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处讲,经过路上赵无咎的体能训练,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脆弱,没有旁人的搀扶,后路断绝,他居然也一气跑了回来,睡一觉起来昨日进山感受到的痛苦也并不那么真切了,反而乐趣大于痛苦。
他记得山间林木的清香,枝头的鸟叫,没有逃过一劫的肥兔子,还有望猪兴叹的柏十七快要流口水的模样……山上其实还挺好玩的。
昨天那只健壮肥硕的大野猪逃避危险的能耐不错,但年纪阅历比不上它的另外一只夜半出来觅食,居然就掉进了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远远听到陷阱里的声音,赵子恒小跑过去兴奋大叫:“十七,十七猎到个大家伙!”
也不枉费他们一番劳累。
短短二十天时间,道观后面的山上都快被柏十七祸害一遍,她见天拉着舒长风与赵子恒出门,有时候朱瘦梅也会背着药篓同行,几人收获颇丰,一时吃不完,便做猎户模样结伴去山下售卖。
赵子恒享受惯了的,平日花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售卖猎物获得的一点微薄银两都不舍得花用,揣在怀里当宝一样,逗的柏十七乐不可支:“子恒,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抠。”
赵子恒在山上跑了这些日子,近来也不觉得双腿沉重了,肤色都黑了不少,也壮实了一点,谈起生计居然也能知晓一点世情了:“我过去从不知珍惜银两,如今竟是觉得农夫猎户皆不易。”
舒长风心道:殿下若是听到您这番高论,不知道得有多欣慰。
柏十七笑的前仰后合:“哎哟喂,这才哪到哪啊?就已经懂民间疾苦了?”她扳着手指头算:“这世上百业哪有不苦的,打铁撑船磨豆腐,你可是一样没尝过呢。如果有兴趣,不如趁此机会体验一番?”
赵子恒被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吓到,总算学乖了不少:“你既都说苦,我不体验也罢。”
柏十七近来大展烧烤炖肉厨艺的机会较多,荷包里一点盐也用的精光,索性去官盐店买些细盐,结果进去了一问价格,便是连赵子恒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他怀里那些打猎的银子竟是连盐都要吃不起了。
卖官盐的都是官府里有后台的,口气也不大好,近来三人满山里乱窜,穿的都是粗布短打,虽然容貌齐整出色,可人靠衣装马靠鞍,给那官盐店的伙计打头一瞧便是三个穷酸,口气便不好起来:“既买不起便出去罢,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拍拍打打竟是要赶人的架势。
赵子恒几时受过这种奴仆的气,当下便要发作,被柏十七扯了一把,生拉硬拽给弄了出去,回头看那官盐店,但见门口寥落生意冷清,心里便也知道有异,带着三人在街上闲逛了半日,尾随着一个挑着箩筐的壮汉进了小巷子,买了半斤私盐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托他怀里那点微薄银两的福,赵子恒如今可算是知民间疾苦了,方才明明官盐店里的盐买不起,没想到搁街上拦着个挑箩筐的汉子就能买到价格相差数倍之距的盐,瞧成色粗细也差不了多少,这其中可不有蹊跷吗?
柏十七见他一脸的求知欲,叹口气道:“你个傻子!官盐店的价格高的离谱,寻常百姓吃不起,便偷偷买点私盐来吃,总不能不吃盐吧?”
“私盐?”
赵子恒与舒长风一个久居上层,另外一个长居军营,于江南民情全然不知,更何况是素有富庶之名的江南,盐茶产量居全国之首,蜀中的井盐无论成色味道都及不上,怎的老百姓竟是连官盐都吃不起,要铤而走险去买私盐来吃?
贩卖私盐可是犯法的!
“地方官府难道都由着私盐泛滥?都不管的?”赵子恒深觉不解。
柏十七翻个白眼:“你怎么不问官盐为何价格如此之高?竟是逼的老百姓都吃不起官盐了,官府为何都不管?”
“这个……”赵子恒理智上觉得贩卖私盐犯法,可感情上却想站柏十七的立场,也很想问一句:“官府为何都不管?”
第41章
对于赵子恒的疑问, 柏十七难得掉一句书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种事情你回去问问周王, 说不定他知道呢。”
舒长风心道:殿下一心扑在军务上,于地方庶务知之甚少,你让十三郎回去请教殿下, 不是故意使坏吗?
赵子恒脑子倒也不笨:“我才不问呢, 又不是堂兄掌管盐务。”凭着天生的直觉, 他觉得盐道这趟浑水还是不掺和为妙。
柏十七夸他:“聪明!”
