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明不由惊讶。他一直觉得芝芝还是个小孩儿,读着书却不知道为什么读书,稀里糊涂,嘻嘻哈哈,考砸了担心被骂,有空宁可偷看小说也不会学习,但今天她这一番话,显然对未来有着明确的规划,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在看芝芝,芝芝也在看他。
重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这么说话,是庄家明拿到绿卡回国的时候。那会儿,她刚在心里惊艳“卧槽我的竹马居然越长越帅”,随后就被告知了他回国是为了和女朋友办订婚,再仔细一问女友的条件,脑海中就一个念头——人家总裁闺女,亿万家产,名校毕业,颜美心善,轮得到你不同意?
初恋至此卒,想起来就心酸。
“你真的这么想好了的话。”庄家明笑了,少年干净的眉眼在昏黄的台灯下温柔极了,“我就帮你说说情好了,不过……”
她回过神:“不过?”
“你真想复习的话,明天就和我去图书馆吧。”他瞥了眼她摊在桌上的言情小说,叹气,“在家你肯定看不进去。”
芝芝:“……不瞒你说,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去的。”
庄家明信了:“去看小说。”
不,写小说,但现在看来,写文致富这么虚无缥缈的事,完全没有省下一万块赞助费来得紧迫。她叹息了声:“反正现在改成复习了。”
“那说好了,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行,我肯定去。”
“我走了。”庄家明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早点睡。”
她拍掉他的手,捋捋刘海:“我才洗的头。”
庄家明假装没听见,开门出去了:“叔叔阿姨,我回去了。”
结果人刚走到门外,关父就跟着出来了,门虚虚掩上:“家明,叔叔有件事要问你。”
庄家明转过身。
他们住的是十几年前的小区,楼道里的电灯泡不大灵光,光线昏沉又闪烁,泛黄的墙壁上停着灰白色的蛾子,翅膀一扇一扇。
楼下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
关父斟酌着开口:“家明啊,你和叔叔说实话,芝芝的成绩,考不考得上实验班?”
“有难度。”庄家明实事求是,分析说,“听说一中的分班考比今年中考还要难一点,芝芝要考进实验班不太容易。”
关父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高二会好一点。”庄家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在他说话前补了一句。
关父咽下了 原本的话:“高二?”
“高二要分文理科。”庄家明道,“芝芝有点偏文科,如果拉分的几门不考的话,她的排名能往前很多。”
关父踟蹰起来。按照这样的说法,高一花钱进实验班不太划算,不如等高二分了文理再说,高考才是决定孩子命运的关键,钱当然要花在刀刃上。他思量半晌,和蔼地笑了笑:“叔叔知道了,好孩子,谢谢你了。”
“叔叔客气了,那我进去了。”庄家明点了点头,开门回了自己家。
关父立刻回屋去找关母商量。
芝芝偷听了会儿,有八成把握事成,不由感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同样的事,她的话和庄家明的话,分量截然不同。
说到底,还是学习成绩。
学习好,前途就好,成绩好,家庭关系就好,读书好,七大姑八大姨老师社会全都高看三分,万试万灵,包治百病——别笑,这句话少年人听过千百遍,多数嗤之以鼻,告诉你比尔盖茨还辍学呢,只有回过头来才晓得,我国自有国情在此。
国情如此……芝芝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咀嚼了片刻,突而顿悟: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她重生想要做什么,好好学习,争下一个不错的考试成绩,是做一切事的前提。
而现在,她身边就有一个明灯般的参照物,跟着他走,准错不了!
既然如此,先定一个小目标,考上实验班,省下一万块钱再说。
庄家明言出必行,翌日早晨七点半,准时来敲芝芝家的门。
关家父母要卖早点,六点不到就去面馆里开店了,开门的是(重生)时差没倒过来的芝芝:“家明哥?”
“今天复习吗?”庄家明对青梅的性格很了解,昨晚上忽然有计划,不代表她真的会付之行动。毕竟每个学生都有过想要发愤图强的时候,然而真正会做的少之又少。
他礼貌性地问一下,她去最好,不去也很正常。
芝芝低头揉着眼睛:“去啊,不是说好了么。我昨天晚上失眠没睡好,闹钟没听见,你等我一下,我洗把脸。”
十六岁的青春少女起床,比二十六岁的白领方便太多了,两分钟刷牙,一分钟洗脸,抹个大宝再擦个防晒……靠,没有防晒!算了,芝芝施展锻炼多年的化妆水平,三下五除二抹匀了脸,三十秒扎了个高马尾,换上t恤和牛仔短裤,拎起昨晚收拾好的帆布包就冲了出来。
“搞定啦!”她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前后不过十分钟,不用化妆真开心!
