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恒与舒长风心神不定,坐在外面心里跟猫抓似的,若非柏十七拦着,早闯进去了。
等到黄友碧问诊完毕,出来洗手吃饭,已经是月上中天。
柏十七见他神色凝重,连嘻笑之色也收了起来,很是担心:“赵舵主的腿能治好吧?”
黄友碧埋头扒饭:“有几分把握,但也不敢保证。”于病症上他一向比较谨慎,轻易不会打包票说能治好。
京里御医用尽了浑身解术,都没能让赵无咎的腿有一丁点感觉,他此次南下心中也存着一点微渺的希望,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在做无用功,因此“有几分把握”于他已然是好消息了。
他微微一笑:“我这腿已经请过许多大夫,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成与不成老先生尽管一试,无论什么样的治疗我都尽可配合,您老不必担心。”
黄友碧见过不少病人,大夫都还没有放弃,病家就已经放弃了,眼前男子目光坚韧,但看那腿上刻骨伤痕,当初应是伤的很重,他居然也能熬过来,可见此人心智非同一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勉力一试。”
柏十七拍掌道:“我小时候腿断了不也是您老人家治好的,想来赵舵主的伤您也必能治好,从明日起不如我们进山猎些兔子野鸡之类的改善改善伙食?”
道观里送来的菜味道着实不错,就是寡淡的慌。
黄友碧恨不得拿筷子敲她的脑袋:“说吧,你这次不会是又闯了什么祸,跑出来躲灾了吧?”
柏十七一脸的被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黄友碧一点也不给她面子,还对柏震霆表示幸灾乐祸:“你打小什么毛病老夫不知道?小时候淘气断了腿都不老实,还要哄了瘦梅背着你去河里捞鱼,两个人差点被水冲走,泡成落汤鸡回来,生病都不耽误你闯祸的,长大了还能有乖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喝过的苦不堪言的药汤子,柏十七总觉得饭里都有一股药味儿,对黄友碧也不客气起来:“如果不是朱大哥翻方子,谁知道您老恨不得往我汤药里加二斤黄莲,这是医者之道吗?”
朱瘦梅居中调停:“您二位别吵了,饭菜要凉了!”
柏十七朝黄友碧做了个鬼脸:“瞧在朱大哥面上,我不跟糊涂的老人家一般见识!”
黄友碧敲她的脑袋:“也就瘦梅宠着你,不然当心老头子把你赶出去!”
两人低头各自扒饭,饭后却因为床铺问题又发生了矛盾。
院子里总共有三间屋子,黄友碧居中,平日朱瘦梅睡在左厢,右厢放置些草药,却也放着张床,今日便权当作客房,却也挤不下四个人。
况且一听说柏十七跟赵无咎等人挤住在一起,黄友碧师徒的脸都绿了,齐齐反对。
黄友碧的理由是:“你打小睡相不好,右厢房总共一张床,你也不怕自己去睡,把别人全都踢下来?”
朱瘦梅说话就温和多了:“赵兄弟腿上还有伤,也不好太挤,不如你来我房里睡?”他后半句“我去师傅房里打地铺”还没说出来,赵无咎就态度很坚决的反对:“既然十七睡相不好,也不能去打搅朱兄弟。”
听起来倒都是无可辩驳,柏十七抱着脑袋想静静:“要不我去三清殿守夜得了?省得你们吵吵!”
第38章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 小道僮在侧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黄友碧房里的榻上,睁着眼睛瞪着房梁,里屋师傅的鼾声如潮汐般有起有伏, 他的心情也随着鼾声而起起伏伏。
今晚争执不下,最后黄友碧拍板,让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 赵子恒还说:“我们三人挤一间, 十七一个人住一章,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殷勤询问:“十七, 不如我们俩住一起吧?”被赵无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让你睡哪就睡哪, 废话恁多!”
赵子恒很委屈, 不过他的委屈无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儿, 这张小榻是平日师傅坐卧用的, 他连腿都伸不开,只能半屈着,就更加睡不着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户上, 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时候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个老乞丐收养, 磕磕绊绊活到将将能自己提着打狗棍乞讨, 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过世了,留下他也差点没熬过那个冬天——多亏黄友碧行医归来,路过那座破庙, 发现了高烧不退的他, 才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后黄友碧身边便多了个连名儿也没有的瘦弱小药僮, 后来的名字还是救了朱家镇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
朱瘦梅从小就勤勉好学,吃过苦的人都知道现下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识药学医不敢稍有懈怠,除了侍候师傅起居,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医上,偏偏摔断了腿的柏十七被柏震霆送过来,托付给黄友碧照顾治疗。
柏震霆的原话是:“我家这崽子淘的厉害,不然也不会摔断了腿,黄兄你只管严厉管教!”
