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目送着大师兄走远,才道:
“婆婆,我觉得玉清门很好。”
“哪儿都是有好有坏的嘛。”
“是啊。”
一夜吐纳,还未出冥想,郑菀便叫屋内的报时雀给惊醒了。
辰时三刻。
郑菀看了眼滴漏,下榻对着镜子梳洗一番,便将昨日下发的弟子服套上。
玉清门的弟子服自是极精致漂亮的,内一层裹胸素绸,外一层薄如蝉翼的鹅黄袖裳,披帛飘飘,走起路来,自带一股旖旎风流。
弟子服分内外门,外门的料子要粗劣些,内门精致些,除此之外还分境界,每一层境界都会在袖袍和裙摆处绣上相应标识,郑菀如今的弟子服上便是一个小圈。
只是……
该买个乾坤囊了。
郑菀看着执事堂下发的小布袋,心道确实是穷,听闻归墟门新入门弟子还有一个簸箕大的乾坤袋,到玉清门,便是一个凡人布袋子了。
她将两块元石、二十粒元珠和小玉瓶,全塞到随身香囊里,出门前还照了照镜子,将飘到嘴边的一绺发丝别好,才从紫箫峰下去,走到昨日经过时看到的藏经阁。
藏经阁前,已站了许多人,个个都穿着鹅黄弟子服,一眼看去,一茬一茬跟凡间地里的油菜花似的,叽叽喳喳。
“小师妹,这儿!”
青霜朝她招了招手,郑菀才发现,这里边站位是有讲究的。
内门在前,外门在后,修为高者在前,修为低者在后,最前一排,正对着所有新弟子的,恰好五人,对应五峰,她那貌美师尊也在其列,其他四人……均是女修。
郑菀看不出修为,不过略扫了一眼,便觉心旌神摇,忙收回视线默念起清心咒。
“都来齐了吧?”
一年纪略长些的鹅蛋脸女修手持拂尘,站了出来,“既入我玉清门,便是我玉清人。我藏经阁在每一位弟子初入阁时,都会大敞阁门,为尔等提供修炼功法。入阁后,切记凝神静心,所有要卷经义,都讲究一个‘缘’,有缘者得之,无缘者失之,贪多者误,乱心者失……”
郑菀静静地听着。
烬婆婆在耳边道:
“玉清门这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五位峰主,只有你师傅一个还像样些,其他四位一个无妄境,三个知微境,要你那冤家打来,恐怕一招就收拾喽。”
“我师傅也打他不过?”
烬婆婆嘿嘿一笑:“那不一定。不过,你那冤家恐怕不吃你师尊那魅术……”
“想当年,《莫虚经》一出,大乘时,可一法造天,鸟木虫鱼,风云变幻,皆在修者一念之间,虚实莫生、无人能辨,可造幻一世,哪里是这等低级魅术可比拟?”
郑菀心生向往之际,只见五位峰主同时将手中之物往上一抛,但见方才五片破碎的玄铁迅速合在一块,不一会便成了一把钥匙,师尊当空一抓,将这钥匙抓入手中,插入紧闭的大门锁孔。
“轰隆隆——”
藏经阁的门开了。
“进!”
弟子们鱼贯而入。
不一会便轮到了郑菀。
她也抬脚踏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踏入了一片虚空。
郑菀低头看看,脚下是一片星云,整个空间都黑乎乎的,方才那些挤挤挨挨的小修士们都消失了,唯独一个个书架腾在半空,散发着微光。
她沿着书架一个个看过去。
伸手触一触,发现书架上都镀了层膜,她的手毫无挂碍地穿了过去,一本本小册子跳跃着向她飞来:魅心经、玄女经、玉女经……
“贪者误。”
郑菀连忙收回了手。
光膜颤了颤,又恢复如初。
“烬婆婆?烬婆婆?”
