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环视了一圈,方才他俩打斗,守城的军士已经围过来一圈,此番被他一盯,赶紧归了位,他这才道:“不过是些皮肉伤,不必还给你。”他顿了顿,低笑出声,“我最痛恨的便是趋炎附势之人,唱支曲儿来听听,以后断不为难你。”
周谨脸色变了几变,宋珩却很好兴致地转身坐上了城墙上的垛子,将腰间的玉穗捏在手间把玩。
周谨半天不作声,宋珩低头去看他,却将这玉穗的形状完完整整地收入了眼中,那是宋宜去岁里亲手为他做的,说是为他贺生辰。明明他们生辰在同一日,她却永远只记得他。
他忽地有些失了兴致,收了刀,从垛子上跳下来,往城墙下走去。
周谨望向他的背影,心内几番滋味滚过,却只喝了周遭还在看热闹的禁军一声。
他方才喝完,便听到一声声响,他一转头,瞧见宋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尔后顺着阶梯跌了下去。
第23章
宋珩这一跌,不仅将自个儿重新跌回了病榻之上,更是将他同周谨在当值期间内讧之事送上了宣室殿。
折子是沈度上的,参的便是这首日上任的城门校尉目无尊上,无视军纪。
孟添益白日里阅过,见是参宋家的,乐呵呵地将折子递了上去。夜半难眠的燕帝见了这折子,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朝伺候在一旁的潘成道:“你瞧,这个沈度当真有点意思。”
燕帝亲手递过来的折子,潘成不敢不接,阅过之后再回他的话:“御史大人别出心裁,这夹缝中还藏着一句话呢,陛下您瞧。”
燕帝接过,字迹潦草,似是百无聊赖之际随手写下的几个小字,“一月不参。”
那后半句是什么,燕帝自是知道的,御史一月不上疏弹人,即行革职,这是他当年亲口立下的规矩。当日规矩初立,闲散惯了的御史们不敢得罪权贵,又不得不按规矩上疏,整日里怨声载道,察院私下里就流传开了这么一句“一月不参,滚蛋回家”的粗鄙之语。
如今十四年过去,察院风光日盛,御史们也习惯了这差事,一直遵规守矩,如今倒出了个敢在折子里抱怨这规矩的人。燕帝却没生气,反而乐得连折子都没拿稳,那折子倏地落了地,“胆子不小,敢说朕的不是。”
“沈度脑子灵光,上次他冒险替宋家出头,自是怕朕忌惮他与定阳王结党,于是参了宋珩这一本……”
燕帝看向潘成,潘成试探着接过话:“可又怕陛下觉得太过刻意,于是又故意装作无心写了这么一句?”
“你能想到这个程度,他自然也能想到,不会如此犯蠢。”燕帝沉思了会儿,“他是想告诉朕,他就事议事,无旁的心思。”
潘成似是懂了,颔首称是。
燕帝目光落在地上那本折子上,许久才出声,问:“潘成,你说,这沈度同定阳王,到底有何干系?”
“回陛下……”潘成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如今北郡捷报频传,足见定阳王忠心,陛下宽心。”
燕帝还要说什么,却听外间通传说贵妃到了,于是转头去看潘成,潘成只好垂了头,“陛下这几日又睡不安稳,老奴自作主张向娘娘传了个话。”
燕帝摆手,“罢了,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子,也不会纵你如此行事。传吧。”
贵妃进殿,向燕帝见过礼,见着地上的折子,弯腰将它捡了起来,顺带觑了一眼,将折子关上,双手捧回案上。
燕帝却知她已经看见了,于是问:“这事贵妃觉得当不当罚?”
