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喜欢?”
七杀咬着字,笑眯眯地道,“都不喜欢啊……那挺可惜的。”
他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哟,热闹看完了,走罢。”
话音方落,紫薇星君鼓胀的速度猛然间增快,眼看便要自爆——
崔望上前一步,抱住了郑菀。
“砰——”
一声冲天巨响,血雾滔天,气浪翻涌,以摧古拉朽之势将空间内的所有都夷为平地。
桌、椅、树,还有人……
只剩一片空茫茫。
石棺外,盘膝而坐各自调息的大修士们猛然间睁开眼睛,连连踏空后退。
剑网被冲成齑粉。
棺盖“砰的”一声掀开,吐出一道人影。
天鹤道君当先冲上去,一抖袖,排开气浪。
其他人也各施神通,帮着天鹤将人裹了过来,放于祭台。
这人血渍呼啦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了。胳膊往前伸着,仿佛在环抱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法袍七零八落,浸泡了血水,紧紧裹在身上。
一身的血寸口,面上一片血污,依稀能看出轮廓。
有人施了个涤尘诀。
那人俊挺的五官露了出来。
面如净雪,丰鼻薄唇,乌鸦鸦的长睫下,一双眼睛死死闭着。
“离微……道君?”
几人面面相觑。
进去的是玉清门那女娃娃和仇戾仙君,怎出来的,是离微道君?
而且看样子,情况不大妙。
“徒儿?徒儿?”
天鹤道君手指抖抖嗖嗖地伸了过去,还未触到,便又闪电般缩了回来。
“道君莫担心,离微道友吉人自有天相,承天之运而生,如何会有事?”
有人安慰。
“是、是,本君那徒儿命硬着呢,岂会那般轻易便出、出事?”
天鹤色厉内荏,心一横,手指往徒儿鼻下一递,待触到那若有似无的一丝鼻息,立马松了口大气:
“没,没事,没事,活着,还活着。”
他一下子往后坐倒在了地。
“元丹,八阶的复洛丹!快,快!”丹心宗大修从储物袋里取了一颗出来,“就一粒。”
“知道,承你的情。”
天鹤道君立马坐起,夺了他丹便往小徒儿嘴里塞。
谁知徒儿牙关紧咬着,怎么塞也塞不进。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莫不是还醒着?”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底下那人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那双黑漆漆的、从前盛满了浩瀚星辰的眼眸,此时仿佛含了薄翳似的冰层,空茫茫一片。
“徒儿啊,醒了怎么不吱一声?吓死为师了,快,把丹丸吃了。”
天鹤把元丹往崔望眼前递去。
谁知只碰到紧紧闭着的嘴唇。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天鹤急了。
崔望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突然捂住眼睛:“师尊,菀菀、菀菀……没了。”
“菀菀没了。”
“我这手什么也捞不住……”
“好,好,没事啊,没事,等过几年,过几年,忘了便好了。”
天鹤道君笨拙地拍他,跟婴儿一样劝哄他。
那边却没了声响,只余一殿空寂。
崔望一动不动地躺着,单手覆额,胸膛都好像没了起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活似一具死尸。
天鹤道君心跳骤停一拍,下意识去拽他手:
“徒儿?徒儿?”
等崔望手被拽开,所有人都安静了。
那般强硬的万物不萦于心的一个剑修,竟然在流泪。
泪水在他面上肆意流淌。
这人竟连悲伤都如此安静,学不会发泄,天鹤道君倒情愿他和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鼻尖一酸,“徒儿你……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便放弃自己?起来,给老子起来!”
天鹤道君拽他起来,就在这时,一物从崔望破破烂烂的袍子口掉了出来。
“咦——”
就在这时,一位面白无须的修士手指一摄,将那东西摄了过来,“这是什么?”
一只焦黑的僵直的小鸟儿,被他提了出来。
“烤鸟儿?”
“这鸟,怎么觉得像传说中的凤凰?”