郑菀喊起烬婆婆,谁知烬婆婆消失了。
任她怎么呼唤,怎么都没出来,郑菀心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她太想要哪本《莫虚经》了,可之前信誓旦旦的烬婆婆失踪了。
便在此时,一个个书架突然往后飘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远。
郑菀下意识伸出手去,书架反而走得更远了。
“乱心者失。”
脑中突然浮现起那佛尘女修的警告,郑菀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去感受这星云、空海,以及识海中渐渐点亮的光点。
渐渐的,黑暗被光明消融了。
一本本书卷打着圈儿,向她飞来。
郑菀目不转睛地走过,并未停留。
无数本书卷扑啦啦向她奔来,郑菀只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春日里初发的新芽,不断地汲取着书卷上的芬芳,抽条、长大,渐渐的,这些书卷震惊于她的庞大,不再靠近了。
她的根,往星云里扎,有冰晶凝聚,她的枝干,往头顶伸,戳破了薄薄的云层——
“抓到了。”
郑菀睁开了眼睛,摊开手,发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冰人,手掌是透明的冰晶,而冰晶上,有一册薄薄的卷子,像一片透明的,被人撕了一半的叶子,叶子上书:
《莫虚经上册》。
一股巨大的力道把她推了出去。
藏经阁外,已是日暮西垂,无数弟子看着藏经阁外,等着看这位十二声钟磬的先天道种能拿到什么经卷要义。
“这么久了,莫不是失败了?”
“今日已出现了三次中品经卷,一次高品经卷,这在往届玉清门里,已是极为难得了,那得了高品经卷的也不过耗时了半日,如今都快一整天了……”
“总不可能是仙品吧,可没听说玉清门有什么仙品的经卷要义……”
“散了散了,说不得刚才拿了低品,趁人没注意,灰溜溜地走了。”
五峰峰主俱都面色凝重,可谁也没离开。
他们不离开,弟子们也便不离开。
在藏经阁拿到经卷要义时,都是有光的。
低品是土色,中品是青色,高品是红色,至于仙品——没人见过。
当然,在场也没有弟子认为,当真会有人拿到传说中的仙经要卷。
便在这时,一道强烈的金光猛地崩裂开来——
郑菀出来了。
五峰峰主一同闭上了眼睛,又在瞬间睁开,连所有小弟子也是如此,便听紫岫道君一阵抚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先天道种!”
“可是《莫虚经》?”
拂尘女修问道。
但见那灿灿金光里,白衣女修一身冰雪散去,颔首:“正是。”
第44章 烬婆婆(捉虫)
藏经阁外,风习习,霞万里,所有新弟子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很快,这呼吸又变成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小修士们“哇”了一声。
他们还学不会控制情绪,纷纷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郑菀。
“金光是指仙品功法吗?”
“《莫虚经》是什么?”
“先天道种当真是厉害呀!”
郑菀充耳不闻,她弹手一挥,半截冰晶般透明的叶子便钻入识海。
“幸不辱命。”
“哈哈哈!好!好!好!仙经要卷,有缘者得之。”紫岫道君朝其他四峰峰主略一颔首,长袖一卷,带了徒弟便跑。
“剩下之事你们料理!”
郑菀一个站立不稳,只觉得自己被闷在了一处黑乎乎的洞穴里,幸好这时间极短,一个倏忽,便被抖落了地。
师尊正掐着腰站她面前,长长的纱摆飘来飘去:
“小菀菀,你可想好了,这《莫虚经》不好练。你走的这条路,注定孤独。”
郑菀笑眯眯地道:
“弟子不是还有师尊么?”
“惯会打蛇随棍上,”师尊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招她过来,“喏,你刚拜师,师尊也没甚好送的,便送你一样好东西。”
郑菀眼睛一亮,莫非是那天羽流光衣?
可一想,师兄说师尊自己都穿不起……
“喏,拿着,修道界蒙汗药,俗称桃花露,一滴倒。”紫岫道君掩嘴呵呵笑,“等你过了知微境,看上哪家少年,叫他吃上一杯酒,滴上一滴,保准……”
郑菀满头黑线:
“师尊,我还小呢。”
紫岫道君瞪眼:
“此物上至无妄境,下至入元境,一滴就倒,为师一共才三瓶,一瓶给了你,你还敢嫌?”
他一脸肉痛之色,仿佛郑菀说个嫌字立马便要收回去,她菀忙不迭收好,笑嘻嘻地道:
“谢谢师尊,不过——”
“师尊,可不可以赏徒弟一个乾坤囊?”郑菀拍了拍鼓鼓囊囊一点儿都不雅观的香囊,“弟子回头还您。”
“去去去——”
紫岫道君抬手就拂她出门,“我紫箫峰座下每一任弟子,都需懂吃苦耐劳二字,经要若有不懂,可先问你大师兄,大师兄不懂,再来问为师。”
“……每月初一十五,经义堂自有修士讲堂,莫忘了去听。”
郑菀被拂到了洞府外,转身时见大师兄瞪着一双牛眼睛看她,忍不住讪讪道:“被、被轰出来了。”
“你是不是问师尊要东西了?”
