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娇的女人最难缠,沈度头一阵阵地疼,偏生一低头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只记得一句:“给县主赔个罪,别生气了。”
宋宜迟疑了下,问:“当真赔罪么?”
“当真。”
宋宜指了指那丛潇湘竹,“那你站过去,让我消消气。”
沈度没忍住嗤笑出声,这是当日定阳王府那顿未能开张的小灶佳肴惹出来的祸,他当日随口玩笑说了句罚站,她便当真让他在那儿站了两个时辰不说,还将他后来将她一人丢在那儿的事记到了如今。
宋宜盯他一眼,“笑什么?”
“笑有时候斤斤计较的小姑娘也挺可爱。”沈度说完这话,乖乖站到了庭中,留下宋宜一个人面红耳赤,半天没回过神来。
宋宜找了把太师椅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进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古朴雅致的调,但透着几分萧索的调。庭中那簇潇湘竹年头已有些久了,竟然开了花,更是显得有些没有人气。
她默默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沈度身上,他站得端正,并不嫌弃她这般小性子,反而纵着她,几近百依百顺。
偶有光线从枝叶缝隙中洒下来,倾洒在他身上,为他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宋宜看得有些痴了,腆着脸将椅子搬到了他身边。沈度仰头望了一眼日头,虽不像盛夏里那般毒辣,但已然不可小觑,他低下头看了宋宜一眼,劝道:“晒,赶紧进去。”
宋宜摇头,“想静静陪着你待会儿。”
沈度沉默下来,又听她纠正了一遍:“不对,是想你静静陪我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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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药效未完全消尽,或是幽篁之下带起的微风拂过,令她微微松懈了下来,不过盏茶功夫,她浅浅眠了过去。
沈度低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无端想起来归京路上,她亲为宋珩熬过汤药的那晚,他曾在满室药香中,像今日这般从上至下地仔细地打量过她。
那时,窗外飞雪簌簌,而室内火光跳跃,她的眼神在不安分的火光的映衬之下,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诡异的平静。
亲舅谋反,九族之内,黄泉之路难逃,她尚未有过半分慌乱,一路出奇的平静,还能与他针锋相对而不落下风。可如今,她却在他面前,数次卸甲,泣不成声。
沈度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她醒来,目光一直逡巡在她身上,半点没舍得挪开。他垂首就刚好能清晰地看到宋宜的睫毛,长且密,厚重地盖下,为她隔绝出一片短暂的平静和安宁来。
太师椅并不适于小憩,但宋宜却眯了半个时辰才缓缓醒过来。午时日头大,光线明亮得有些晃眼,她刚睁开眼又赶紧闭上,等适应了才又睁开。她侧头去看沈度,沈度的目光静静落在那丛潇湘竹上,她同他一块看了好一会,轻声说:“把这竹子换了吧,潇湘竹也就名字好听,褐纹一点也不好看,我不喜欢。”
“好,听你的。”
宋宜侧头看他一眼,懒懒一笑,“你刚刚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
她方才第一次睁眼的时候,明明感知到了他的目光,第二次却看见他在看这丛竹子了。
沈度低笑了声,“正大光明看的。自家小娘子,用得着偷看么?”
宋宜恼他不正经,起身就走,没两步又顿住了脚,转身问他:“沈度,你和我爹通过气了吗?准备怎么办?”
宋嘉平是个谨慎的人,若非已经下定决心要推掉宫里的意思,就算她今日情绪不对劲,顶多也就是叫宋珩回来陪陪她,不会纵她如此行事。但她不知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瞧得上沈度这个人,还是对昨夜之事动了肝火。
沈度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还没有,这两日在忙别的事。后日便去拜会王爷,放心。”
宋宜有些懊恼,又坐回来,闷着不说话,沈度轻声逗她:“罚够了吗?我能动了么?”
宋宜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早将方才的话忘完了,脸微微红了些,走开几步,“你还真没走开过啊?这在你家里,还能我说了算不成?你想怎样便怎样。”
“早晚不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敢放肆?”
