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允拉着叶微雨走到一处树荫下,轻声道,“让斐宇去探探路总不算违矩吧?”
斐宇虽也出身大内羽林卫,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流,只探秘的本事却比不得那几个被桓允下令撤回的羽卫。
正好他俩所在的这条路是进汴梁城必经的官道,商旅客人往来很是繁华。叶微雨便道,“寻当地的人家问路岂不更容易?”
桓允不置可否,“也好。”
待观察到有背着大筐柴火的老农从山上下来靠在路边大树上歇脚时,叶微雨起意道,“我们去问问那老人家,可否为我们指路。”
不巧的是那老农年纪大了,听力不佳。起初叶微雨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的缘故,换斐宇来问,老人仍是不知所云,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一连又询问了几个路人,不是答“来自外地”就是说“对此地不甚熟悉。”
“如何是好呢?”叶微雨道。
桓允面上不显,心里却默念着希望叶微雨就此放弃,本来也是,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何必白白遭罪?只美人含愁的神情我见犹怜,他又深知她的不会轻言放弃的性子,心下微微叹气,想着即便她反对也要让斐宇循着乡间小道去找。
正巧这时,沈兰庭老远见着他们,赶紧颠颠儿的跑过来,对着桓允躬身谄媚道,“敢问殿下是否也是要去附近的村舍借农具?”
他的五官生得精雕细琢,脸上的表情可亦嗔亦怒,亦喜亦笑,亦正经,亦彷徨,但就是不可谄媚。
桓允被嘉元帝抱在膝头上长大,见惯了文武百官之间戴着格式面具相处,因而对沈兰庭拙劣的伪装一看就透,便是他因着身世之故怨怼世人也比他如今这副奸邪小人之举要强/上许多。
桓允无意探究他的怪异之处,却也懒怠看他在自己眼前晃荡,便默不作声不欲搭理。
傅明砚落后沈兰庭一步过来,见状便施礼补充道,“殿下莫要见怪,因在下对这方圆之内的村庄都甚是熟悉,若殿下不介意,可为殿下和姑娘引路。”
沈兰庭也知桓允不喜自己,既然傅明砚在前,他就退到一旁不语。
“当真?”叶微雨听闻眼睛一亮。
桓允见他一开口就引走阿不的注意,他面色不善又眼带怀疑的看向傅明砚,明显觉着他多事。
傅明砚泰然自若地肯定道,“自然当真。幼时家中做酒楼生意,规模不大,故而在下时常陪同父亲到附近乡邻收取新鲜的食材,来往的多了,对此便很是轻车熟路。”
叶微雨闻言,轻轻福身道,“多谢傅公子援手。”
桓允本就对傅明砚无甚好感,此时他又无事献殷勤,还三言两语就让叶微雨取信于他,心中更是对其警惕万分,他悄声对叶微雨道,“这家伙一肚子坏水,阿不,千万不可轻易相信。”
桓允的出身凌驾天下人之上,目无下尘也无可厚非,只他这看谁都不怀好意的症结不知从何而来?
叶微雨如何看都觉傅明砚眉目清正,且无失礼之处,便蹙眉斜睨一眼桓允,“多心。”
桓允本想不依,可又担心若自己坚持同阿不起了争端会白白让傅明砚钻了空子,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将她拉过来,把自己隔在她和傅明砚之间,趾高气昂的吩咐,“前面带路。”
傅明砚又道,“只为了节省时间,在下会领着殿下走近道,那近道颇为曲折不平,不知殿下可否接受?”
蜀中多山路,且陡峭难走,叶微雨在当地待了将近九年,走小路自然无甚阻碍。
只桓允虽说也在成都府住过,可出入都是乘车坐轿,脚不沾地,走羊肠小径如何能顺畅?只怕到时还没到目的地,人就撑不住了。
当下叶微雨便劝到,“维玉,你在此处等我们可好?”
桓允听了自然不愿,真不知她如何想的,竟然放心同这两个一看就不安好心的家伙同处,阿不真是单纯得让人头疼,可他也不能直白的说出来,便道,“阿不走得,我又怎的不能走?”
