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平一记眼刀过来,宋珩讪讪闭了嘴坐下,却还是瞪着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两口饭。
沈度再看宋宜,宋宜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疑了一会儿,劝道:“县主还是多少吃些,一日未进食了,为赶路接下来几日也多是走小道,条件艰苦,还请县主爱惜身子。”
宋宜回神,向他稍行了个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谢沈大人关心。”
沈度在侧,三人席间也没什么话可说,随便吃了几口也纷纷没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带他们上楼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楼时留意了下,禁军左中郎将的房间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间中间,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间和她的,她刚进房门,门便从外间关上了,虽未落锁,但从窗上的倒影可见有人守着。
宋宜在灯下枯坐了半晌。
烛火明灭不定,寒风渗过窗棂进入房间,宋宜觉着有些冷,捂紧了身上披的袍子,狐狸皮温热御寒,捂着捂着便觉着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她突然想起昨日灵芝一路小跑过来给她送这件袍子的模样。
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门口书童有些露怯,问宋宜:“县主传水么?沈大人命我过来伺候。”
宋宜一时间有些怔愣,毕竟除了管事和书童,沈度也没让其他下人随行,宋珩身上有伤诸多不便,许叔一直照料着他,如今命书童过来伺候她这边,竟不知沈度这是好心还是故意要她难堪,只好道:“传些过来吧。”
书童守规矩,并未进宋宜房间一步,打了水过来也只是放在门口,敲敲门便候在一旁,等宋宜过来开了门方才递给她。宋宜接下这盆微烫的水,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抬眼却见沈度正要回房,忙转身进了里间。
沈度远远走过来,便瞧见宋宜端着水盆往回走,厚重的袍子掩住了娇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门口好一会儿,最后吩咐书童:“去找将军,把县主的东西拿上来。”
最后送到宋宜手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书童说禁军那边说是沈度请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也没能想明白沈度的态度。
他对定阳王府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与不客气,规矩之内处处针对但却又寻不到错处,又处处礼数周到,叫人连半点闲话也说不得。
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势越发大了,宋宜左右睡不着,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边看雪。
她枯坐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却被门口的喧闹声惊扰,她穿好衣服欲开门,左脚刚踏出房门,身前便架了两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各位军爷你们得讲点人情吧,我家小公子这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眼下浑身滚烫,身上又有着伤,圣谕是没说要让小公子一块儿进京,但明眼人都知道规矩,各位军爷起码得保我家小公子这一路平安吧。”
宋嘉平与沈度同时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前去向沈度请示,左中郎将却插了话:“沈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可就得出发了。”
管事急了,忙道:“可也不能不管我家公子死活,好歹是王府公子,诸位军爷不能这般放肆。”
沈度看了宋嘉平一眼,又望了一眼宋宜,宋宜并未退回房中,是以那两柄尖刀还横在她身前。她面色有些憔悴,以如此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想来是一夜未眠。
沈度凝神,似在思忖,宋宜的目光亦聚在他脸上。
屋外雪声簌簌,屋内一片静默。
第7章 夜谈
众人皆在等着他发话,沈度垂首看了眼地面,而后听到宋宜唤他:“沈大人,让我去瞧瞧吧。”
沈度往她这边走了几步,禁军收了刀,沈度看了她许久,“县主还会治病?”
宋宜落落大方地承认:“不会。”
沈度:“……”
宋宜不愿多做解释,但沈度却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县主便去瞧瞧吧,只是别误了时辰。”
宋宜抬眸去看沈度,他已转身往回走,停在廊下窗边,负手而立,看向窗外。
宋宜向宋嘉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而后踏入宋珩房间,管事忙跟着回房,见他要带上门,宋宜忙阻道:“许叔,不必关门。”
“县主,外边门廊上的窗户没关,风大得很,小公子还在发烧呢。”
“不必关,把帘子放下就行。”
管事听宋宜坚持,也便如她所言,放下门帘候在屏风后。
宋宜行至榻前,轻轻踢了踢床脚,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宋珩滴溜溜地翻了个身朝向宋宜,“姐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这身子能发烧?”宋宜抬了把椅子坐在榻前,“那爹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宋珩“哎呀”了声,“姐,是真疼,也是真发烧。”
宋宜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忙起身往外走,“我去找沈度。”
宋珩忙拉住她衣袖,“姐姐姐别,我自己拿冷水浇的,许叔有法子治。”
“胡闹。”宋宜声音带了隐隐的怒气,这一路山远水迢的,谁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境况,入京之后会如何更是谁也不清楚,现下随意糟蹋自己身子与自寻死路无异。
宋珩见她生气,摇了摇她袖子,“姐。”
宋宜重新坐下,替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听他道:“我想见见你。”
少年眼神清明,未曾浸染尘世污浊与风霜,宋宜看得一愣,又听他接道:“想单独跟姐说会子话。”
宋宜替他压了压被子,听他这话,眼睛没来由地发了红,随后才弯腰贴在他耳边,“怕了?”