他倒信以为真, 还连连追问:“我哪聪明了?哪聪明了?”马上就开始犯蠢。
舒长风:真是白长了聪明像,却是个笨肚肠。
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柏十七去河边找路过的船只准备给家中捎句话儿, 赵子恒与舒长风在茶舍等候, 哪知道半个时辰之后她雇了马车, 拉着个重伤垂危的人回来了。
赵子恒还当她良心发现, 体谅他们路途远走路回去辛苦,哪知道爬上马车就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味, 车上被子里裹着个人, 头发凌乱胡须覆面,柏十七还催促车夫:“赶紧走!”
黄友碧大名在外但行踪不定, 难得近来借住道观, 没想到柏十七送来一个不良于行的赵无咎就算了,又拖了个重伤快死不知名姓的伤员, 张口就喊救命。
他掀开被子扫一眼伤口, 顿时头大如斗:“你看这人身上伤口, 显是锐利的兵器所伤,谁知道是匪是官?不管是这两类人,我都不愿意沾手,万一招惹上官司,你替我去衙门走一趟?”
黄氏不诊之患者第五条:为官为匪不诊。
柏十七面不改色的撒谎:“黄老头,你这就固执了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人未必是官是匪,说不定是过往客商,被水匪抢了货物砍成这般模样,扔到河里呢。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没命?”
赵无咎推着轮椅过来,撩开此人面上的头发瞧了一眼,与舒长风交换个眼神,心里直犯嘀咕:这人瞧着有点面熟,跟朝中一位要员生的有几分相像。
黄友碧被柏十七说服,与朱瘦梅合力把人抬进房里去救治,留几人在院子里等候。
赵子恒去换衣服的功夫,柏十七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殿下,送你个礼物!”
赵无咎接过去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审问:“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这个?”却是一方官印。
“从他手里抢来的啊。”柏十七回忆遇上此人的过程:“我给家里传信,结果在河边看到水里漂过来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拖到岸边一看,他手里死死握着这玩意儿,我觉得好玩,就抢了过来。”她讲的维妙维肖:“本来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抢的时候这人眼睛睁的老大,跟俩牛眼睛似的。”她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赵无咎才不相信她的鬼话,这家伙满嘴谎话,也就哄哄黄友碧这样狷介耿直的人。
柏十七无语望天:“大约……是官印吧。”她虽没见过,可也是读过书的人。
赵无咎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往旁边拉,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你都知道是官印了,居然还敢哄骗黄老先生?他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柏十七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是啊,怎么办?若是黄老头知道他救了个当官的,会不会救活了再掐死?”她捂嘴低呼:“天爷,那就是杀人了!”
“调皮!”赵无咎在她额头敲了一记,对她简直无奈之极。
黄友碧医术超绝,此人也是命不该绝,三天之后悠悠醒转,睁眼看到头顶的横梁,还当自己进了阎王殿,情绪激动之下大喊:“我有冤情——”他以为自己声音洪亮,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涸的快要裂开了,发出的声音极低。
恰逢柏十七闲来无聊在榻边坐着,迅速扭头去看黄友碧,见他篷头垢面抱着医书研读,这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一张老树皮似的脸越发皱的厉害了,满眼的红血丝,一副要跟阎王抢人的架势,沉浸在医学的海洋里一时不能自拔,根本没听到他的患者发出的微弱声音。
柏十七以手指抵唇,示意此人闭嘴,还杀鸡抹脖子威胁他闭嘴。
男人才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很快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还在阳间滞留,并没有沦落为河里冤死的水鬼一只,也知道谨慎为上,当即困难的点点头表示明白,柏十七这才惊讶出声:“醒了醒了!黄老头病人醒了!”
黄友碧丢下医书忙忙 的过来探脉,翻眼睛看舌头,一通摆弄,问患者:“你贵姓?”
男人惊魂未定,一言不发。
柏十七:“别是个哑巴?”
黄友碧:“说不定遇上事儿被惊着了,吓的说不出话来。”他居然信了柏十七那番鬼扯:“幸好一条命是救了回来,先好好养着吧。”坐回桌边开了药方递给柏十七:“拿去给瘦梅煎药,我得睡会儿,年纪大了扛不住。”他捶捶腰腿,扑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床上的男人张口要说话,被柏十七捂住了嘴巴,小声叮嘱:“伤没好之前,你就先做个哑巴吧。”
男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认同了她的话,缓缓点头,闭上了嘴巴。
赵无咎听说男人活了过来,抚摸袖中那一方印,与舒长风猜测他南下的缘由:“父皇派了个何琰勘查河道,派这一位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他回家探亲路过,被水匪给劫了吧?”
若是寻常客商被水匪劫了也有可能,可这一位可是京官,谁会蠢到专跟官府作对?