庄家明问:“不吃早饭?”
“路上吃。”
“那走吧。”
两个人一同下楼去。
这个小区原本是国企工厂分配的房子,早些年,左邻右舍全是父母的同事朋友,下个楼倒垃圾都得问候一圈叔叔阿姨。虽然下岗浪潮后,有许多人发了财,陆续搬了出去,但绝大部分家庭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学区划分、市中心生活便利、工作的地方近、没钱……),在2010年的时候,仍然留在这里。
所以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问候:“家明和芝芝啊,这么早去哪里?”
论礼貌,同样是青春期的庄家明吊打所有同龄人,他停下脚步,彬彬有礼地回答:“阿姨好,去图书馆复习,开学要考试。”
“诶哟,这么用功,怪不得能考上一中。”阿姨看着面前这个脾气好、学习好、长得好的三好少年,恨不得抢回去做自己儿子,“我们家那个就不行了,现在还闷着头睡大觉呢。”
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何况庄家明真心无可挑剔。
阿姨越看越爱,念叨说:“要是我家斌斌有你一半懂事,我少活十年都高兴,你妈有你这个儿子,这辈子就值了。”
芝芝原本一直在装鹌鹑,听了这话,心里不免咯噔。
庄家明并非生来就是个好宝宝,奈何他的生母十多年前便查出来得了癌症,庄叔叔的收入纵然不菲,但癌症是个无底洞,再多的钱砸下去也未必有效,他慢慢的就变得比旁人更懂事了。
半年前,缠绵病榻多年的庄母,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第3章 救命!有函数
时隔多年,芝芝早已想不起来当年的事,可这会儿望着垂睫不语的庄家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她想了想,乍然叫了起来:“家明哥,公交车快来了,我们得快一点了。”
阿姨滔滔不绝的话被突兀地打断,顿了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讪讪道:“你们快去吧,七月日头大,不要中暑了。”
“阿姨再见。”芝芝干脆地道了别,拉着庄家明跑了。
也是巧,奔到公交站台的时候,要坐的班次正好到来,两人刷卡上车,空调的凉风夹杂着无法描述的汗臭扑面而来。
庄家明找到个空些的位置,示意她站过来,提醒说:“你没买早饭。”
“哎,忘了!”芝芝开始翻书包,她塞零食在包里的习惯十年不改,很顺溜地在夹层里找到几颗糖,剥了塞进嘴里,“最近记性不太好,老忘事。”
他说:“你是没睡醒吧。”
“不要拆穿……啊!”公交车一个转弯,身边的大叔被甩到她附近,高举的胳膊下,无法直视的味道再度袭来,堪比生化武器。
芝芝绷着脸,死死屏住了呼吸。
庄家明后退了步,不着痕迹地为她挪出了一点回避空间。芝芝感激涕零,转过身背对着,凑到细开一条缝的窗边猛地喘了口气。
“明天我们晚点吧。”她幽幽地说,“错过早高峰怎么样?”
庄家明点了点头。
图书馆在市中心,公交坐了五站就到了,站台后边的街道上停了好几个早点摊子,有卖包子豆浆的,也有卖蛋饼煎饼的。芝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了杯冰豆浆,痛痛快快地灌了下去,暑气为之一消。
“少喝点,空腹喝冰的肚子疼。”庄家明说着,自己买的常温豆浆和奶黄包。
光阴倒流十年,芝芝再看他,依然觉得“家明哥”还是“家明哥”,性格不酷不拽,恐怕一辈子当不了霸道总裁,但足够好,上能配千金小姐,下能谈小家碧玉,全无违和感。
她从善如流:“剩下的一会儿喝。”又买了个粽子,两人站在路边上剥着吃了。
日头大了起来,晒得人脸上发烫,图书馆刚刚开门,空调的力道不足,进去并无明显的凉爽,但空旷深幽,走进去便不觉得热了。
庄家明选了惯常坐的位置,光线好却不直射,暖意融融的晨光映进来,落在棕色的木头桌面上,色泽出奇好看。
鸟鸣清脆。
芝芝在他对面坐下,静静整理了下思绪,这才掏出了计划本。初中的课比高中少很多,一共才六门:语文、数学、英语、科学、历史与社会、思想品德。
她迅速在心里盘算了番,借了语数外三门主课的综合知识手册,然后翻到目录页,一边回顾着知识点,一边思考该如何取舍——语文的拼音、错字、成语靠过去积累,大致错不了,阅读理解以及作文靠瞎编,重点要复习的是古诗文的背诵与翻译。
初一有《世说新语》两则,论语十二章,古诗有四首,课外的几首也是名篇,必须要背的——啊,谢天谢地,《夜雨寄北》她到现在还会背,不过人妻曹的两首长了点,得好好回顾一下了。
……
她把需要背诵的内容抄录在了计划本上,打算每天晚上睡觉前背一部分,考试前再重点突击一下。
接着是数学。
初中的数学还没有高中那么可怕(没有积分!),初一的一元一次方程、几何中的角、直线、线段,平行线、角的证 明,二元一次方程,三元一次方程……她边看边回顾,发现道理自己都记得(都是常识嘛),但是如何证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不要紧,背一下定理和公式就好……等等,初三的下半学期已经学三角函数了吗?天啊!正弦函数、余弦函数、正切函数什么的,不就是逼死人的sstan吗??
