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谨拽了拽她腕间的镣铐,“说话便说话,别误了时辰,我北衙的大老粗们可没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好脾气。”
周谨一想到御史台那帮孙子回来复命太晚,这才没能抢占先机,没能阻止周林佐倒戈,气不打一处来,啐了口,才回答了宋宜方才的问题:“那是自然。宋家若再扛上两日,下官的脑袋也保不住,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县主按下这个手印了。何况,县主若进去瞧了,那必是要答应下官的。”
这里的房间深入地底,只顶部留一扇气窗透气,余的地方连个洞口都没有,专用来关押要犯。周谨停在一扇铁门前,拿钥匙开了锁,“世子夫人在里间,县主自个儿进去吧。”
宋宜迟疑了会儿,随后拉开了门,房间里一股逼仄湿闷的气味,宋宜被呛住,没忍住咳出声来。
里间摆一张床与些许杂物,梅姝懿正端坐在床边,望着气窗发怔,听见声响,望过来,愣了一下才唤宋宜:“文嘉,你怎么来了?”
宋宜打量她一眼,她着简单的青衫,拿木簪随意绾发,眉目间有掩不住的忧思,却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她孕相明显,北衙未为她戴枷,宋宜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门口,不知该如何说周谨这人,只好按捺下心思,问:“嫂子可好?”
“无恙。”梅姝懿冲她一笑,温婉且端庄,“不过好些时日没见着官人了,不知他现下如何。”
梅姝懿起身,望了眼气窗,其实窗外天色早已黑尽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却怔怔望了许久。
宋宜不知该不该打扰她,半晌,试探问:“大哥也真是,都不来信向家里报个喜,嫂嫂何时有孕的?”
梅姝懿回神,“已有六月了。文嘉你也别怪官人,他本想团年的时候再告诉你们,让你们高兴高兴。”
宋宜点头,宽慰她:“委屈嫂嫂了,嫂子好生护着身子,大哥他……定会让我们平安出去的。”
梅姝懿眼睛微微亮了下,抚了抚小腹,点了点头。
宋宜心里泛酸,同她告了别,退出门来。周谨亲自在门外候着,将门锁死,这才叹道:“昔日国子监祭酒这千金温婉良善,也曾得众多京中子弟青睐。几年过去,世子夫人风华依旧,却不知后不后悔当日择了这般夫婿?”
“住嘴!”宋宜突地怒气上头,学着宋珏方才的语气骂他一句“阉人走狗”。
周谨气急,就着宋宜腕间的镣铐勒住了她脖颈,“宋宜,你且告诉我,你到底画押否?”
宋宜被勒得难以出声,半晌才憋出一句:“休想!”
周谨不想他这感情牌的招数竟不顶用,怒极之下,在她膝盖弯猛地一踹,将她踹倒在地,“拖下去,不识好歹的东西!”
狱卒立刻将宋宜拖了下去,周谨一晚上被当头骂了几次,觉得晦气得紧,怒气冲冲地出了昭狱。
周谨前脚刚走,沈度后脚便入了此地。他到时,宋嘉平正躺在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墙壁陈旧,年久失修,时不时掉下几抹灰,宋嘉平却躲也没躲。
牢门突然开了,门口的人压低脚步声走进来,停在床边。
宋嘉平没去瞧他,那人唤了声:“王爷,该换药了。”
这声音熟悉得紧,宋嘉平侧头,瞧见来人,忽地笑了,“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度换了狱卒的衣服,但身形瘦削,一眼看去仍与这北衙杂役虎背熊腰的模样大不相同。宋嘉平起了身,坐至床边,沈度这才冲他见礼:“一别数日,下官无恙,王爷却清瘦了。”
宋嘉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沈度不知他何意,只得恭谨候在下首。
“褚彧明叫你来的?”宋嘉平不欲寒暄,开门见山。
“王爷好眼力。”沈度毕恭毕敬,“如若王爷罪名坐实,又折了一个怀化大将军,天下军权定将尽归北衙,首辅大人自不能坐视此等局面。”
宋嘉平忽地笑了声,“这个褚老头,如今倒是学滑头了。我在朝时,他恨不得我每次带兵出去就没回来的命,如今为了制衡那帮阉党却要来保我?也不管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要造反。”
“王爷说笑了。”沈度低声,“首辅大人自是因为……”
沈度一时没想到好的说辞,好好一介言官竟说不出话来,宋嘉平看得发笑,“怎么?连沈大人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了?你且回去问问褚彧明,我若当真不臣,他还保我么?”