山腰处的小道远不比官道,多是走的人多了自然形成的痕迹,路面或宽或窄,凹凸不平,行走其上很是不易。若遇到道狭草木长之处,还须小心试探,以免不防有坑洞被遮盖而不慎踩空。
傅明砚领头在前,不仅自己小心脚下还不时提醒其他三人道,“这小道虽然难走,但却是能最快到附近农家的捷径,还请殿下多担待些。”
桓允到底高看了自己的本事。
他自出生除了被拐走的那小段时日遭了一些罪,却也因为时间渐远记忆不甚清晰,何时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走一步需得探三探,才敢落脚。
更让桓允面红耳赤倍感羞耻的,绕是已经如此小心翼翼手把着叶微雨的手走,他仍是颤颤巍巍的,“阿不,走慢些,我害怕。”
倒是沈兰庭,出生伯府全无伯府教养便罢了,走路还吊儿郎当的,如同在平坦大道上一般的惬意自在,手里甩着一根从路边矮树上撇下的树枝,优哉游哉得很。他走在傅明砚后面,叶微雨的前面,每走一步就将脚下碍人的石子儿,掉落的枯枝以及野草等物就顺手清理干净,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些动作一个不慎就滑下山去。
他回头见桓允走得艰难,便殷勤提议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小的背您走吧?”
“你闭嘴!”桓允现下精神紧绷,全神贯注在走路上,哪里想听到旁人的置喙?沈兰庭那身板比他这常年药不离口的人还弱,指不定还没将他背起来,两人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双双滚下山脚去了。
再者说,他便是要人背着走路,也有斐宇在,那不是丢不下这个脸吗?毕竟都是半大的少年郎了,哪能如三岁小童般让人抱着走路。
几次三番热脸碰了冷屁股,沈兰庭自觉讨了没趣,便回身不再多言,只见到有那拦路的石头也还是会踢上一脚。
因要引着桓允走,所以叶微雨距离他很近。
山间了无人迹,甚少有其他声响。待听得桓允的呼吸一声粗过一声,手心也都是涔涔的汗时,叶微雨停下步子,回身看他忧心道,“是不是很难受?可要歇歇?”
若是叶微雨不问,桓允恐怕还会撑着,现下她一开口,他就忍不住委屈得哼哼唧唧,“阿不,我难受。”
第28章
见桓允只是面白发汗,胸口微微起伏不定,不似突发急症的模样,想是疲劳所致,叶微雨心下大定,却终归还是担心的,询问斐宇道,“可有大碍?”
早在发现桓允异状之时,斐宇就上前扶住他,使他就地靠坐着,又捏了他的凝神手腕探脉,听得叶微雨问,便道,“殿下暂且无恙,只依属下之见需得稍作歇息才是。”
桓允却虚弱地对叶微雨道,“阿不,可我怎的感觉难受得快死了?”
叶微雨闻言瞪了他一眼,问斐宇,“殿下的药丸还有吗?”
“有。”这药丸本就是段启轩特地为桓允研制的温补之物,宝禄临走前将其交于斐宇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吃。”桓允挥手把斐宇挡开,头偏向叶微雨嘟嘟囔囔的撒娇,“没有蜜饯,我不吃,很苦。”
“斐宇带了水囊,你权且忍一忍,可好?”叶微雨好声好气的劝。
桓允仍是不依。
傅明砚和沈兰庭闻讯过来,只道路狭窄,他俩就未靠近。傅明砚关切问道,“殿下可还安好?”
“无妨。”叶微雨稍稍回身答道。
桓允见她动作,轻拉她的衣袖使她的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继续哼哼唧唧,“阿不,我头晕得很。”
“吃了药就好了,你却不听。”叶微雨威胁道,“你若是不吃,我便将你留再此处,与傅公子二人先行离开。”
“不许!”桓允急到,一把将她的胳膊抱住,“这劳什子药特别苦,我可不可以不吃?我歇歇就好了。”
“叶姑娘,让殿下歇息一时片刻也无不可,我们等得。”傅明砚道。
叶微雨自知不好耽误他们,便道,“你二人不必等我们,还是抓紧做正事为好,只还劳烦届时将其借我们一用才是。”
“阿不说得甚是有理,你俩赶快走吧!”桓允忙不迭的同意,他早就想他俩麻溜的混蛋,不要在他眼前碍眼了。
傅明砚和沈兰庭对视一眼,道,“也罢,前方约莫还有数百步就到山下的农家,若殿下大好了,再过来也不迟。”
桓允微微撇嘴,心道,好容易跟你俩分开,怎么可能还会主动找过去?
“嗯。”叶微雨点头,“傅公子费心了。”
诚如傅明砚所说,他和沈兰庭离开后又再行百步,眼前的景物就开阔起来。因是站在高处往下看去,山下每相隔百米就有一户人家,掩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后。放眼四望,田野空旷,远处高山之上的大相国寺被薄雾笼罩,巍峨的汴梁城好似也缭绕在云气中一般。
“就是山脚下这户人家了。”傅明砚道。
沈兰庭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素瓦泥墙的三间大平房,被树枝条搭建的栅栏围着。屋后劈有一块菜地,早春时节种下的菜种而今正是长得鲜嫩的时候,一只母鸡带着三、四只鸡仔逡巡其中捉虫。绕至屋前,就见门外有两株乌桕树,树后有一方荷塘,只还未来得及打理,还留着一两片去年夏时残败的荷叶。
主人家的三四个小孩正在捉迷藏。
那躲在乌桕树干后,梳着两个小辫儿,约莫6岁左右的可爱小姑娘见两个风度翩翩的小哥哥走近,咧嘴笑开,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而后又伸出小手放在嘴上,示意他二人不要发声。
那等在院中蒙着眼睛与小姑娘差不多年龄的男童开口大声道,“藏好了吗?我要开始找咯?”