“冰儿?”
方才还怎么催都催不动的崔望站了起来,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焦黑的小鸟儿直接就到了他掌中。
“冰儿?”
天鹤道君傻眼地看着自家小徒弟,突然间捧着一只焦枯的烤鸟儿说话,跟个疯子似的,连忙控制住他:
“徒儿,徒儿,你清醒点!”
“不,”崔望甩开天鹤,突然笑了起来,“师尊,师尊,菀菀她没死!菀菀她没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烤鸟儿的眼神,便像看着一块稀世珍宝。
“复洛丹呢?”
天鹤道君愣愣地摊开手,还没说话,就被小徒儿一把抢了过去:
“哎,你慢着点……”
天鹤道君傻眼地看着,小徒儿将那几千块上阶元石都买不来一颗的复洛丹直接塞进了烤鸟儿的嘴里:“……吃。”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刚才明显死透了烤鸟儿竟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随着她跳起的动作,焦黑的羽毛开始褪黑,在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冰蓝色的羽毛。
冰蓝色火焰在羽毛上跳跃。
“冰……凤凰?”
大修士们眼力不错,须臾间便认出了此物的真身。
冰凤凰一落地,小小的鸟喙一张,便“噗噗噗”吐出两个人来。
大修士们还没看清,便见一阵风过,方才还疯疯癫癫的离微道君怀里已经抱了一个人。
绯色衣裙,乌墨长发下,露出的半张侧脸莹光致致,似一块上等的美玉。
“女娃娃?”
天鹤道君瞪大了铜铃大的眼睛。
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儿在后面,小冰鸟一蹦一跳,直接跳到了绯衣女修身上,鸟喙一张,口吐人言:
“坏叔,你真没用。”
崔望看着它,微微笑了:
“冰儿,多谢你。”
冰儿双翅一下子拢了起来,捂住两颊:“啊啊啊啊,坏叔,你不要笑。不许偷偷对冰儿施美人计,冰儿是属于阿娘的。”
“坏叔?阿…娘?”
天鹤道君一会看看冰凤凰,一会看看小徒儿,只觉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旁边人却在议论方才一幕。
“所以,这是凤凰提前涅槃,趁涅槃之机,利用腹内本身的空间,将小修士和仇戾仙君吞了进去……”
“不对啊……仇戾仙君明明死了,死得还挺蹊跷,浑身上下没一点伤痕。”
有人翻检着另一具尸身。
七杀脸颊泛白,嘴角微微上翘,似是办了一件平生最得意之事——
只是已经没了呼吸。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看向了崔望怀中的郑菀。
“菀菀没事。”
崔望轻轻抚着郑菀的脸颊。
她浑身上下无一点伤痕,鼻息虽微弱,却还稳定,只双目紧阖,不见醒的迹象。
崔望想了想,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碧油油的冻团往郑菀嘴里塞,就在这时,有人惊诧出了声:
“榈心果?竟然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榈心果?可修丹田、复神魂,保一切重来、采自万万年尼桑树的榈心果?”
“阿弥陀佛,离微小友,这位小修士没受伤,恐怕还用不上这般珍罕的果子。”
澄心大师善意地提醒。
崔望却顿也未顿,直接将榈心果塞进了怀中人嘴里。
他看着郑菀,眼神出奇的温柔:
“不,她比世间一切都珍贵。”
郑菀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粼粼的温和的,似三月春波里的静湖。
他看着她,好像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郑菀朝他笑了笑:
“崔望,虽然我没死,但你还是要为我阿耶阿娘摔盆捧灵的。”
“好。”
崔望还欲再说,冰儿却猛地用小脑袋怼过来,蹦蹦跳跳道,“是冰儿救的,冰儿救的。”
郑菀摸了摸冰儿脑袋上新长出来的一根翎羽:
“是冰儿的功劳。”
她转向另一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七杀:
“多亏了……冰儿。”
紫微星君自爆的一刹那,七杀斩断了缠绕她的鸠罗手,她记得的最后一刻,是他突然朝她狡黠一笑:
“蝴蝶簪是假的,对不对?”