彼时黄友碧暂居苏州乡下,赁了三间土屋,与村上开蒙学的秀才公家相隔的不远,治好了卧床多年的秀才娘子,便将朱瘦梅送去开蒙。
朱瘦梅每日时间有限,他不但要读书,回来还要学医,煮饭,帮黄友碧晾晒草药,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有一天家里添了个断了腿的小孩子,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长的比他讨喜不说,还让黄友碧时时记挂,上山采药的时候都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十七,别让她乱跑。”
那时候他性格比较拘谨,心里还暗藏着乞讨学来的生存法则,犹如小兽般护食,黄友碧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深深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小孩子是来同他抢师傅的,既不敢把他丢出去惹怒了师傅,又不愿意照顾他。
柏十七从小淘的没边,是江苏漕帮二代里的孩子头,手底下有一队小兵,忽然之间卸了任,被柏震霆丢到乡下,寂寞的都快发芽了,见到朱瘦梅就亲热的不得了,“瘦梅瘦梅”叫个不住,还点评他:“给你起名字的老头定然不安好心,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还叫什么瘦梅呀?不如叫胖梅得了!”
朱瘦梅很爱惜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现有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听到柏十七如此侮辱他的名字,趁着黄友碧出门把柏十七按在地上要揍,结果被他搂着脖子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一身布褂子脏的不成样子,左边的袖子都被抓破了,他气的差点哭出来——这可是师傅央了邻居大娘缝制的,他极为爱惜。
柏十七见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很是不解:“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就行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朱瘦梅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的心酸?
蒙学馆里的同窗们都有父母疼爱,有的祖父母都还活着,谁人尝过他的辛酸苦楚?
朱瘦梅讨厌死了眼前的小孩子,找了个进山采药的机会诱惑他:“山里有很多野果子,现摘了在山泉水里洗一洗,又甜又酸,可好吃了。”
柏十七果然欢呼雀跃嚷嚷着要去,她腿上还夹着板子绑着固定,拄着一根拐仗走路,有时候也支使朱瘦梅背她。多数时候朱瘦梅不太愿意,但当着黄友碧的面儿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他背了柏十七进山,一路上肚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死胖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恐怕连饥饿都没尝过,吃的白胖粉润,背起来累的要死,拼死拼活背到半山腰,他借故要去采药,让她在原地歇着,自己跑了。
那天下午,朱瘦梅心神不宁,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回去,又无数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等到天色渐黯之后,他终于慌了,想到要迎接师傅即将而来的厌恶眼神,也许还会认为他心术不正,就跟村上那些偷偷骂他的孩子们一样,认为他是个“没爹没娘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心里就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柏十七却不在原地,差点急出满身的汗,扯开了嗓子就喊:“柏十七——”
才喊了没两声,头顶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吵死了!”
朱瘦梅抬头看时,才发现柏十七倚在树杈上睡觉,还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悬悬就要掉下来,一边嘟囔:“吵死小爷了,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我……我……谁说我不来了?”
柏十七翻身坐起,吊在一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还顺手把那条绳子又收了回来,塞进了衣服里,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塞给了他,抱怨道:“本来刚烤出来的金黄焦香,放了一下午都蔫了,口感差了许多,我都恨不得扔了,真是浪费了小爷的手艺。”
朱瘦梅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他打开包袱,也不知道柏十七这小布袋里衬是什么,居然还防油隔水,哪怕凉了的烤肉也是肉啊,朱瘦梅恶狠狠一口咬下去,比肉干还好吃,使劲咽下去之后差点热泪盈眶:“你怎么……你怎么弄到的?”
黄友碧对于吃喝不讲究,反正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但小孩子馋肉简直没有缘由,看到山间林中的兔子野鸡也觉得那是一盘行走的肉菜,想想就要流口水,朱瘦梅又没打猎的本事,于是只能干看着。
“抓的啊。”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回去了,再晚了黄老头要骂人了。”
黄老头对于身为客人的柏十七可不太客气,该骂的时候照骂不误,比对待心思第三的小徒弟还要凶。
朱瘦梅背着柏十七,怀里是烤兔肉,说不出什么滋味,一脚深一脚浅的背着柏十七下了山,心里惴惴不安,生怕柏十七向黄友碧告状,肚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个理由,从“我忘了……”到“采药采迷了……”之类的,结果一个也没用上。
黄友碧见到俩小孩子天黑了才回来,本来是要发作的,可是柏十七率先出击:“你家连口肉都吃不着,我爹要是回来见到我跟你的小徒弟一般瘦,不得心疼死啊?我们去山里打猎了!”
柏震霆在物质上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家崽子,给黄友碧留下了丰厚的诊金,可惜散财好手黄友碧很快就接济了同村的贫民,弄的大家都只能啃菜叶子萝卜。
他心里略有心虚,质问起“进山打猎”的俩小孩子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猎到什么?”