一句玩笑话被他说得七分认真,三分坦诚,宋宜不好再奚落他,费尽心思想着新话题。
沈度却轻轻蹲了下来,捉住她左手,宋宜猛地将手一缩,但沈度不肯放,她手上缠着纱布,做事的人仔细,包扎之后也不明显,但终究是外伤,自然不可能完全看不出来。
宋宜有些心虚,目光躲闪不定,见沈度仍然不放,只好撒了个谎,“昨夜摔碎了个杯子,不小心划的。”
“捡碎片这种事需要你亲自动手?”沈度冷冷看着她,她刚来时他便发现了,纵着她胡闹了半日,见她还是没有要说实话的意思,他终于先一步沉不住气。
宋宜忽地也动了怒,“你这么凶干什么?”
沈度迟疑了一下,放开了她手,“不想说便罢了,我不问就是,记得好生养着。”
他一柔下来,宋宜便觉得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分,有些尴尬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装作无意地岔开话题:“大人都不招待我顿饭的么?也太小气了些。”
“做好了,等你醒呢。”沈度按捺下情绪,自然而然绕到她右侧,扣住她手,往后院走去。
他手掌宽大,包裹住她的手,令她安心了许多,方才那股无名火也没来由地消失殆尽,有些讨好地同他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圣上不在,这几日不上朝,你也不歇息的么?”
“有折子要上。”
宋宜迟疑了下,问:“参刘昶的么?”
她如今在他面前似乎已经很少再称刘昶一声殿下了,沈度意识到这件事,微微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别了吧,上次端王的事陛下都没深究,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现在不允许有人动太子,他如今年岁高了,不再像从前那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了。”宋宜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别和刘昶硬来,其实他大部分时候不算蠢,何况他手下还有个心狠手辣的孟添益。”
沈度手用力了些,握得她疼,她要挣脱,他却不允,“怕我比他蠢么?”
宋宜被他这莫名的火气惹笑了,“是,就你聪明。”
但碰上刘昶,不还是以卵击石么?
后半句话她没出口,沈度却好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握得她指节都有些发白,指骨作疼,“你若再想他,我可就请你出去了。”
宋宜无言,恰好被淙淙的流水声吸引,也就懒得再搭理他。
穿过垂花门,入目是一泓池水,面积不大,从外间引进来的活水令周遭满目的绿意都更添了几分生机。中庭铺的青石板,踩上去,青苔却并不见滑,宋宜看得稀奇,仔细琢磨了这院子一遍。池边是海棠树,夏日并非移植的好时节,但树下泥土却看得出是新土。
她抬眼去看沈度,见他不解释,自个儿轻轻笑了声:“那竹子还是留着吧。”
“无事。你不喜欢,换了便是。”
宋宜随他跨进小厅,“我现在觉得挺喜欢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赌书泼茶,还不错。”
沈度唤人传饭,“想得倒挺远。”
宋宜耸耸肩,不吭声了。
她昨夜未进食,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随后便回城来了他这儿,不想在此处又眠了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沈度席间几乎都在为她夹菜,自己倒没尝上几口,宋宜有些过意不去,尴尬地放下了筷。
沈度觑她一眼,“怕我养不起么?不必。”
宋宜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你也不尝尝,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吃得开心便好,我总不至于背不起你,不必讲这些虚礼。”沈度重新将筷子递给她,她默默接过来,两相无言。
等她再次放筷,下人送了茶上来给她漱口,她目光落在那茶壶上,久久没能挪开。是盏很普通的白瓷茶壶,其上绘了枝梅花,一枝一叶,冷冷清清。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遍那梅花的纹路,有些迟疑地问:“你彷这个做什么?”