宋珩瘪瘪嘴,随后又摇头,“你哥哥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放心,便是哥哥命没了也定要保你平安的。”
宋宜被他逗笑,“不正经,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宋珩凑到她耳边,“想跟姐说说外边那个人,他肯定不会让我和爹单独见面,但好像不大防着你,我这才想了这个招。”
见她没说话,宋珩又道:“我入国子监早,从前和沈度在那儿同待过几年,他是地方上举荐上来的,和帝京子弟不大一样,但人缘不错,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帮公卿子弟又爱假模假样网罗才俊,沈度为人又磊落大方,与他结交的人不少。”
宋珩说着说着颇有些忿忿不平,“但他对我,好像一直以礼相待,却始终不大愿意与我来往。”
“嗯?”宋宜愣了愣,“他是哪个地方上来的?”
“兖州。”
“不是晋州?”
“姐你昏了头了吧,这次这事听风声不就和晋州有关么?咱们整日待在焉城不问世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咱舅舅搞的鬼。”宋珩以为她糊涂了,忙道,“若他是晋州出身,怎会让他来查此案?”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想说什么?”
“爹辞官之前、或者大哥和他在官场上有过过节么?”
宋宜摇头,“你也觉着他对咱们态度不对劲?”
“姐,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灵芝那事,寻常人等哪会这般不留情面,就不怕我们日后脱罪后为难于他么?”宋珩撅噘嘴,“而且我当年在帝京瞧过府尹办案,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重要人证,哪会随随便便就地处置了,就算御史台规矩不大同,但也不至于这样。”
“除非……要么帝京那边的意思是,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要么,就是他故意为难你。”
“姐,你觉得是哪种?”
宋宜看了一眼门外,不见异常,低声道:“若当真有敌意,也不会允我单独来见你,也不必给我们最后的体面。”
“可如果是第一种,天家的意思是杀,那又何苦将我们带回帝京?”宋珩自己也生了疑惑。
“兴许两种都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好好把身子养好,等到了帝京,还不知是入九华殿面圣,还是下刑部昭狱呢。”
这话题一起,屋内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宋宜蹲下身去拿炭火夹子拨了拨炭,管事听见声音忙绕过屏风来,“县主莫要折煞老奴了,怎能让县主做这等事情?”
宋宜摆手示意无妨,“许叔你也歇歇吧,怕是一夜没合眼,以后也别这么纵着阿弟了,日后也不知谁还能倚靠得上谁。”
管事伸出来接炭火夹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讪讪地收回,好半晌才点点头,“县主说得是,县主和小公子,日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门口有人敲门,宋宜忙着添新炭,也顾不得许多,应了声:“请进。”
沈度先一步进门来,为身后的郎中打起帘子。
宋宜背对着他们,蹲在炭火盆前,细细拨着炭火,又添了些新炭,管事忙为她打了盆清水过来。宋宜净了手起身,这才见是沈度亲自来了。
沈度的目光原本落在她身上,见她起身也未及收回,便也大大方方,“请了位大夫过来瞧瞧。”
宋宜向他行了个礼,算是谢过。
沈度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出去,宋珩却不同意了,“等等,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宋宜怕他不知轻重又说出方才那席话来,于是未回头,声音亦是冷淡的:“你先养伤,我会求沈大人为你备辆舒适点的马车,你且让身子争气些,别误了沈大人交差的时辰。”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度听的,却打着宋珩的旗号,沈度哂笑,“县主所说,下官即刻命人去办。”
宋珩却还是不依,“姐,你且再坐会儿,等大夫开完方子再走行么?”