“是。”沈度应下。
“褚老头如今竟连一个武生也派不出来了?”宋嘉平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派你一个文官到北衙来,胆子倒是大得很,就不怕你有命来没命出,还赔上一个同反贼勾结的名声?”
“王爷放心,周谨方才去请司礼监的意思了,需得一定时辰方回得来。至于其他,断没有只允许东宫往朝中插人马,而不允许首辅大人往北衙插钉子的道理,王爷且放心。”
“行了,闲话少说。”宋嘉平掀了掀袍子,重新坐正身子,“我这儿既无桌椅也无清茶,就不请你坐了,褚老头有何事,直说便是。”
“首辅大人说他只有一问,请王爷切勿戏言,这一问和王爷方才之问颇有几分相似。首辅大人问,王爷是否确有不臣之心?”
“否。”
沈度点头应下。
宋嘉平接了句:“褚老头莫不是老糊涂了?我若当真要反,岂会乖乖进京?若他这个首辅做不下来,给他带句话让他赶紧滚蛋,我宋嘉平永远给他留个洒扫的活计。”
沈度笑了声,将手中的药瓶双手奉上,“首辅大人命下官给王爷带的,还请王爷保重身子。”
宋嘉平将药瓶拿起看了眼,顺手拉过沈度左臂折了折,末了,将药瓶又扔了回去,“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沈度,你莫欺文嘉,从青州至帝京,她这一路可为你担忧不少。这才六七日便行动自如,是你有仙丹,还是当日根本未负伤,如今连戏都不愿做全了?”
沈度打量了他一眼,默默将药收回,低声道:“王爷火眼金睛,下官不敢隐瞒。”
宋嘉平冷笑了声,“诈文嘉呢?想看看她是不是会自愿同晋王走?毕竟她之前还劝过我反。”
“怎么?答案令你满意么?御史大人。”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宋嘉平见他不辩反认,被他这态度气极,喝道:“要我请你才肯走?”
沈度平心静气道:“方才是首辅大人的嘱托,下官皆带到了。王爷的质问,下官也应了。只是,下官此来,还想问问王爷,此物从何而来?”
沈度右手摊开,掌中正是之前从宋宜闺房中搜出的那枚碎玉——滴水玉的料子,半佛的身。
宋嘉平先看了眼那玉,又将沈度上下打量了遍,才问:“此物怎在你手中?”
“县主藏得不好。”沈度言简意赅。
宋嘉平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御史台查抄证物皆要录册,再交予负责审案的法司,沈大人这是知法犯法,拿了他物替了?”
沈度默认。
宋嘉平忽地叹道:“这丫头倒是没同我提过此事。”
“或许县主不知此物渊源,未告知王爷也未可知。况且,王爷亦从未问起许林失踪之事,王爷同县主很是默契。”
宋嘉平猛地转头,“她既不知,沈度,你又如何认得此物?”
第16章 故人
烛火忽地一闪,室内陡然暗了几分,沈度的侧影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更显几分消瘦。
宋嘉平的目光一直聚在他身上,半晌没听到回答,换了个问法:“你是何人?”
“王爷看了一路,不是早就心中有数了么?”沈度施然答,“姓沈名度,字退之,兖州人氏,现为察院御史。”
“退之,”宋嘉平念了两遍,最后咂摸出几分别的意味来,苦笑了下,“大嫂也算有心了。”
“沈度,去年我辞官离京的时候,褚老头来送我,随口和我提过一桩趣事。”宋嘉平起身,负手立在沈度身前,“说翰林院来了位奇才,心血来潮打发时间编了本《金玉注》玩,却好巧不巧碰上那段时间贵妃好金玉,惹得圣上龙心大悦要擢封此人,那人却放着吏部的缺不肯去,自请前去御史台。”
宋嘉平的声音降下来:“御史台是把好枪,既能和北衙捕狱司一较高下,自然也能把当年那帮人一一拉下水。”
“沈度,人都说提我宋家入京是个两边不讨好的活,因你寒门出身才派了你去。但褚老头很是喜欢你,如今看来他更知你身份,断不会让你去做这般得罪人的差事,陛下似乎也很赏识你,此举也必有深意。若我没猜错,是你自己请的旨吧?”
沈度极轻地笑了声:“王爷明鉴。”
宋嘉平转向墙壁,不去看他,“文嘉和宋珩一路问过我数次,此前是否和你有过过节。当日褚老头同我提起你,我也未曾细究其中深意。如今我仔细想了一路,方才明白,沈度,你乃沈孺鹤之子,是也不是?”