郑菀戚戚然道:“想要个乾坤囊。”
“哦……”大师兄摸了摸鼻子,“我从前也要过,咱师傅……”
他压低声,“又抠,又穷。”
“……”
郑菀讶然,“那桃花露……”
“师尊最大方的就是这拜师礼了,我当时得了两瓶,后来的师妹们便都只有一瓶了。”青霜道,“师妹要挣元石,不若去门务堂接几个任务,跑跑腿,说不得……能挣一些。”
郑菀决定先去修炼。
昨天经过门务堂时早看过了,上面元石稍微多些的,都有境界要求,譬如给某位师叔的元兽刷毛,去某山崖寻什么草……
反倒是那些有一技之长的,日子过得好些。
“师兄,我们玉清门,便没有会画符炼丹的么?”
“有啊,怎么没有,不过大多数师兄妹都画符炼丹都要有天赋,咱们玉清门神识不强……画的炼的都不够造的……”
声音渐渐远去。
郑菀回了住处,拿出身份玉牌往屋前一点,面前光晕便豁然洞开,她往里踏了一步,又朝后挥手,笑眯眯地道:
“大师兄再见。”
“再见。”
她目送着青霜壮实的身躯远去,先去给花浇了点水,才开心地道:
“烬婆婆,我拿到《莫虚经》了哦,虽然只有上卷,厉不厉害?”
烬婆婆没有回答她。
“烬婆婆,我说,我拿到《莫虚经》啦。”
“婆婆,我拿到《莫虚经》了。”
“婆婆?你别不理人,说说话,好不好?”
“烬婆婆,别开玩笑了,不然菀菀生气了。”
郑菀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
“婆婆,你别不说话,菀菀有点……怕。”
风静,月凉。
烬婆婆始终一言不发,她便像来时那般,静悄悄地消失了。
郑菀内视也找不到原先存于她识海的一缕魂魄。
“婆婆,你不是说,要用菀菀这纯阴之体养魂的么……”
郑菀揩了揩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第一个反应是要找崔望,依照他的聪慧,应该早便知道烬婆婆是跟着自己了——
说不得,他有什么法子帮自己找出烬婆婆。
万一烬婆婆被困在藏经阁……
郑菀试图回忆梦中情境,找到端倪,无数片段在识海中如流光幻影,迅速飘过,便在此时,眉间袭来一阵剧痛,便似那日在崔望剑上一般,识海中有金光大作:
“妄揣天机!孽!”
“孽!”
“孽!”
一个又一个的“孽”字,如巨大的金砖,轰隆隆砸入她如今只得一丈方圆的识海,疼得郑菀在卧榻上打起滚来。
眼耳口鼻都开始出血。
她慌忙沉住心,让自己脑袋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渐渐地,金砖消失了,剧痛也消失了。
郑菀颤颤巍巍地起身,隐隐约约明白,在凡人间被制约的天地之力回来了——它在警告她,蝼蚁妄自揣测天机为孽。
不当揣,不当看。
烬婆婆走了。
《莫虚经》只有上卷。
郑菀忽然想到什么,忙将腰间香囊解开,抖落出来,三个小玉瓶,一个是空的,原先装了樱露,一个装了桃花露,还有一个装了两粒青玉丹,两块元石二十粒元珠咕噜噜滚了一榻,郑菀完全不在意,她将香囊底朝天抖了抖,最后抖出几张碎纸片。
郑菀一片片捡起,发觉在她初初做梦时,便将许多细节记下的纸上如今只剩了几个字,比如“伏羲山脉”“大日仙宗”“度厄桥索”“寒陨之地”等等,其他的诸如在这些地方有何人又会发生何事的记载,全被没了,整张纸仿佛被一种无形之力直接撕碎了。
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再使劲回想,这些纸上涉及之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仿佛有一把大刷子,轻轻在她脑子里一刷,她那些记忆便全都刷没了。
郑菀面如金纸,哪里还想不到,这是天意叫她不许记起,便像在书院,山长抓到了学生作弊之物要没收是一个道理。