“闲着无事。”沈度随口答了句,见她目光仍未挪开,知她不信,迟疑了下,如实答道,“看得出来是你的手笔,刚好首辅大人送了套刚烧出来的瓷器过来,便彷了一只。”
宋宜手缩回来,须臾,又伸出手去触摸了下那朵开得恣意的梅花,“这么寻常的东西,你倒看得出来是我的手笔。”
“梅花枝繁叶茂,哪去寻一枝一叶一花的?”沈度替她斟了杯茶,“除了你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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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身一人入帝京四五年,身如浮絮,尝过酸也受过苦,独独没有感知过甜。却不想有朝一日,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冷心冷情上几分的人,穿破俗世枷锁,向他走来,为他披上一层温热的皮。
这世间多少躯体朝暮相依,却敌不过两具灵魂惺惺相惜。
他静静注视着她,宋宜在这样的眼神下溃不成军,忍不住突然汹涌而来的泪意,猛地起了身,带翻了他递过来的杯子,落荒而逃。
沈度无奈,扶起杯子,命人给她备车马,然后才跟出去送她。
他刚到门口,就见宋宜提着裙子小跑着折返回来,以为她忘了东西,回头往桌上看了看,却一无所获,只好疑惑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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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就在这一刻,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亲了下,旋即面红耳赤地沿着来路逃了去。
第46章
夜里宋宜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梦到前一晚的事,也没有再回忆起最后那人去而复返时她心底一瞬间涌起的恐惧,与包围浑身的透骨寒凉,甚至没有想起沈度,但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雪地红梅,半樽碎玉。
当红梅上的雪粒子再次向她兜头砸下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毫无例外地醒转了过来。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再度睡去,而是起了身,披了件单衣到了院里。灵芝这丫头昨晚一夜没睡,这下累着了,并未觉察到她的动静。护卫远远看着她,见她没有吩咐,也不敢靠近。
她一人走到院中,打量了一遍院里这些品种珍贵的梅树,又回头注视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新换上的绘着海棠的灯笼。她禁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与玉,是附庸风雅,还是冥冥中受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的影响。毕竟,这些东西,她幼时是不喜欢的。
初夏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她裹紧了衣服,才仰头去看天际。今夜无月,天际暗无星子,整块天幕是静止的,但虫鸣不绝于耳,墙外更夫的梆子声清脆有力,于万籁俱寂中又添一分热闹。
她在庭中枯立了许久,提步往宋珏院中走。
宋嘉平夜里是不喜人打扰的,昨夜又未曾休息,她是不敢这个点去叨扰他的,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到宋珏院中时,护卫犹豫了下,并不敢拦这位素来在府中横着走的人,随意盘问了几句,将她放了进去。
已到后半夜了,院中的灯却并未全部熄灭,但她也不是来找宋珏的,干脆视而不见,悄悄溜进了他的书房。宋珏自幼不肯同宋嘉平学上一招半式,大半数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藏书自然是府上最丰富的。宋宜这次的目标却不是她平素爱偷偷摸摸拿来打发时间的志异,而是径直走向了本朝史册。
今上登位以来,起居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朝中大事,太史令却并未松懈,翰林院也曾奉命参与编修,是以史料还不算匮乏。但她翻了许久,如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好半晌才在角落里找着一本野史,还没来得及翻开确认,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宋珏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院里进了贼。”
宋宜被抓了现行也不理亏,冲他一笑:“那不也是爱书贼么,大哥别太小气。”
夜闯他这儿,倒敢编排起他的不是来,宋珏默默看她一眼,宋宜只觉发梢好似要结冰,干笑了两声,假装嘘寒问暖:“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宋珏学她干笑了声,吓得她一哆嗦,才道:“孩子夜里睡不踏实,你大嫂白日里累,晚间我便起来帮着照看些。”
毕竟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早产了些时日,凡事不放心下人来做,经常亲自上阵,但又事事不会,闹了不少笑话。宋宜偶尔听丫鬟闲聊时提起过,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好随口道了句:“大哥辛苦,早些休息吧。”
“不辛苦。”宋珏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宜看了眼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虽还不确定是否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也没舍得放下,讨好地冲宋珏一笑,后者冷冷道:“送你了。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让下面人过来取便是,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宋宜心满意足应下,随他到了院中。她哥讲规矩这点她是清楚的,书房关门闭户,院里有守卫,就算只是随意闲聊几句,毕竟是夜里,他自然也要选后者的。
宋珏默了很久,问:“你待沈度,是认真的?”
宋宜一怔,他向来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吏部差事繁忙,他时常忙到连轴转,能分点时间给妻儿已是很不容易,如今竟然得了闲关注到她这点破事上来。好半晌,宋宜才迎上他的目光:“是。”
多的字她一个不肯多说,但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她的坚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再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问:“你常在深闺,也没见过什么好儿郎,别一时见个还过得去的便被迷了眼,你确定你对他当真是……不是欣赏么?”
宋宜清了清嗓子:“哥,我不傻,你不用多说了。”
宋珏不说话,她心情低落下来,轻声开口:“大哥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珏在身后唤住她,见她转身,才接道,“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嫁他,连下嫁二字都担不起,简直是作践你自己。”
宋宜听他用词如此难听,低头看了那卷册子一眼,问:“那大哥当日如何看得上大嫂呢?大哥这样的身份,取个郡主县主又有何难?若是向陛下提一提,六公主兴许也不是难事,本朝又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