“只有那傻子才信……那晚的蝴蝶簪上,明明刻了一个小月牙。”
崔望也跟着看向七杀:
“请澄心大师念一念往生咒罢。”
修士不能往生。
第170章 因果论
澄心大师双手合十,念起往生咒。
所有大修们敛容肃穆,齐齐站于一旁。郑菀也跟着崔望,站到了南向处。
往生咒起。
九幽门开,大殿内忽起一阵清风,刮过弥漫的血雾,血雾打着转、乘着风,一缕一缕,似轻烟般盘旋上升。
它们排着队,穿过大殿、透过穹顶,往西飘摇。
冥冥之中,仿佛有歌声场和:
“祭灵台,往生池,人来人去、莫停留,过九幽……”
血雾渐渐稀薄。
澄心大师的往生咒,对不入轮回的修士无用,却超度了这一整殿徘徊不去的冤魂。
整个大殿内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这一超度,便是一日夜。
所有人,也都陪着站了一日夜。
这时,本显得可怖而诡异的大殿,已经恢复了赫赫威仪,连纵横交错的凹槽内,金色液体也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问。
澄心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才道:
“寄魂之主已不在,往生咒下,自然不复存在。”
“那井宿道君和常妩仙君就……”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自然也化为虚无。”澄心大师面容慈悲,“我等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死,便是永寂。”
“多谢大师。”
郑菀谢了一声,她看向七杀,短短一日夜,他竟化成一具白骨,好似每一句往生咒,都像是刮肉的钢刀,将他的皮肉都剐蹭了下去。
澄心大师随着她视线看去,唱了声佛号:
“非老夫不尽力,仇戾仙君一万年前生屠六城,身具万万怨力,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郑菀琢磨着这句话,大师之意不外乎是七杀此人平时作孽太多,以至于怨力入身,往生咒除怨超度,自然也会将浸润了怨力的血肉一并除去。
虽事实这般,可承救命之恩的是她,她便再不能将他当作那不痛不痒之人看待。
“其实这般也是干净。”澄心大师面容慈悲,“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怨力缠身……”
崔望握住了她手:
“一会将他厚葬了便是。”
他们一同出自凡间,尚有人死后该入土的认知,至于没有来世,早在踏上这条道时,早就有了共识。
郑菀颔首:
“也是。”
“行了行了,别磨磨唧唧了,反正这地方的怨气都给扫净了,该走了。”
天鹤道君催促。
他这人性子刚直,向来认定一个人若拥有撼天之力,不思更进一步、为天地秩序效力便罢,还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练术法,就是歪门邪道,该被唾弃。
现在在这站这么久,已是看在小徒儿的面子,仁至义尽了。
“是极,时候不早,该走了。”
大日仙宗一行,叫这些平日无所不能的大修们屡屡受挫,早不想呆,此时能走,便也纷纷想走。
“诸君稍等,本君一月后,会于归墟门举办双修大典,诸君若是有意,敬请参加,请帖会在稍后奉上。”
双修大典?
还是一月后?
上次虽说等大日仙宗回来便办双修大典,可以修道界动辄以年来计的体量,郑菀还以为,起码要等到半年后。
她掐了掐崔望手心,被他一把捏住不让动。
冰儿不干了,一下跳出来,拿翅膀扇崔望掌心:
“坏叔,坏叔,不许你捏阿娘手心!”
大修们:“……”
崔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冰儿拍打,诸位大修们被他“殷切”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连忙应道:
“离微道君的大喜之日,我等自然不会错过,一月后必会上门讨杯水酒喝……”
崔望这才满意了。
大修们趁此机会一一与他别过,并许诺之后一定会拖家带口来参加,务必让双修大典办得热热闹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