见无人回答,男童摸索着开始动作。
眼见着他朝门外乌桕树而来,小姑娘无声笑得愈发开心,在看到男童可能会踩到脚下的石块而跌倒时,小姑娘一个箭步冲上去站到他面前。
那男童伸手一探,就立马抱住小姑娘,还开心的大喊,“抓住了!”
另外两个躲在他处的小孩才闻声跑出来。
傅明砚见之暖心笑着看向沈兰庭,却见他眼中目光晦暗不明,便自觉不开口多言。
“两位公子可是有事?”那小姑娘与同伴笑闹够了才走过来,仰着童稚的笑颜问傅明砚,兴许她已经开蒙在读书,所以说话也很是得体。
“不知家中长辈何在?”傅明砚温声道。
“阿宝,找你阿姆的。”小姑娘欢快的说完,有道,“既然你家有客到访,我便回去啦!”
不等小孩大声唤,那在屋内忙活的女主人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寻声出来,脸带疑惑的走近,“两位找我这妇人有何事?”
“婶娘安好。”傅明砚恭敬道,弯腰施了一礼,“却是有事相求。”
说话间,那牛棚里的牛“哞哞”的叫,他接着道,“婶娘可否将家中耕牛同犁具租借给小子暂用一两个时辰?”
“一两租金,婶娘觉得如何?”
却说叶微雨他们这边。
在桓允百般无赖下,他终是未吃那药丸。
为此叶微雨还同他生气。
待他小歇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得浑身轻松轻松不少,可若是阿不能对他笑一笑那桓允觉得自己身心定会更加舒畅。
“阿不,当初段老头将这药交予我时,便嘱咐了必定要按照时辰严格用药,否则不仅会使病情加重,还于寿数无益。”
叶微雨狐疑地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桓允眼睛一错不错,毫无半分心虚,她道,“你就会诓我。”
“真真儿冤枉,阿不,”桓允痛心疾首道,“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你竟疑心我,让我着实伤心!”
他这般唱作俱佳,叶微雨只冷眼看着,“既是无碍了,咱们便去瞧瞧傅公子那里进展如何。”
“那俩家伙将牛借回来便是了,咱们巴巴的跟去有甚意思?”
“倘若我们四人一同前去,也还算名正言顺,可他二人借回工具后我们坐享其成就有违道义,平白短人一截。”
“呵,傅明砚那满身铜臭的小子还能说道你不成?我便是不许他使用犁具耕地,他也无可奈何。”
“你怎的从始至终都想的是如何利用凌驾规则之上的身份胡作非为?”
“原本就该如此。”
他俩你来我往一人一句的斗着嘴,倒也不觉这小路难走了。
......
那农妇皮肤黝黑,身材肥硕壮实,往柴门一站,堵得傅明砚和沈兰庭二人半分法子也无。
傅明砚仍是在循循善诱,“婶娘若是认为小子方才给的租金不合适,还请婶娘出个价。”
“少年郎,并非老妇不愿将老牛和犁具借予你,”妇人为难道,“只因往前老妇吃过良善的亏,我家那口子就嘱咐他若不在,旁人的一应要求都得回绝。”
沈兰庭悄声支招,“要不我去将殿下请过来?那时她总该同意了吧?”
“不可。”傅明砚摇头,“且不说我们是狐假虎威,更是仗势欺人,胜之不武。”
他凝眸略微思忖片刻,接着对妇人道,“婶娘,若是不信小子,”他讲贴身的玉佩拿出来,双手呈于妇人面前,“此为京城樊楼少东家的信物,小子暂且将之抵押在婶娘处,婶娘认为如何?”
其实傅明砚心道,如此重要之物作为抵押,总该会应下了吧?
那妇人一介农妇,哪里识得识不得玉佩的好坏,只一听“樊楼”二字,眼睛一亮,遂笑逐颜开道,“你是樊楼的少东家?”
“正是,婶娘从何得知?”
“老妇不识,只因当年我家那口子在樊楼做过木匠的活计,因操作不慎伤了手,还是老东家贴补了药钱,才使得我家里不至于雪上加霜。”
“原来如此。”
忽而又听那妇人关心的问,“听闻前段时日樊楼扯上了人命官司,可有什么关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