“芝麻小事,不必陛下上心,下面人自会处置。”文缨绕至他身后,替他揉起了肩。
贵妃身上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燕帝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有人想让朕看见这折子。”
“定阳王捷报频传,陛下断不会在此刻寒了功臣家眷的心。”贵妃声音压低,顺着他的心思道,“况且宋家那孩子当日也没闹出大乱,不过是受了委屈,心有不忿,陛下不必苛责。”
燕帝侧了侧头,眼光扫过贵妃妆容精致的脸,文缨却似不察,接着道:“近日里宫人口口相传,都说长平跋扈,当日那一剑差点要了宋家那小子的命。如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过是随意同禁军过了几招,竟然就旧伤复发,重新躺回病榻了。”
“什么意思?”燕帝明知故问。
文缨乐得同他做戏,低声道:“人都说啊,定阳王护子心切,日后若是大获全胜归京,定然不会饶了长平。两王相斗,帝京不平。”
燕帝将贵妃方才捡起来的折子递给潘成,“烧了。按规制给定阳王府赐些厚礼下去。”
潘成应下,又听燕帝吩咐:“给端王传个话,让长平亲自上门去赔个不是。”
潘成出了殿,燕帝将贵妃拉入怀中,掐上她的脸颊。美人经了岁月,却并不色衰,燕帝改捏为抚,“当日朕的确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否则显不出君臣尊卑,但确实没想到长平这丫头行事如此莽撞。”
“好好宽抚便是,定阳王明事理,不会将此事记恨在陛下头上。”
燕帝抚在贵妃脸上的手停了下来,语速也慢了下来,“那小子同文嘉关系倒是亲厚。”
文缨低声接道:“臣妾今日不适,传来的太医偶然提起,前几日去过一趟定阳王府,世子夫人临盆在即,又因当日在北衙受了寒,有小产之兆。”
“不过十几日功夫,怎会影响到胎儿?”燕帝不解。
文缨耐着性子解释:“陛下不知孕中女子金贵。身子再弱些的,孩子保不住也不是不可能。”
燕帝吩咐下去:“当日为你接生的太医是哪位?叫去府上住着,好生照看着。”
“陛下厚爱,定阳王府阖府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贵妃起了身,亲自去替燕帝斟了杯茶,燕帝问:“还有话说?”
贵妃方才张了唇,燕帝却已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文缨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忙推辞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朕便是规矩,谁敢说朕不是?”燕帝入了内殿,将人往龙床上一摔,哪里还管此等小事。
帝王年纪虽已大了,却不肯在此事上认输,折腾了人半宿,才将人揽进怀里,“方才想说什么?”
文缨面上透着几分潮红,忍着身上的酸软,将头埋进他胸膛,低声道:“陛下先免臣妾的罪,臣妾才敢说。”
“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朕能拿你怎么办?”燕帝伸手圈住她,低头吻她的耳边,“说吧。”
“臣妾想,陛下还是让文嘉早日回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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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停了动作,半晌才道:“朕也不是真的要罚她,这丫头从小机灵,太后喜欢,朕看着也舒心。”
“臣妾知道,陛下不过是借对文嘉的惩罚告诫定阳王罢了。”文缨将脑袋再埋深一点,说话嗡嗡的,“可定阳王眼下频频告捷,不日将班师回朝,陛下该罚的已罚了,也该消消气了。”
燕帝未出声,文缨继续道:“定阳王这人长情,多年未曾续弦,从前府上的事情全仗着下人管着。好不容易等到府上世子成了亲,国子监祭酒家那位千金也不缺当家主母风范,却又长年陪着夫婿在外。如今阖府归了京,下人却全是刚入的府,偌大一个王府,事情那么多,哪能不出错?总得有个能主内院事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罢,让文嘉回来陪陪那小子,也算是安抚了。”燕帝手往下伸,“之后孩子满月,宴请百官,定阳王不在,朕自得替他风光大办,也需有个人出来主持局面。”
贵妃受了痒,身子不安分地往床边挪,燕帝一把将人捞了回来,两人又纠缠在了一块儿。
燕帝夜里心满意足,晨起也没忘了昨夜应下的事,下了旨召宋宜回府。
旨意去得快,宋宜回来得也快,日暮时分,马车已从角门入了定阳王府。
宋珏候在此处等她,小厮方才把墩子放下,他已走近了两步,伸出左臂。刚从帘子里钻出来的宋宜一愣,好一会儿才将右手伸了出来,搭在他小臂上,下了马车。
她鼻尖忽地有些发酸,问:“大哥伤可好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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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北衙一见,他们二人已经两月有余未曾见过,宋珏微微垂眼,道:“无碍。”
宋宜点点头,又问:“嫂嫂呢?”
