扯,讲些漕河上的趣事,细品却都是苦中作乐之事,譬如谁谁伤残之后,家中老婆卷了细软跟着情夫私奔了,别说鳝鱼粥,便是连白米粥也吃不起了,偶得一碗野菜粥,他还能坐在街口与乞丐分而食之。
她口里各种倒霉蛋的故事,当真是又惨又好笑,赵无咎就着别人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就将一碗鳝鱼粥入了肚,她还追问:“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是很倒霉。”赵无咎被这些倒霉蛋反衬的自己很矫情似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终身不能站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倒霉蛋的事情?”
柏十七大叹少帮主之苦:“你有所不知,帮里每年总有兄弟伤残,这帮人平日不懂节俭,有点钱便混吃二喝,遇上风险只能活活等死,为了让他们有点忧患意识,每年过年我总要组织一帮人去探望帮里的老人,美其名曰送温暖,其实就是让他们多长点心眼,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省得打起架来不要命,输起钱来不眨眼。”
赵无咎好奇:“有效果吗?”
柏十七大叹:“不敢说效果,不过我如今带帮里兄弟出船,还有人嘲笑我又怂又胆小!”想要保持安全行船无事故记录也不容易啊。
第43章
“原来也有你怕的事情?”他认识的柏十七从来都是神彩飞扬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真没想到还有让他可以取笑的事情。
柏十七拱手认怂:“我可怕死了手底下兄弟缺胳膊断腿。”
玩笑归玩笑,赵无咎与柏十七相识以来,居然头一次与她心有灵犀:“这班蠢人!若是领头人不顾惜手底下人的性命,谁还会跟着你卖命?”他虽贵为皇子, 但带兵打仗也怕折损兵将,代入柏十七的身份, 竟然微妙的懂了她的胆小跟怂。
柏十七大笑着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知我者莫若赵舵主!”
一句话让赵无咎的心情转好。
这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 还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面不改色,我明日倒想看看赵舵主的胆色,也不知道会不会疼到哭鼻子?”
赵无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坏蛋!”
柏十七从怀里掏出个香喷喷的淡粉色帕子,爱惜的轻摸了两下:“我家小妾四娘子送给我的帕子,一次都没舍得用过, 子恒今天掉进泥浆里跟我讨帕子擦脸,我都没给他用, 明日就用来给赵舵主擦眼泪吧!”
赵无咎喷笑:“真是要谢谢你的大方了!”
隔窗偷听的赵子恒与舒长风听的目瞪口呆,两人都对柏十七插科打诨的本领敬佩不已。
舒长风恨不得顶礼膜拜,压低了声音夸赞:“柏少帮主真是……神奇。”想想竟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形容。
“有眼光,十七可好玩了!”
赵子恒生性单纯,夸他兄弟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 哪怕这个兄弟之前还嫌弃他邋遢, 往他身上倒过两桶凉水, 那也是兄弟!
次日小院里发生两件事情, 一件是黄友碧替赵无咎重新制定了诊疗方案,断骨续生;另外一件事便是赵子恒又泡泥浆又淋井水,无可避免的伤风了。
朱瘦梅忙着帮黄友碧准备药材,便抓了汤药将熬药的重任交给了柏十七。
柏十七偷偷加了二两黄莲,守在小泥炉前煎好了药端过去,捏着赵子恒的鼻子给他灌了下去,苦的赵子恒差点跳起来:“好苦!”
她装模作样:“良药苦口利于病,也许是黄老头的药比别人的都管用呢,所以才苦点。”
赵子恒狐疑:“怎不见舵主嫌苦?”
柏十七反问:“你能跟你家舵主比?”
赵子恒想想赵无咎的功绩与那一身的伤,顿时蔫了:“也是,我哪比得了我家舵主!”
他要去看舵主断骨续生,被柏十七拦着不让:“你现在伤风,若是传染给他,回头他不但腿疼,还流鼻涕脑袋疼,全身都疼,你忍心?”
赵子恒只能趴在外面窗户上偷窥,眼睁睁看着柏十七施施然推开门走了进去,舒长风也在房里守着,心焦难耐。
黄友碧熟知人体骨骼经脉,下手十分利落,柏十七进去之后他已经敲完了断骨重新续上,往上面敷药,朱瘦梅跟舒长风在一旁牢牢控制着赵无咎。
赵无咎一身冷汗,面色苍白,见到柏十七眼神亮了下,没想到这个小混蛋从怀里掏出个香喷喷的帕子坏笑着直奔他而来,用了快秃噜皮的力道替他擦脸,摆明了是跑来看热闹的:“赵舵主,你哭便哭吧,反正房里就这几个人,踏出这个房门,也没人会记得这件事情。放心,我将来不会在你心爱的姑娘面前提起这件事儿,不会影响你的婚运的!”
朱瘦梅笑出了声,黄友碧笑骂道:“小王八蛋,打小就是一肚子坏水,哪天别犯我手上!”
舒长风便罢了,也不止一次见识过柏少帮主行为出格,屡爆惊人之语了,唯独俞昂被她的大胆随意给吓到,暗中将京里传言想过一遍,也从来没听说过“亲和随意”这类的字眼能够套到周王身上啊。
赵无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伤腿之上,被她取笑一回,竟分散不少注意力,都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疼痛之下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却又生怕捏碎了她的腕骨,不得不控制力道,折腾之下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我又不是没犯在您老手上过。”柏十七回嘴:“当年可是浪费了您老不少黄莲吧?”
黄友碧结束了手头上的活,用夹板重新固定好了赵无咎的断腿,包扎捆绑,被人识破陈年旧事呵呵笑起来,还颇为怀念道:“你爹骂你可没骂错,当年你才几岁啊,断了腿接骨的时候也不哭不闹,疼出一身的汗也能忍着,有几个孩子能忍得了?”话锋一转:“……当然多吃几两黄莲也不在话下了!”
柏十七:“……”
赵无咎纵然疼痛难忍,还是被黄友碧这番话给逗乐了。
小院里伤患增添至三位,有重伤员俞昂与赵无咎,还有喷嚏不断鼻涕眼泪不住的赵子恒,居住条件十分紧张,黄友碧便同观主商量,将赵子恒挪去跟小道僮一起住。
赵子恒鼻子塞着,却不妨碍他的嗅觉,住了一晚就逃了回来,向柏十七抱怨:“那道僮身上一股味儿,铺盖衣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实在熏的难受。要不我在你房里打地铺吧?”
朱瘦梅坚决不同意:“你自己病都没好,可别过了病气给十七!”
赵子恒非要跟柏十七同居一室,还美其名曰:增进兄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