沈度不答,算是默认。
“你对我有敌意。”宋嘉平默了会儿,“但你对文嘉却还算不错。”
“说实话,下官心里矛盾得紧。”沈度顿了顿,“当年若非王爷,我爹也不至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首辅大人于我有恩,又与王爷有数年同僚之谊,下官挣扎了一路,也没能想明白。还请王爷赐教,若是王爷,该当如何?”
“沈度,”宋嘉平走至烛火前,“你且告诉我你入朝的目的。”
“自是为我爹讨个公道。”
“当年废太子案牵连甚广,陛下震怒,血洗整个帝京。你若非要讨个公道,牵涉的人委实也太多了些。”
沈度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动:“无妨,我等得起,也耗得起。”
“那可就辜负你娘为你改名的苦心了,你既探花郎出身,不会连这点意思也不懂。”
“自是懂。但杀父之仇,既为人子,焉能不究?”
宋嘉平转身,向他走近几步,试探问道:“也罢。只是,你娘此前未曾告诉过你这玉的去向?”
沈度摇头,“家母故去前曾含糊提点过两句,说机缘到时,自会知晓。”
宋嘉平颔首,“沈度,这玉为何在文嘉手里,其实你心里已猜到一二了吧?此刻非要来求证,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沈度不答,宋嘉平忽地叹了口气:“我当年确实小人做派,对不起你爹,但好歹拼死护下了他妻儿。这玉,是你娘亲手交给我的,这答案你可满意了?”
宋嘉平看他一眼,见他依旧沉默,接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沈度,你的命是我宋嘉平救下的。不然,你如今身在察院,大可去查一查当年的存档,当年废太子案所牵涉的所有人,连女眷都没能幸免,悉数杀无赦扔入乱葬岗,连具完整尸骨也没能留下。”
沈度漠然,“可大理寺的存档也说,当年我爹乃由王爷亲自率兵捕获。王爷可敢告知下官,当年之案的细节?”
“沈度,此事我不能告知你半分,我也劝你一句,最好就此收手,否则,日后你自会尝到苦果。”宋嘉平面色平静,心下却已波涛暗涌,他沉默良久,道,“你爹乃当朝至今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都说文人清高,更何况是你爹这样的英才,但他却同我这粗鄙武生交情匪浅。我愧对自己兄弟,是为不信不义,今日若故人之子要取我性命,我自当双手奉上。”
“王爷既如此高风亮节,又何必拿救命之恩来压人?”
“沈度,我告诉你这玉的渊源,断没有以此要挟你要你放我宋家一马的意思。我宋嘉平在朝三十余年,还不至于活到要求一个后生来保命的地步。”
“我不过是想告诫你一声,你若是对文嘉无意,且离她远些。”宋嘉平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她这些年被我护得很好,虽未完全养在深闺,有些小聪明,但到底见的世面少。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她待你,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若对她无心,就莫去招惹她。”
沈度合掌,玉已凉透了,有些浸人。
半晌,他终于摊开手,“这玉若被御史台递往御前,被陛下认出乃废太子同党沈氏之物,王爷纵是忠良也无法全身而退了,所以下官自作主张使了出掉包计瞒天过海。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宋嘉平低首去看那玉,滴水玉的料子,在昏暗的烛火下亦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郑重道:“你幼时见过文嘉,定知你娘将此玉一分为二的心思。我亦还是当年对你娘的那句话,这玉的归处,全凭你的心意。”
“你娘当年怕拖累我,只留了封书信便从此失踪,不想却是带你去了兖州。”宋嘉平叹了口气,“如今你既回来了,便由你自己来选。这玉,你若要自己留下,那便从此离她远些。你已骗过她一次,足够了,若有下次,我定不会饶你。至于我的命,自等着你羽翼丰满之日来取。”
“你身有重担,且仔细考虑清楚。”
沈度握拳,又摊开,反复几次,终于向宋嘉平行了个礼,“沈度不才,谢过王爷当年救命之恩。这玉,下官暂且收下了。此案,下官也定当略尽绵薄之力。”
“不必你出手。不过男儿当顶天立地,你既留下此玉,此事就莫告诉文嘉了,也莫要耽误她,她如今年纪已然不小了。至于当年之事,她还年幼,全然不知情。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沈度向宋嘉平告辞,出了门,将那半枚碎玉拿起看了半晌,尔后才放入怀中。
狱卒催促道:“大人已逗留多时,且先出去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沈度点头,随他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问:“文嘉县主今日到此了?”
“是。”狱卒没多想,随口答,“中郎将亲去刑部提的人,又亲自审了半宿,听说这县主也是个倔脾气,软硬不吃,惹得中郎将动了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