“胎象不太稳,不过圣上恩典,令太医住到府上来了。”
宋宜每每发问,宋珏简短答过几字便罢,似是不愿多讲。穿过垂花门,宋珏道:“不过阿弟不太好,你去瞧瞧他。”
“怎么了?”
“你这次能提前回来,也全是因了他。”宋珏冲她摆手,不愿再说,“你去看看他罢。”
宋宜同他分了路,脚步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这是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居所,她自是熟悉,只是她身后跟的丫鬟却是当日直接从宫里带出来的,不熟悉环境,只得迈大了步子才追得上她。
她到时,宋珩房门大敞,她还未走近便听见他的声音:“我说要吹风就是要吹风,怎地,你想把我闷死在这屋里不成?”
双瑞捧了药碗上前,“珩哥儿,不是小的多嘴,若不是您当日不听劝告非要纵马,还同北衙那位周大人动了手,哪里会旧伤复发,需要闷在这屋中这么久?”
宋宜听得这话,自然知道那位周大人是谁,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微微摇了摇头。
双瑞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喂了勺药,“珩哥儿,白日里长平郡主也亲自来道过歉了,这是上头天大的恩典了,您且消消气,横竖把药喝了吧,这门小的不关就是了。”
宋珩听他这话,忽地福至心灵,往门口看了一眼,便瞧见了宋宜。
宋宜身子娇小,掩在斗篷底下,更显出一种羸弱感。宋珩看愣了,半晌也不知出声,最后含在口中的药勺掉了下来,他才问双瑞:“我不是在做梦吧?”
宋宜走了进来,将斗篷取下,递给刚追过来的丫鬟,这才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接过双瑞手里的药碗,又将药勺拾起来,递还给他,“去换了来。”
双瑞听宋珩唤一声“姐”,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人便是宋珩日日念叨的那位文嘉县主,忙行了礼,唤人来替宋珩换下了方才被药勺弄脏的被子,这才亲自去重新取了勺子过来。
宋宜接过,再自然不过地舀了勺药去喂宋珩。
双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平素好说歹说才肯喝一两口药的爷乖乖将药喝了个见底,悄悄退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宋宜微嗔:“怎又如此莽撞?若是爹在,又少不了一顿板子。”
宋珩噘嘴:“他这不是不在嘛。”
宋宜摇了摇头,“你这性子,早晚得吃大亏,收敛点吧,算姐求你。方才大哥连一句都不想多提起你。”
宋珩颇有些不好意思,侧头抓了抓耳朵,“大哥前几日才告诫过我,我没长记性,他自然生气,姐去替我说说情罢。”
宋宜微微叹了口气,“明日我去替你说说,大哥最近烦心事想来也多,你既怕他,就别再生事惹他。”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将药碗放回案上,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旁躺着的玉镯上,镯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眼睛亮了下,问:“娘这镯子,你从何处寻回的?”
宋珩抬眼瞧她,“沈度派人送来的。”
宋宜失了神,想起那日方出陪都地界,他曾在漫天飞雪里劝过她,尚未到绝境,不必寻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可如今,风波过后,他反倒将这镯子送了回来。
她听宋珩接道:“他说当日曾有人向他讨要过这只镯子。”
第24章
宋宜是在春分时节回的府,回府不过六七日,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懿却仍是在二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一扫阴霾。
梅姝懿在月子中,宋宜不便日日见她,自己也插不上手,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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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于是重新选了几个机灵点的丫鬟,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麻溜起身赶过来时,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宋宜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吩咐她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小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却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宋宜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小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那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晋王至八品小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