芝芝眼前一黑,差点没昏古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发现只是入门级,顿时大松了口气,劫后余生。
英语,单词认得七八成,词组已经忘光了,基本等于回炉重造。她不得不在语文的背诵项目后面加上了英语。
科学是入门级的物化生地,比起高中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物理中,电路题已经很难了,鬼知道怎么排线路放开关,还有力的计算,化学要算配平,背各种元素的特性,以及,氢氦锂铍硼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就都麻袋,地理的时差计算、洋流图、气候分布、植被分层什么的,竟然是初中内容,不是高中吗??
历史与社会,其实就是历史和政治。历史讲得较为笼统,但是关键的大事件和时间点,主要任务,事件意义都是要背的,政治同样,虽然都是常识性知识,然而考试是两回事。
她转了转笔,决定撸个时间线,对照着背诵。
思想品德中考不考,所以一中的分班考也不考——万岁!
……
芝芝把几门课全都梳理完,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看看腕表,11点钟,仅仅是回顾目录,分配任务,就足足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么看来,一个月能不能恢复到中考前的水平都难说,至于分班考进实验班……悬。
时间是最强大的遗忘药剂。
“时间差不多了。”庄家明合上练习册,抬头说,“回去吃饭吧。”
芝芝点点头,把暂时不需要的辅导书放回去,其他的书本笔袋一类的杂物,锁进图书馆的寄存箱里。
午间的公交车空空荡荡,盛夏的阳光洒满街道。
坐回家附近的站台,她和庄家明分头去吃饭。庄家明去附近的爷爷家,而她则到父母的开的面馆里。
中午也是个用餐的高峰,父母早已错班吃过,给她留了碗米饭。
关母麻利地从搪瓷大盆里夹了一块红烧大排盖在雪白的米饭上,又浇了一勺汤汁,挖了一勺糖醋土豆丝:“吃吧。”
店里忙乱,芝芝应了声就捧了碗去角落里吃。关家的饭菜一向如此,面馆卖什么浇头,他们便吃什么,所以来来回回就是红烧大排、红烧大肠、酱爆鳝丝、酱牛肉一类的,素菜也只有拌黄瓜、清蒸毛豆的凉菜,吃多了容易腻。
但不吃这些,单独开火又浪费钱,只能忍了。
芝芝想着复习的事,一时没留神,吃下了平日(重生前)两倍的饭菜,后悔莫及,但转念一想,十六岁的青春少女怕个啥,新陈代谢杠杠的,遂心安理得地多吃了个荷包蛋。
“下午去哪?”关父钻出厨房,抓紧时间点烟抽了口,“和家明一块儿?”
芝芝原本想给他们打个预防针,说实验班不一定能考得进,但见父亲汗流浃背,裤子表面沾满了白色的盐粒,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吹:“图书馆复习,我不是要考试么。”
关父吸了两口烟,瞧瞧她,好一会儿,欣慰地说:“我女儿懂事了。”说着,自裤袋里摸了十块钱给她,“天热,买瓶饮料。”
芝芝忽而心酸,父母沉重的期待折磨了她整个学生生涯,但无 可辩驳的是,他们的确为她好,并且不顾一切供她读完大学,变成了与他们不同的人。
“不了,我喝点茶就行。”她拧开水杯的盖子,灌了一壶面馆里泡得没味儿了的茶水。
关父把钱塞到她包里:“给你就拿着,只要你好好读书,爸妈比什么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