沈度看向榻上的宋珩,宋珩从前在帝京之中便有纨绔之名,素来顽劣,是各位夫子戒尺下的第一常客,但不曾想竟有这样一面。
宋宜有些为难,问沈度的意思,沈度不好阻拦,“二位姐弟情深,闲话可以,还请快些。”
沈度说完出了房门,却立在门口没走。
门帘放下,宋珩道:“姐,有些话……你这不争气的弟弟也许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你定要记在心里。”
宋珩难得这么郑重一次,宋宜似是被他这阵势唬住了,没同他拌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姐,你不像我们,这入了帝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与父亲大哥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横竖也就是一条命丢在刑部大牢或者菜市场上。但姐你不同,你定要保护好自己,便是……想些别的法子,那也定要保全你自己的。”
“珩儿没用,知道现在说这话也是枉然,说是保护好自己,姐姐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做到。”宋珩叹了口气,“上意面前,人命如草芥罢了,可还是希望姐姐能平安一生。”
宋宜活了十七载,何曾听过宋珩对她说过这般掏心窝子的话,眼睛发热,忙宽慰了他一句,转身出了门。
沈度在门口避之不及,宋宜双眼泛红的样子便撞进他的眼里,只好避了开去。
郎中把了脉出来,向沈度禀明情况,因了方才沈度着人去请时便告知了大体情况,于是又开了些来时便备着的退烧药和治外伤的药。宋宜让管事去替宋珩上药,自己拿了退烧药要去替宋珩煎。
书童替宋宜生了炉子,宋宜将药材倒入药罐中,加了水煎,虽手忙脚乱,但还不至于毫无章法。
沈度在后边看得生奇,脱口问道:“县主还会这些?”
“家母病重的时候曾在病榻前侍奉过汤药,也算亲力亲为,不过时日久了,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宋宜添了火,转身向沈度道谢,“谢沈大人照顾,之前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沈大人大人大量,勿要同文嘉一般见识。”
宋宜走至灯下来,沈度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卸掉名贵钗裙,洗净精致脂粉,如今再添上一层灶间的烟火气,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文嘉县主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沈度有几分失神,宋宜觉着不自在,“我脸上有脏东西?”
宋宜舀了碗清水,从水中倒影看情况,却因烛火灰暗未能如愿,只得草草掬了捧清水胡乱清洗了下,末了才想起来沈度还在场,觉得失态,但也于事无补,再计较倒显得过于忸怩了,于是在炉火前坐下,将手伸至炉火旁微微烤着。
宋宜指间慢慢起了白气,眉目隐在雾气间,声音亦压得低,问的却是最直接也最大逆不道的话:“沈大人,造反的……除了我舅舅,定还有其他藩王吧?”
沈度没说话。
到眼下这关头,她仍称晋王一声“舅舅”,完全不知避忌,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
沈度提醒她:“谋反乃十恶重罪,诛九族,无赦。”
“大人之前搜府意在晋州之物与书房往来,想来必是晋王谋反了……可若是舅舅当真造反,无论如何定阳王府也难逃其咎,但陛下却命家父秘密入京,是为了挟父亲以威胁他的旧部下从而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吧?”
第8章 怜意
柴禾烧得噼里啪啦,宋宜手间的雾气从浅至浓,又渐渐归于无影无踪。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问:“县主可知当年盛宠一时的先皇后为何最终下场潦倒?”
“朝官不言后廷事。”宋宜转头正视他,“沈大人纵是想提醒我,这话也说得逾矩。更何况,元后到底是因为干政被废,还是因为废太子一案被废,大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其中来龙去脉,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柴禾烧得旺,药罐中起了沸腾声,苦涩药味从缝隙中钻出,循着人迹往人鼻尖凑。
“县主也太不像闺中之人了些,此等秘辛倒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宋宜添了些柴禾,手中还拿着夹子拨火,也并不觉不妥,反而反问沈度:“从前在帝京,春有百花宴,夏有曲水流觞,秋有狩猎,冬有朝宴。大人可知,帝京里的命妇贵女们,一年到头,有多少乐子都是依仗着这些秘辛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