朱瘦梅如释重负,连忙将自己啃了一口的烤兔肉递给黄友碧:“师傅……十七他真的猎到了兔子,这是给你留的烤兔子肉!”
黄友碧接过来凑着灯下瞧了一眼,果然是兔子肉,闻起来倒是挺香,他撒了只兔腿,剩下的还给了朱瘦梅:“你们吃吧!”
那是朱瘦梅第一次吃烤兔肉,他当时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了。
第39章
道观生活清苦,柏十七深知黄友碧师徒对物质生活毫无要求,次日清早就拖着舒长风与赵子恒进山打猎,准备改善生活。
朱瘦梅倒是想去,可黄友碧要替赵无咎扎针泡药浴,他还得准备药浴的汤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十七跟飞鸟入林一般欢欢喜喜跑了。
赵无咎度其脸色,难得有了谈兴,旁敲侧击问道:“听朱兄之言,与柏十七自小相识?”
朱瘦梅不动声色的伸手试试浴桶里的汤药水温,与脱的只剩亵衣亵裤的赵无咎对视一眼,露出个温文的笑意:“十七小时候就淘气,摔断了腿被柏帮主丢到乡下来治腿,她那个性子又闲不住,逼着我每天背着她在外面跑。那时候我身子弱,还真别说,背着她跑了一段日子下来,不但饭量大了,就连身体也壮实不少。”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柏十七自从在山上断了腿都能猎到兔子,还隐瞒了朱瘦梅恶意丢弃她的事实,两个人因食物而结缘,关系终于趋于缓和,还渐渐发展出了友谊。
别瞧着如今朱瘦梅温和可亲,小时候的他可是只小刺猬,除了信任黄友碧,对别的所有人都常年保持着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竖起耳朵,紧张的观察四野,危机感极深。
两个人在溪边烤鱼吃的肚儿溜圆,一起平躺在大青石上睡觉,听到点动静朱瘦梅就要蹭的坐起来,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柏十七却睡的跟死猪一样,还要翻个身压到他身上,将人扑倒在大青石上,枕在他臂弯蹭蹭继续睡。
朱瘦梅翻身要起来:“十七,有人过来了。”
柏十七眼睛都不睁,小声嘟囔:“小兔崽子,没事跑来打搅我睡觉。”那口吻与柏帮主极为相似。
摸过来的是朱瘦梅的几名同窗,乡下孩子半日读书半日回家帮补家中干活,这几个孩子在村里家境都属中等,平日欺负欺负瘦弱的朱瘦梅,这几日听说他家里来了个小瘸子,都好奇不已,今日跟着过来,远远看到朱瘦梅把小瘸子放在水边,那小瘸子竟然叉了好几条鱼,刮鳞去肚,在水边生火烤来吃,肚里馋虫都给勾起来了。
为首的二狗子准备劫富济贫做一回好汉,直接杀过去抢鱼,被狗头军师大胖死命拦着,力劝不可逞莽夫之勇,应该智取。于是四五个毛头孩子直等到他们吃饱倒卧大青石板上,才终于摸了过来。
乡下孩子穿着布鞋,刻意放轻了脚步围过来,朱瘦梅长年保持的警惕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自从进入蒙学没少被二狗子等人欺负,但又不敢告诉黄友碧,生怕师傅觉得他麻烦,只能每次都以采药在山上摔了来搪塞。
这块大青石面积甚巨,他们两人睡在正中,一旁还放着芭蕉叶包着的两条烤鱼——那是留给黄友碧的。
二狗子等人的目标就是这两条烤鱼,才摸过来还没够到芭蕉叶,“啪”的一声胖呼呼的爪子上就挨了一下子。
智取失败!
二狗子惨叫出声,大胖傻眼了,其余三名同伙大怒,小石头怂恿:“咱们几个凑过去一起打,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两个小杂碎!”
乡下孩子蒙学里读过几天书,还是脱不了张口的粗语秽语。
朱瘦梅惊坐起来,就要跟他们拼命,又担心柏十七一条伤腿被人压在大青石上暴揍,不但对不住烤兔烤鱼烤鸟蛋等美味,说不定还会让黄友碧责怪他照顾不周。
他才要挡在柏十七前面,就被柏十七一巴掌压坐回去:“你老实坐着看戏。”柏十七眼珠子都亮了起来,还笑着搓手:“许久没活动了,真没想到还有人送上门来给小爷消遣。”
小石头先英勇的扑了上来,还没到达目标人物,就被一根拐棍给击中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大青石边缘,膝盖恐怕都破了皮,他疼的眼圈泛红,差点哭出来,柏十七却坐在当中摇头晃脑:“哎哎别客气呀,初次见面哪用得着行此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