舒长风笑道:“总不会是为着江南盐道吧?”他说完之后发现赵无咎表情奇特,顿时笑意凝固:“……不太可能吧?”
赵无咎摩挲着官印上面的字若有所思:“说不定真被你给猜中了,江南盐道烂成什么样儿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私盐泛滥,背后肯定有人纵着,恐怕获利颇丰,上面能派人来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敢假作水匪截杀朝廷命官……”原本是一时的猜测之语,可是真讲出来却觉得后背森冷,只恐与事实相去不远矣。
舒长风也被吓到了:“他们……真敢这么大胆?”
江南盐道,从上到下可都是肥差。
朱瘦梅按方熬药,亲自端去喂病人吃药。
喂完了药,又推柏十七出去:“我替他换药,你呆着碍手碍脚。”
柏十七自忖心灵手巧,属于一点就通的人物,区区换药包扎也难不倒她,居然还被朱瘦梅给嫌弃了:“不要我帮忙,你自己个儿忙去吧!”
赵无咎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她出来招招手:“十七,过来。”
柏十七颠颠跑过去,敲敲他的小腿,热切道:“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赵无咎含笑道:“尚可。”
柏十七不高兴了:“这种事儿都可以打官腔,虚伪!”枉费她认识他一场,还假托漕帮的人送他来治腿,冒着被黄老头发现的风险。
赵无咎苦笑:“进展缓慢。”
她才高兴起来:“治病哪有那么快的,有进展就是好的。”
赵无咎看似闲谈:“房里那位醒过来都说了些什么?”实则仔细观察柏十七的神情,就怕她再扯个谎骗自己。
柏十七嘿嘿笑,干脆说:“他说不了话,哑巴了。要不您改日亲去问问?”又叮嘱一句:“不过他现在才醒过来,应该还处于危险期,万一情绪激动发生什么意外,到时候可别怨黄老头救治不力啊。”
赵无咎:“知道了,我会等他伤势好转一点再进去的。”
柏十七:“您比子恒聪明多了,真不像是一家子的兄弟。”那一位只知道憨吃傻玩,半点心计都没有,简直是宗室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第42章
过得几日, 那男子伤情逐渐稳定,挑了一个黄友碧师徒俩都不在的时间,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进去探病。
男子见到赵无咎惊呆了:“周……周王殿下?”
京中盛传周王深居简出,寻常连帝后也极少见到他,没想到他却出现在江南, 还是个颇为偏僻的地方, 实在让人诧异。
不过想到他的离奇遭遇, 周王能出现在这里就不奇怪了。
他欲起身向周王行礼,被赵无咎拦住了:“俞大人重伤在身,不必多礼。”此人原来乃是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俞昂,天生一副硬骨头, 很得皇帝信重。
俞昂原本已至穷途, 差点连性命也难保, 重伤清醒之后对周遭环境极为警惕,在柏十七的示意之下装哑巴,没想到峰回路转居然见到了周王, 这位杀伐果断, 哪怕断着腿坐在轮椅上, 依旧有往日的威严, 当下几乎老泪纵横:“微臣还当自己要成为河底的冤魂水鬼, 真没想到被殿下所救, 真是天可怜见!”
他如今连官印都丢了, 真要对外宣布自己是钦差大人, 连个凭证都无。
赵无咎却不想占了柏十七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 救你的是漕帮少帮主柏十七,近来她每日进来陪你,俞大人想来早就认识她了。”
俞昂想起那个故意让他装哑巴的古灵精怪的少年,哪怕身在逆境也不由露出浅浅笑意,轻咳一声道:“柏少帮主是个谨慎的人呐!”全然没想到柏十七纯属故意整他。
“俞大人怎会被人砍伤,出现在河里?”
俞昂想起当时凶险的状况,无端身上发凉:“微臣受命前往江南清查盐道,恐怕前脚出京,后脚便有人书信传递消息,我坐的官船才进入两淮,便遇上好几拨水贼,身边带的好手都折损了,最后连官船也被凿沉,我被人砍伤,迫不得已跳河,没想到逃得一命,真是万幸!”
舒长风顿时震惊不已:“他们也敢?!当真是要财不要命!”
赵无咎轻笑:“这有什么不敢的?俞大人遭遇水匪,到时候跟盐运使司毫无关系,反而是沿河卫所要受申斥。只要能保住盐运使的肥差,杀人越货也不出奇。”
俞昂敬佩的说:“微臣死后,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微臣身上推,也尽可能把罪名推到沿途水匪身上,若是官府再行剿匪数人,往上报时说不定还能获得上峰嘉奖,等朝中再派人来清查两淮盐道,该抹平的帐目早都抹平了;或是用奇珍异宝收买下任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